第四十六章
負(fù)責(zé)監(jiān)聽的手機(jī)聽筒里不斷傳出一個男人口齒不清的嘟嚕聲，似乎在抱怨著什么。一聲悶響，帶著一個女人的驚呼，有什么東西被“哐啷”撞倒了。男子罵罵咧咧，聲音漸漸清晰，“唰啦”，窗簾被狠狠拉開，趙建國的臉伴著一陣突來的光亮驀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嚇得周天一哆嗦，好似一個小偷撬開房門剛一打開迎面就碰上了正主兒。哦哦，原來是攝像頭，周天回過神來拍拍胸脯安慰自己。趙建國打開了窗子便返回了屋內(nèi)，并未注意到窗洞上角那隱秘的探子。
聲音和圖像這下都肆無忌憚地傳送到周天的手機(jī)里。
趙建國搖搖晃晃挪近沙發(fā)，一屁股坐了上去，略顯壯碩的身子在慣性作用下繼續(xù)傾倒，他索性便就勢軟綿綿地躺了下去。
宋蕊兒拿了一條熱毛巾出來幫他擦臉，許是打擾了他的清夢，趙建國閉著眼睛用力一揮手，“啪”一個耳光正巧打在了她的臉上。宋蕊兒捂著臉頰怯怯懦懦地趕緊閃身躲開，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旁觀察他的動靜。
趙建國很快便睡熟了，鋪在沙發(fā)里如同一攤死肉，只有如雷的鼾聲證明著自己尚在人間。宋蕊兒躡手躡腳地走到沙發(fā)的另一頭，幫他除去皮鞋和襪子，小心地收好，又端出一盆熱水來，蹲在他的腳邊，拿毛巾幫他仔細(xì)地擦腳。
恐怕你伺候親爹也沒這么盡心吧。周天忿忿地罵。
而后宋蕊兒換了只空盆放在地上，站在他身旁想幫他除去衣物，她解開了西裝和襯衣的紐扣后便一籌莫展，趙建國笨重的身體她是無論如何也挪不動，又生怕驚醒他后又會遭到莫名的毆打。她在一旁佇立良久，終于下定決心似的，先搬動趙建國身體外側(cè)的胳膊，奮力想把它從衣袖中抽出來。
趙建國突然翻了個身，宋蕊兒如受了驚的兔子，趕忙跳到一旁。好在他并沒有醒，只是用手揉了揉肚子，好像并不太舒服。緊接著他突然坐了起來，宋蕊兒趕緊撿了盆沖上前去。“哇”，趙建國將胃里半消化的酒食吐了個一干二凈，盆里接著大半，其余噴在了宋蕊兒的身上，還濺了一茶幾。
“水?！壁w建國含糊不清地說道。
宋蕊兒快步走開，又倒了杯水端過來。趙建國漱了漱口，轉(zhuǎn)頭沒找到可以吐的容器，看了眼臟兮兮的茶幾，“噗”一口吐在了上面。宋蕊兒又給他端了杯水喝了，而后趙建國躺倒又開始呼呼大睡。
“要不你去床上睡呀？”宋蕊兒拉住他的手輕聲問。
“滾蛋！”趙建國不耐煩地把手甩開。
宋蕊兒趁他睡著，將茶幾擦拭干凈，又將地板仔仔細(xì)細(xì)拖了幾遍，一切收拾妥當(dāng)，便離開了客廳，只剩下趙建國一人吹著清涼的小風(fēng)鼾聲大作。
過不多時，宋蕊兒裹了一條浴巾走出來，她試探著搖晃趙建國的身體輕聲呼喚，“建國，建國。到床上去睡吧？”
“嗯？”趙建國迷迷糊糊應(yīng)了一聲。
“到床上去睡吧，建國，小心著涼?！?p> “哼?！?p> “建國，建國，醒醒。”宋蕊兒提高了音調(diào)繼續(xù)喊他。
“嗯？你干什么呀？！”趙建國捂著腦袋抬眼看她，然后半擁半推地驅(qū)趕著宋蕊兒進(jìn)了臥室。
周天毫無繼續(xù)窺視的欲望，將探子急索索地吊回來，很快入睡了。
第二天，周天躲在樓梯間，聽著宋蕊兒輕輕巧巧的腳步聲走出家門。周天看了眼手表，這個時間，應(yīng)該又是要去附近那家菜市場。周天不急不忙地走下樓梯，遠(yuǎn)遠(yuǎn)跟在宋蕊兒身后，“左轉(zhuǎn)，向前八步，丟垃圾，齊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向右轉(zhuǎn)，齊步走......”周天心里默默指揮著宋蕊兒的動作，她就如同一只無線遙控機(jī)器人般遵從著指令，走進(jìn)了菜市場。
周天從另一側(cè)反方向迂回，挑最便宜的青菜買了兩棵，裝模作樣地拎在手里。遠(yuǎn)遠(yuǎn)觀察著前方的動靜，周天在一家鮮雞活魚的攤位前站定，“你這魚怎么賣啊？”周天扯著嗓子問。
“五塊?！崩习鍩崆榈鼗卮?。
“五塊一條？給我來兩條？”
“喲，兄弟你這玩笑開的。五塊一斤?！崩习迮阒Α?p> “五塊一斤也忒貴了，那邊賣四塊八?！敝芴焯岣吡松らT，隨手漫天一指。
“不可能，我這，市場最低價。不信你滿處問問去?！崩习搴茏孕拧?p> 眼瞅著目標(biāo)似乎并未留意到他的存在......不對，她肯定注意到了，因?yàn)樗蝗坏拖骂^，加快了步伐，想從周天身后繞過?！澳氵@魚不新鮮啊?！敝芴烀榱艘谎蹪M池子活蹦亂跳的鯉魚，向后退了一步，“我不要了。”
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周天趕忙回頭，“喲，對不起，對不起?！?p> 四目相接的一瞬間，周天差點(diǎn)沒笑噴出來。
不知是被打了還是碰到哪了，宋蕊兒左邊外眼角青紫一片，雖然搽了些眼影，但還是難遮其瑕。她左眼只能努力半睜著，那樣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喲，是你啊姐姐，”周天表情夸張地努力止住了笑，不過肯定還是被宋蕊兒瞧了出來，她慌慌張張地躲開了周天嘲弄的目光，“你來買菜啊。”
“嗯?！彼稳飪旱土祟^輕聲應(yīng)。
“喲，你這眼咋了？”周天關(guān)切地問。是被你老公打了嗎？哦，那你活該，不過你也該拿刀子捅死他。周天在心里自問自答。
“沒，沒事兒?！彼稳飪旱椭^邁步往前走。
“你回家嗎？正好，我也回去。”周天死皮賴臉地跟著她。
“我，我去廁所?！彼稳飪好黠@撒了謊，臉都憋紅了。不待周天做出反應(yīng)，她便邁步匆匆走開了。
周天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直到看她徑直進(jìn)了小區(qū)大門。周天聳聳肩，不急，有的是機(jī)會。
連日來宋蕊兒都很少出門，許是羞于見人。但周天可沒閑著，搭公交車循著趙建國的活動軌跡來回轉(zhuǎn)悠，直想從中找出些可以入手的破綻?？哨w建國身邊總會有人，最少也有一個司機(jī)，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置他于死地簡直難比登天。在外面不行，那在他家呢？偽造成入室盜竊激情殺人？這種想法周天不是沒想過，他偷偷摸摸溜到趙建國家門前，看清那把門鎖是個指紋鎖。周天想，是不是可以在上面貼張薄膜復(fù)制他們的指紋。正揣摩著，門上一點(diǎn)閃光吸引了周天的注意，抬頭，看見一個電子眼正對著他的臉孔拍了個一清二楚，嚇得周天倉惶抱頭鼠竄，再也不敢接近他家門一步，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也不知宋蕊兒有沒有看到自己的照片，反正周天消停了好幾日，不敢與她碰面。
有幾次周天尋思復(fù)仇無望，忍不住掉下淚來，覺得愧對妹妹的在天之靈。思前想后，既要取趙建國的狗命還不能將自己牽扯進(jìn)去，只能從宋蕊兒身上入手，畢竟是他最親近的人。這怕是自己唯一的機(jī)會。
這日周天瞅著宋蕊兒又出門買菜去，便買了瓶飲料，坐在小區(qū)花壇邊的長椅上等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回來了，周天起身往家走。她應(yīng)該也看到了自己，因?yàn)樗蝗坏拖骂^加快了步伐。
“美女，買菜去啦。”周天走近了打招呼。
宋蕊兒沒理他。
“你這買的什么呀?！敝芴熘钢活w白菜問她。
宋蕊兒白了他一眼，警惕地向外跨了一步。
“哎，你怎么不說話呢？”周天意識到她有可能發(fā)現(xiàn)了自己像個賊一樣溜到自家門前——這可不是一個鄰居該有的動作。
“你到底想干什么？”宋蕊兒厲聲叱問。
“什么呀？”周天瞪著眼睛裝無辜。
電梯門開了，宋蕊兒邁步就往里走。
不料門后有人，和宋蕊兒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對不起?！彼稳飪好Σ坏狼?，讓出了一道空。
“沒事兒。”戴眼睛的男子微微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旁邊明明有好大的空間，他卻偏偏從二人中間擠了出去，宋蕊兒不得不貼緊墻面來躲避與他身體的接觸。
她一臉厭惡地走進(jìn)了電梯，將滿腹的怨氣化成一道凌厲的眼神全都發(fā)泄到了周天的身上。估計在她看來，周天和剛才那個下三濫簡直是一丘之貉。
兩人依次按亮樓層，周天站到了里側(cè)的角落里。知道自己現(xiàn)在不討喜，只得暫時避開。
“喲，手機(jī)忘了拿了?！毖坨R男大聲嘟囔著折返回來。
他故意繞到宋蕊兒身后，伸長了手臂去按電梯。
脖頸處感覺到他口鼻間濕熱的氣息，宋蕊兒像觸電般向一旁跳開，卻沒能跳出去，這才感覺到一條手臂緊緊摟在自己的腰間。眼鏡男的整個身體都貼在了自己的背上，宋蕊兒感到一陣涼意從腳跟躥到腦門，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你，你干什么？”宋蕊兒嚇得都快哭了。
眼鏡男語氣中充滿戲謔，“我沒干什么呀，我按個......”
“去你的！”一只半滿的塑料瓶飛了過來，重重砸在眼鏡男后腦門上，疼得他舉起手還來不及捂住腦袋，腰眼處又挨了一腳，他被踹得撞到了廂壁上，電梯也跟著晃了幾晃。
“臭打工的，你敢打我？”眼鏡男罵罵咧咧站起身，撲向了周天。
宋蕊兒被帶了一個趔趄，掙脫了約束，躲到一旁驚恐地看著兩人廝打在一起。
周天畢竟警校出身，三兩下就將眼鏡男打倒在地。周天騎在他身上，一手抓住他的領(lǐng)口死死按住，不讓他抬頭，轉(zhuǎn)身用另一只手悄悄按熄了十一層的按鈕。
電梯停在了十七樓，“記著點(diǎn)，再有下次我把你手給剁了?！敝芴熘钢谋亲泳嫠?，而后松開手站起身，拉起宋蕊兒走出了電梯。
“你給我等著！你個小白臉！”電梯門關(guān)閉的一剎那眼鏡男氣急敗壞地嘶吼。
“你沒事吧？”宋蕊兒關(guān)切地問。周天左邊顴骨腫了起來，右手背也被眼鏡腿劃了好長一道口子。
“沒事，小傷。”周天想笑不敢笑，一說話就扯動面部肌肉跳跳的痛，“你快回家吧，不用管我?！?p> “你這傷口得處理一下啊?！?p> “我一會去門診清洗一下就行?！闭f話時保持面部不動真的很費(fèi)勁，周天不愿多開口，有些不耐煩，“你快走吧，那個家伙不是個省油的燈。”
“我家有碘伏，你來我給你清理?！彼稳飪簩⑺刈约杭?。
“你剛才為什么把十一層的按鈕給按掉啦？”宋蕊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邊幫他清理傷口邊問。
“哦，我擔(dān)心他知道你家住幾樓，回頭找你麻煩?！敝芴煲皇帜弥笤谀樕?。
“你還挺細(xì)心?！彼稳飪何⑽⒁恍?，隨即話鋒一轉(zhuǎn)，“你前幾天偷偷摸摸來我家干什么？”
周天心里一驚，不知如何解釋，大腦飛速運(yùn)轉(zhuǎn)，“嗯，這個......”有了，他靈光一閃，“我經(jīng)常聽見有人彈鋼琴，就想來聽聽是不是你在彈。我想這棟樓上除了你，也沒人懂這高雅的藝術(shù)了。”周天不忘了拍馬屁。
“你還懂音樂？”宋蕊兒很驚訝，“你會彈嗎？”
“我哪會彈，就是聽著好聽，我不太懂音樂。吹口哨算不算？”周天大言不慚，順口吹了個流氓哨。
“油嘴滑舌?！彼稳飪狠笭栆恍?，“你一定很討小女生喜歡?！?p> “那你也喜歡我嘍？”周天嬉皮笑臉地問她，胃里泛出一股酸苦。
“沒大沒小，我是你姐?！彼稳飪貉疣?，在他手心打了一下，“好了，這幾天注意不要碰水，小心感染?！?p> “姐，我想上個廁所。”
“去吧，在那邊?！彼稳飪航o他指了方向，又笑起來，“我都忘了，你也在這住?！?p> 周天走進(jìn)衛(wèi)生間，將門反鎖，臉上笑意漸漸隱退，變得凝重起來。
想當(dāng)我姐？恐怕你不夠資格。周天心里冷哼一聲。他并沒有小解，而是僅僅將馬桶蓋豎了起來，而后在沖水聲音的掩蓋下拉開了梳洗臺的抽屜，赫然看到一把電動剃須刀。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周天忍著痛，摸索著拔下一根頭發(fā)，扔在了剃須刀的旁邊。
走出盥洗室，周天為自己的小聰明感到得意洋洋，幻想著兩人撕打在一起的樣子臉上露出掩不住的笑。
“姐，我回去啦?！敝芴煜裰粴g快的小鳥。
“這就走啦？”宋蕊兒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你給我留個電話，方便聯(lián)系?！?p> 這倒是一大收獲。周天暗喜。
存好電話號碼，“你在咱小區(qū)業(yè)主群嗎？”宋蕊兒又問。
“沒啊?！敝芴爝@才知道小區(qū)業(yè)主也有微信群。宋蕊兒加了他的微信，又將他拉進(jìn)群里。
周天本以為當(dāng)天夜里能聽到雞飛狗跳鬼哭狼嚎的聲音，誰知卻風(fēng)平浪靜相安無事。
白天無聊時，周天就在業(yè)主群里和每個發(fā)消息的人搭茬，為了方便大家記住自己，他索性將頭像改成了自己的照片。一來二去，他和單元樓里每戶鄰居都“網(wǎng)熟”起來。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在夜深人闌時，嬌滴滴地悄然飄落。第一個感知到這場雪的，是周天，和一只蝙蝠。周天隔窗看著小小的黑影在路燈下迅捷地恣意飛翔，像是聚光燈下不守規(guī)矩的舞者，不愿受舞臺那便便框框的束縛，只想飛出屬于自己的精彩舞步。
周天突然很羨慕它。
情不自禁地看了它好久，直到它融入夜色再也找尋不見。
雪很快便停了，粗心的人們甚至沒留意一絲它留下的痕跡。因?yàn)樗麄兲α?，有遠(yuǎn)比看雪更重要更重要的事情急需他們?nèi)ヌ幚怼?p> 但空氣，卻是明顯感知到扎進(jìn)頸領(lǐng)和褲管中，一天比一天冷了。
周天和宋蕊兒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密：有時宋蕊兒做了好吃的，會給周天打電話讓他過去拿；有時發(fā)現(xiàn)了好看的衣服，也會買給他。兩人形同姐弟，更像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只是一人暗懷鬼胎，另一人——在周天看來——只是一個有錢而寂寞的活寡婦，想要追求點(diǎn)新鮮罷了。
城市里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遺憾是大大減少了過年的樂趣。從前過年不用算日子，聽響就成。進(jìn)了臘月就開始有零零散散的爆竹響，“噼，啪”；愈近年關(guān)聲音稠了起來，“噼啪，噼啪”，空氣中飄散著好聞的火藥味；大年三十前兩天，那聲音就開始此起彼伏，“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二踢腳也多了起來，“噔——咣”。鞭炮或尖嘯或沉悶的聲音和孩子們?nèi)岷颓宕嗟男β暼谠谝黄?，是過年最動聽的曲調(diào)。
如今過年過得寂靜，像不堪煩擾的老年人，關(guān)嚴(yán)了房門獨(dú)自清凈。而這樣的好處，是便宜了周天這樣獨(dú)在異鄉(xiāng)的異客。門窗緊閉，今天哪是農(nóng)歷大年三十，今天是陽歷二月八號，星期一！
然而，佳節(jié)思親是中國人骨子里的情懷。周天拿著手機(jī)，看著屏幕上三個黑色的小字，“丹澤市”。將地圖放大，再放大，看見了熟悉的街道，看到了久違的小區(qū)，雖然只是冷冰冰的毫無感情的幾個漢字，已讓從不肯服輸?shù)哪凶訚h熱淚盈眶。
“爺爺，奶奶，我來給你們拜年啦，過年好！祝愿爺爺奶奶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對著屏幕喃喃自語，像是看到了老人慈祥的臉龐。
不敢打電話，怕自己的決心會稍有動搖。他知道，奶奶的一聲呼喚，便是那催使地裂山崩淚水決堤的咒語，是讓他整裝而發(fā)打道回府的車票。索性不打電話，索性不聯(lián)系，索性把所有的微信好友、朋友圈全部拉黑屏蔽。
周天蜷縮在墻角里，為自己的自私羞愧難當(dāng)，卻仍執(zhí)拗地堅(jiān)定自己選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