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都,有東西二門。向來是東門進(jìn),西門出。城中央有一座高高的秋閣樓,以此為界,向東是東街,向西是西街。而又恰巧,秋閣樓緊鄰著大學(xué)堂。
杰三在此處歇了腳,取出水皿,“咕咚”連聲暢飲而下。身前身后多股的人潮翻來涌去,不見有絲毫的停滯。他向人群中張望了許久,額頭上冒出著急的汗水。在墻樹蔭下來回踱步,徘徊了好一陣,看起來像是在等什么人。忽然,擁擠的人潮中岔開了一道口子,又恰逢一陣風(fēng)迎來,令杰三不禁豎起眉頭,并急忙朝人群中揮了揮手。
“等你好久了。”杰三上來先是一臉不耐煩的抱怨道。
“人,人太多了。擠不來?!眮砣舜⑽炊?,脖頸上同時流生了諸多汗液。
杰三察覺到人群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的腳步,隨著來人的到來,明顯緩了幾分,同時又注意到又有不少的目光隨著來人的靠近而匯聚了過來。
“喔喔喔!今兒個你可真給兄弟長臉了!”
“怎么了?”仁生一臉茫然,不知杰三所說的是何意。
“不是。我說的可不是反話,我是真心感到驕傲的。你想啊,進(jìn)學(xué)堂上青云!我有你這么一個了不起的兄弟,怎么說也有了幾分向別人吹牛的資本?!?p> “原來是這樣?!比噬恢每煞竦攸c點頭。
“唉!”杰三轉(zhuǎn)而不知為何地嘆了口氣,沒來由的抱怨道:“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一到下午,好不容易偷閑來的一陣涼風(fēng),也被這環(huán)環(huán)層層的人墻給格擋了空隙,沒了去路?!?p> “呃……杰三,怎不見昨日相識的兄弟們呢?”仁生看著孤身一人的杰三問道。
“管他們作甚的,走!今天我?guī)闳ヒ粋€熱鬧的好地方……”
且不說杰三如何推搡著仁生離開人群,單是說杰三口中所說的“好地方”,就是指在那距離城西門估摸一里遠(yuǎn)的一座偏門,據(jù)杰三所說,此處原先好像是一座有名的山莊,只是后來荒廢了,成了無主之地。
此番前去,一路上說不出的順暢,想來也是杰三事先打算周到。只不過前腳方才出了西城門,那身后往回走的道路就被人給堵上了。
杰三與仁生說笑著走了一路,等到了那偏門下,全然不見有任何熱鬧的氣氛。臺上階下的,遍地都是人。高高的城墻左右,傷殘衰弱,奄奄一息者發(fā)出聽著令人悲鳴的痛苦的呻吟聲,連續(xù)不斷。
杰三深深地舒了口氣,隨手卸下背負(fù)的箱籠,將其放在腳邊,而后便委身蹲坐在地上,一只手撐著下巴,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觀察起了四周,并對仁生說道:“咱哥倆就放寬心等著吧!”
“等?等什么?”仁生低下頭看向杰三,滿腹的狐疑都寫在了臉上。
“當(dāng)然是等財路??!”一邊說著,杰三一邊打起了哈欠,和那些臺上階下的人們別無二樣,或倚或靠,或躺或臥,同時又隨時留個心眼在那丈高的城門上,還時不時的瞄上兩眼。
一眼望去,就好像是在等待某位大英雄,迎接哪位大人一般。然而從門中出來的,卻是一個個非殘即傷,不得不被人攙扶的年輕人。衣衫襤褸,表情單一,滿面塵灰與血汗混合的血污。可即使如此,臺上階下堆滿的人群中,也不見幾個動身上前幫扶的。更甚者,有習(xí)以為常的人,猶如看戲般地侃侃而談。而此時那城墻左右,儼然是又多了幾道彼此起伏的呻吟聲。
偶爾有從門中走出一伙穿著看似頗為體面的年輕人,臺上階下一雙雙如蜂盯似的眼睛直直地勾向門中。而那伙年輕人,卻猶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被一伙人又是挽手,又是攙扶,將其團(tuán)團(tuán)圍住,好是一番“關(guān)照”。
而此時那些倚靠墻壁互相靠背的傷者卻久久無人置理,就顯得格外的扎眼,說不清的厚此薄彼。對于這些人,只能強忍著傷痛,用自己自認(rèn)為強壯的身體去自行治愈……有時傷口化膿,蒼蠅叮蝕,僵硬腐臭……各種不堪耳目的場面令人作嘔。
“杰三,你看。這里的傷患這么多,恐怕我們帶的藥布會不夠啊?!比噬环h(huán)顧觀察之后,打開自己的箱籠,認(rèn)真地數(shù)點起箱子里屈指可數(shù)的藥品。仁生順勢看了一眼盤坐在地上的杰三,發(fā)現(xiàn)他正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嘿咻!”杰三起身,一邊面露嬉笑的用身體遮攔住仁生的舉動,一邊用一種微妙的語氣說道:“兄臺果真有所不知?!?p> 原來,在這醫(yī)夫的行場上,竟是有講究的。
“所以說,‘一看穿,二上心’。你且看那墻角壁下,犄角旮旯里頭扶三倒四的傷號,再看看下面這些似勤非勤,似庸非庸的同行兄弟們,他們可精著呢。誰也不認(rèn)誰,單看你腰懷里的錢袋子是癟的,還是鼓的。而且,像咱們這些‘散養(yǎng)’的赤腳醫(yī)夫,咱們的藥粉藥膏藥罐子什么的,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你若都將它給那些明顯衣服都穿不起的人用了,那你還拿什么混飯吃?!?p> “俗話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干咱們這一行的,講的也是這個理,你瞧!”說著,杰三仰起頭,目光眺望,仁生同步而趨,抬起頭,順著杰三的目光看去,便看見又有幾人從門中出來,下面坐等得屁股都要生了癢氣的一眾醫(yī)夫,也隨之一擁齊上。
“哎呦喂!這位少俠,您快來這邊歇著……”
“好,好,好……”正此時,一位比尋常人高出一頭,膀大腰圓的年輕男子擺擺手,作出一張仇大苦深的臉色,碎叨叨地罵道:“干他老子的!這一拳挨的,可是真家伙!”
又隨即對身前身后遇見‘大爺’一般簇?fù)淼某嗄_醫(yī)夫,用輕蔑的語氣絲毫不客氣地發(fā)出牢騷道:“都賣力點,把小爺整舒服了,你們賞的……喂!給爺輕著點,沒傷都要被你整出傷了……還有你,手抖個啥子,你那點藥粉都給老子全用上……”
男子叫嚷著,憑空一腳踹去。
“是是是。”那倒霉的醫(yī)夫躲避不及,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一個勁的護(hù)著手里的一只陶罐往懷里揣,慶幸自個半罐子的藥粉沒撒的同時,又笑哈哈的迎上去,好似剛才被揣的不是自己一樣。
“我們也要這樣嗎?”仁生所在的地方與此離得并不遠(yuǎn),所以看的很清楚,也很明白。
“我們?”杰三表情略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仁生,轉(zhuǎn)而回頭繼續(xù)打量四周,說道:“我們和他們可不一樣?!?p> “兄臺使的一手好針法,和我的‘杰三貼’,可是貨真價實的好本事,單憑這兩手,你我就注定和他們不一樣,因為?!苯苋财沧欤桓笔掷硭鶓?yīng)當(dāng)?shù)恼f道:“誰讓我們比他們有能力。”
“能力……嗎?”仁生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便是從杰三的口中得知的。
仁生看著杰三稍顯成熟的臉龐,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與自己一般年紀(jì)的少年,懂得竟然這么多。
“一看穿,二上心?!比噬谥心钸?,心中回味著這兩句話。佇立在距離偏門百余步的土坡上,今日的心緒已全然被身前遇到的事情而擾亂。
“再者啊,除了‘一看穿’這件事需明白,‘二上心’你也得需注意。你要時刻多留個心眼兒,人在江湖闖,多個心眼總沒壞處。不是什么傷殘病患都可以接,若是你看來人傷的厲害,氣短的要命,那就不要再傻乎乎的貼上去了,否則是治不好的傷,萬一要是嗝屁了,你就是再清,也脫不了干系?!?p> 聽到這里,仁生不由得回想起了那日的那位老人。不知道是因為杰三的一席話而產(chǎn)生的后怕,還是因為事后的心虛。
杰三把這些道理講給仁生,看見仁生此刻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心中發(fā)出一聲暗嘆,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自己卻是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幾個月前,才有人把這些話講給自己,現(xiàn)在自己又原封不動的告訴別人。
“喂!你們兩個!”
就在杰三正暗自唏噓時,有人一路走來,招呼到二人。只見他身穿纏滿麻線的布衣,一雙沾滿泥土的草鞋猶如兩個泥巴疙瘩,伸出粗糙的手直指二人,喊道:“小馬頭和我說過你們兩個??吹矫嫔男值芘軄砦鬟吘完P(guān)照一下?!?p> 于是,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打了個照面之后,男子喊著粗啞的嗓子,說道:“不巧,我這兒有個兄弟,碰上了點小麻煩,你們就一起過來搭把手,決計不會虧了你們。”
這樣的光景,仁生總覺得自己是在哪里見識過的。思索片刻,沒有頭緒,以至于沒有去理會來人都說了什么,直到被杰三拽了拽衣帶,才悠悠回神。
沒有回頭,隨著來人又向西繞繞彎彎地走了數(shù)百步的路程,來到一處不知廢棄了多久的驛站。
仁生觀望四周,竟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過了象征“碑界”的秋閣樓,到了城西郊的的地界。
仁生緊緊地跟在后面,心懷戒心,想來是初次到此的緣故。杰三后面也謹(jǐn)慎地繃起臉,黑桃核兒似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來回打轉(zhuǎn),就連行走的步子也隨之緩慢,顯得穩(wěn)重了幾分。
“就在這兒?!?
秉燭照無眠
新的一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