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夏,已有了一月之久。
清晨的天色,原本也是極好的,朝霞如錦繡,絢爛滿天。
茶樓后院里那一棵若榴樹,滿樹的若榴花亦如朝霞般艷麗,一朵連著一朵,重重疊疊,似一道長虹交錯掛在一眾青翠之中。
偏偏這般艷陽之下,京城堪比火焰山,處處如蒸籠,所見都在高溫中發(fā)生了扭曲。
然而不過一刻,便是黑云壓城,雷聲滾滾。
頃刻間,路上汗流浹背的人們,濕透了青衫,倒真像是在水深火熱之中。
此刻的窗邊,一襲白衣飄飄,衣上繡著幾枝紅梅,栩栩如生,裙邊的腰帶,對稱地掛在兩邊,行云流水間,好似紅梅在風中舞動,零星的幾片花瓣伴在周圍,煞是好看。
原是一位十二三歲模樣的少女,正趴在窗臺上,雙手托著兩腮,兩眼半開著望著在雨中的若榴樹,眉梢中卻有著淡淡的無法掩飾的一抹輕愁。
這間屋子外,突然響起一陣整齊穩(wěn)健、卻極輕的腳步聲,又立刻消失在了雨聲、雷聲里。
來人的雙手背在身后,故意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向窗邊的那位少女身旁,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迅速閃到另一側。
那少女恍若夢中驚醒,身子不自覺抖了一下,可一轉頭,空無一人,再轉頭時,正好遇到他得逞的目光。
他微瞇著眼,嘴角上揚成壞笑樣子,可聲音如同春日里一縷拂柳微風:“若兒這是在看什么,竟如此出神,連我來了也不知?!?p> “爺,你又來了?!彼剖遣粣偅剖遣粷M,似是無奈。
若琉心里清楚,會逗她玩鬧的只會是他,也一定是他。
這一次他沒有讓她等很久,次次臨走前留下“改日”,不到三兩日便會來找她。
他說,他會把她當作妹妹一般疼惜,對她好。
這話,一點兒也不假。
“怎么,這是不想我來?”愛新覺羅·胤禟扶著額頭,食指輕點,眨了兩下眼睛,假意思索道:“莫不是這幾日,我來得太勤了,若兒眼見有些心煩?”
“嗯?!比袅鹧垡娭@雨水擊落了兩枚花瓣,視線隨著花瓣由上至下,撇著嘴點了頭,應聲道:“當真是,有些可惜?!?p>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心里偷偷笑著。
“原是如此,倒真真是太可惜了?!必范K不怒反喜,也知道她是玩笑話。
“是啊,太可惜了。”若琉莞爾一笑。
“那那那,一時想不起,哦哦,從城西那家買來的生煎分給來茶樓喝茶的人罷,反正若兒不喜。”他說得很大聲,惟恐他帶來的小廝聽不見。
“生煎?!”若琉兩眼放光,難以置信地望著胤禟。
胤禟每次來都會給若琉帶她最喜歡的城西的那家陳記生煎來,次次來,是只多不少,最后吃得是全茶樓就數(shù)她的肚子最大,嘴邊亦滿是油膩。
故而每每最后總會被胤禟嘲笑。
若琉的眼睛里少了往日的神采,原是最喜歡的生煎,此時,也變得了無生趣。
子曰:過猶不及。
凡是超過了一個度,到了最后就會變味。
再喜歡的東西,過去至今擁有了太多,似乎也不覺得稀奇。
人總是會變的。
若琉望著此刻滿臉笑意的胤禟,心里忽生起一陣說不清的陌生。
今日,他會帶著一堆的生煎來陪著她,明日,是不是就不愿再來了?
屋外的雨,好似變得更大了,突如其來的風強勁地推開若琉對面的窗戶,鼓鼓地貼著她的面頰刮過去,好似給一場美夢澆了冷水,逼得她從幾日的美夢中驚醒。
而再看站在她身前的胤禟,他那眸子,黑得深邃,亦是深不見底,仿佛是無窮無盡的黑洞,將她卷入更深的噩夢漩渦之中。
若琉握緊了拳頭,額上幾顆冷汗順著面頰劃過眼睛,再睜眼時,正好對上胤禟一如那日萬春樓前呵斥龜奴堅毅的目光。
這才是她所熟悉的他。
恍惚間,眼前的事物變得模糊,似海市蜃樓般若隱若現(xiàn),隨即,不及半盞茶的功夫,眼前卻已是漆黑一片。
若琉的四肢變得乏力,朦朧間,好似聽得有一個焦急的聲音,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
“若兒,若兒,若兒……來人,快來人!”
數(shù)個同樣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在耳邊消失。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若琉昏昏沉沉地醒來,身上是被汗水浸濕的青衫,眼前的畫面慢慢變得清晰,映入眼簾的是面色憂愁的石婆婆。
見她醒了,石婆婆立即轉憂為喜,放下了心口上懸著的那一塊石頭,石婆婆慈祥的笑顏里藏著明顯的憔悴,一瞬間不知老了多少。
若琉稍稍抬起手搭在石婆婆的手上,強忍著頭疼,勉力地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問道:“石婆婆,我這是怎么了?”
她只記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場大夢,夢里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仔細回想便只會讓頭疼更烈,也只好事后再想。
“姑娘這是病了,也不知是吃了什么寒食,又在窗口被雨風吹了許久,突然便暈倒了,可把我們好些人都嚇壞了?!笔牌耪f得很是夸張,可面色略顯蒼白,想來是徹夜守在若琉身邊一直照顧著。
“我想不起來了,還是有些頭疼?!?p> “好好好,大夫說是偶感風寒,沒什么事,沒想到竟昏睡了整整兩日,醒來便好,便好?!笔牌旁偎闪艘豢跉?,“瞧這衣衫也濕了,姑娘要不先換一身,吃點粥,一會藥煎好送來,喝了再睡?!?p> “嗯好?!比袅鸸怨詰?,“石婆婆,您先去休息罷,守了我許久定也是累著了?!?p> 說著,若琉咳了兩聲。
“不妨事不妨事,等姑娘睡下我再走。”石婆婆輕輕拍了拍若琉的胸脯。
“石婆婆,我已經(jīng)沒事了,快些回去休息罷,剛剛只是嗆著了,放心?!比袅疠p聲寬慰道。
“好好好,知道了,那姑娘可要記得喝藥?!迸R走前,石婆婆再三囑咐道。
若琉輕輕點了頭,等石婆婆離開后,又閉起了眼睛,只覺得心里忘了什么,空落落的,有些不適應。
茶樓后院里那一棵若榴樹上,一朵正艷的若榴花,悄然從枝頭飄落。
在她還沒完全沉睡的之前,她仿佛想起前天的大雨、趴在窗臺上的自己,還有胤禟焦急的神情。
她泛白的嘴唇漸漸有了些血色,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一如那時,公子可信。
她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