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洪水過后的第三天。
就在山山村十里外的一個大鎮(zhèn)——
太平鎮(zhèn)內(nèi)……
天山極東一帶在這數(shù)天之內(nèi),早因洪水肆虐而淪為一片水國,僅得這個太平鎮(zhèn),因地勢遠較山山村等小村為高,且又四面環(huán)山,具備天然屏障的保護才能幸免。
也因而在那個不太平的年代里得了一個太平稱號。
故此,不少原居于極東一帶僥幸生還的災民,亦惟有舍棄仍浸于洪水下難以收拾的家園,紛紛逃往太平鎮(zhèn),再由此鎮(zhèn)移徒各地。
一時之間,大大小小的災民盡充斥于鎮(zhèn)內(nèi)之大街小巷,形同一列一列向前進發(fā)的乞丐,為數(shù)亦逾數(shù)成,蔚為……
奇觀?
不!
這怎可能算是賞心悅目的奇觀?
這原是神州子民代代受洪水為患的苦況與悲哀。
當中包含了無數(shù)骨肉分離的血和淚。
還有那數(shù)不清,淘不盡的辛酸!
這是災!真正的大災!
九州的子民因此又要狼狽一段時日。
吃不飽,穿不暖,啃樹皮,吃觀音土。
然而他們卻因此而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這一切是多么的可悲又可恨!
而造就這一切的是這該死的天,該死的社會!
這個世界引以為豪的大俠們又在何處?
又有幾位俠,幾位英雄豪杰會舍命搭救災民?
或許在大一統(tǒng)的社會中可能。
但在這里。
俠們爭名,奪利,掠權(quán),攘財,求長生,問不死!
又有幾人為了蒼生而活!
這一切都是那么的蕭衰。
街角又翻起了北風。
凜涼的北風,永遠都像一個絕不留情的判官,不管迎風而來是貧是富,它都照吹無誤。
蹣跚地、垂頭喪氣地迸發(fā)著的災民,在不得溫飽之余,更是不住顫抖、瑟縮。
他們當中有些人,已兩天沒有東西下肚,更有些人染上了疫癥。
面對饑餓和疾病,大人們也還能夠勉強忍受,可憐孩子們……
“伏”的一聲,在蟻行著的災民當中又有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女童昏倒在地上……
“??!花兒,你……怎樣了?你……別嚇娘親??!”災民之中,一個中年婦人急忙抱起昏過了的女孩,一探她的鼻息,但覺她已氣若游絲,慌惶向周遭的災民高聲求救:“來人啊!我女兒染上了疫癥,又很久沒有東西吃了,請你們救救我……的孩子!請你們……做做好心……嗚……”
女人嚷到這里,已然泣不成聲,力竭聲嘶。
不少災民亦駐足圍觀,可是眾人只是黯然地面面相覷,他們自己染了疫癥的家人也“無藥可救”,根本愛莫能助!
就算是有些許食物也早已下肚或者存放隱秘,如今又哪里敢拿出來?
怕是不要命了吧。
誰又有能為力?
就在眾人呆立、手足無措地等候這枯瘦可憐的女孩離世之際,遽地,一條人影從另一堆災民中搶身而上,毫不猶豫,一掌便抵在女孩背門……
源源真氣立即自其掌心直向女孩體內(nèi)貫注,可惜女孩已病入膏肓,她只是微睜細小的眼睛,看了看那個正使盡全身真氣欲救自己的人,感激地笑了笑,接著回望自己正傷痛欲絕的母親,虛弱地、喘息地道:“娘……娘……親,花兒。知道……你很疼我……”
話聲剛歇,女孩突然渾身一陣絕望的抽搐,雙腿一蹬,當場氣絕身亡!
適才的一句話,已是她衷心送給母親養(yǎng)育多年的遺言。
“花兒!花兒!你不要……丟下娘親一個人!哇……”
婦人緊緊抱著自己的女兒放聲痛哭,哭得異常凄厲,可是又有誰可以幫得了她?
沒有人!縱使是適才竭力搶救那女孩的人,他也不能!
這是命!
但見他正怔怔的看著那個女孩漸漸僵硬的尸體,看著那婦人哀痛欲絕的表情,雙目泛起一片凄愴之色。
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于生離死別,他太有經(jīng)驗,也太明白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黯然轉(zhuǎn)身,一頭長發(fā)在呼呼的北風中朝天飛,仿佛是他對蒼天無言的怨……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莫予。
自把那群孩子安頓在太平鎮(zhèn)內(nèi)一座古廟之后,莫予便立即折返狹道,希望能找回古云與白喃玨,哪怕是他們的尸體。
可惜縱然洪水已平復下來,他找遍鎮(zhèn)海大寺每個飄滿浮尸白首的角落,那兩人始終蹤影杳然。
唯一的結(jié)論,就是他們真的死了。
向來見不得愁苦之事喜歡落淚的莫予亦再沒有淚,只因淚已干。
茫茫天地,蒼蒼白野,在心灰意冷,漫無目的之下,他迷糊地隨著災民一直向前走。
他方才驚覺,原來竟有這樣多、如此多的災民!
這批逃難的災民少說也有數(shù)萬人,還不計那些堅決留于極東,矢志重建家園的人在內(nèi)。
想不到一次天災,所帶來的摧毀竟是如此慘重。
簡直是毀天滅地般的災害1
這兩日來,因洪水所帶來的瘟疫已害了不少人命,而且,更有不少人活活餓死。
莫予終于知道,原來世人并非全只因江湖仇殺而死,原來世人也會餓死、病死、苦死,尤其是小孩子。
就像適才那個女孩,已經(jīng)是……
“已經(jīng)是第九百三十一個小孩死于瘟疫了?!蹦栲哉Z。
“不單只有這九百多個孩子因病而死,還有五百多個父母因把干糧留給子女們而餓斃……”語氣仍不免哽咽。
多日以來,他不斷在災民群中盡力營救,可惜盡管他力竭手倦,始終還是連半條小命也救不來。
原來什么帝九天徒弟,刀狂客兒子!
在災害面前,他竟是這般的無力!
他的痛心,已非他的表情所能表達,他終于是失去了表情。
死的雖非莫予的親人,然而眼見一具具大大小小的尸體,連半張把他們卷起來執(zhí)葬的草席也沒有,只要莫予的體內(nèi)還有半點血,他還是會去救的吧?
只是他空有一身的武功又有何用?這個時候,那些災民并不需要他的武功??!
武功,并不可以充饑,也不能夠根治瘟疫,他們要的,是糧食和藥!
只有真金白銀,才可買來糧食與藥!
他第一次感到,“利”,原來是這般重要!
但,誰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財富,可以賑濟這些數(shù)以萬計的災民?
答案只有一個!
一個他永遠不想去搭理的人!
終究還是得回去。
為了這天下蒼生!
也是為了那兩人。
莫予無言地點了點頭,做下了決定,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樂之色。
因為,他心中正暗自為一個決定而躊躇,那是一個令他——異常為難的決定!
白喃玨蘇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張開眼睛,便發(fā)覺四周全是殘破不堪的墻壁,四周皆是石壁。
他原來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內(nèi)。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誰料甫一發(fā)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他根本無法下床。
驀地,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小兄弟,別太妄動!你全身筋脈盡皆爆裂,還有十多處骨節(jié)給撞脫了,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一個月??!”
話聲方歇,兩條虎背熊腰的粗豪漢子已從屋外步進。
白喃玨定定的看著這兩條漢子,一雙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盡失,反流露一片迷惘,他茫然問:“你們……是誰?為何救我?”
其中一名漢子答:“我叫雄大,他叫雄二!”
漢子一指身畔較矮的漢子續(xù)道:“我兄弟倆在此地以狩獵為生,平日里也伐木賣點柴火,三日前,當我們上山狩獵時,發(fā)現(xiàn)你昏躺在山上,于是便把你救回來!”
那個雄二也插嘴道:“不錯!那時候你傷得很重,我們還以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又會活過來。小兄弟你身體可真好!”
雄大道:“嗯!我們兩兄弟從見過一個人受了這樣重的傷,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說著一指白喃玨的額頭,問:“之前便有人救了你!你看是誰給你包扎的?”
白喃玨霎時間不明所以,只顧撫著包在額上的白煉。
雄二也道:“是呀!還有,小兄弟,你又叫什么名字?為何會昏倒在山上?”
名字?雖是如斯簡單的一個問題,白喃玨聞言卻臉色陡變。
什么名字?
他赫然發(fā)覺……
他竟然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亦無法記起自己從何處來,將要回何處去!
他失憶了!
我是誰?
我來自哪里?
我要去往何處?
而這里,和洪水泛濫的極東,仿佛是兩個世界。
因為,這里還下著纏綿的雪……
偌大的帝天盟,在漫天的風雪下,看來一片死寂。
置于天下第一關(guān)兩旁的蒼松,似乎也有點兒倦意,只因他也等得太倦了。
帝九天正坐于關(guān)前,厚藏和木石石亦分別站于其左右,木石石更持著傘子為帝九天擋著風雪。
他們在等。
整個帝天盟都在等,等著三個人的回歸。
半個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個黃昏。
只要眼前的夕陽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厚藏開始有點急躁,低聲琢磨:“怎會呢?風師弟絕不應是言而無信的人……”
木石石不屑地道:“誰知道?。恳苍S他臉上的純真,只是一場愚弄我們的戲!”
厚藏辯道:“不會的!即使他和古云如此,云師弟也應回來交代,我只怕他們?nèi)擞錾狭艘馔狻?p> 木石石道:“我看未必!別忘記白公子與幫主所立的賭約,他可能早已畏罪潛逃了!”
二人雖你一言我一語,然而帝九天始終不發(fā)一言。
他不需要言語便已知曉了答案!
因為,答案已冉冉出現(xiàn)在天下第一關(guān)的梯階之上。
在此最后一刻,莫予終于及時回來了。
帝九天雙目綻放一股豪光,他這才咧嘴笑道:“你果然守信回來了,好得很!”
跟著橫眼一瞄正低著頭的莫予,道:“喃玨呢?”
他竟是絲毫沒有在意古云!
莫予并沒有即時回答,他只是翹首凝視帝九天。
但是他一雙眼睛內(nèi)的悲痛之色,似乎已告訴了帝九天一切端倪。
帝九天簡直難以置信,笑容僵住,他在人前第一次如此錯愕:“難……難道……”
其實,他也不用再“難道什么”了,莫予已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厚藏與木石石見之亦霍然變色。
想不到三人此行的結(jié)果,不單出乎他倆意料之外,也出乎帝九天意料之外!
真是一個異常震撼的結(jié)局!
三人行,一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