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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車美人

第四十四章 事情可以一步一步來

尋找車美人 山水別院 4328 2020-04-05 13:27:42

  人生實苦,誰都需要點慰藉。

  對孫勝利來說,能稱得上慰藉的東西,應(yīng)該是車,大貨車。他在服刑過程中學(xué)會了開車,修路或者摘棉花,都用得著車。車讓他成了一個有點重要性的人,讓他過得好一點兒了。

  家人或朋友的鼓勵,是孫勝利最渴望的東西,可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得到過。究竟是偷盜還是耍流氓,他爸媽心里是有數(shù)的,勸他接受現(xiàn)實的人也是他們。但就在他被關(guān)押后不久,爸爸病倒了,再沒爬起來。而他媽媽,生他的氣。沒有不生氣的理由,她媽媽為他介紹過不少年輕能干的女孩子,他都看不上,非要跟一個有夫之婦扯到一起,鬧成這樣的狀況,還氣死了老爸——能不生氣嗎?

  所以他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能為他提供一點兒亮光的只有車而已。

  他給王建業(yè)寄來那封信是在與車相遇之前,在痛苦看不到邊際的時候。獄里會有一些暗潮涌動的買賣,如果在其中混出了一點名堂,多少可以免除一些肉體上的痛苦,說不定小小的成就感也會給心靈一些撫摸。

  但他沒有收到王建業(yè)的回信,所以沒有參與的資本。只好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一天一天重復(fù)著繁重的體力勞動,勒令自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生活,停止思考。

  轉(zhuǎn)機出現(xiàn)時,他的腦子里其實只有死亡。

  原本負責運輸?shù)娜怂懒?,在林場里準備運輸砍伐下來的樹木時,被一棵倒下來的樹砸死的。車在10米開外,毫發(fā)無傷,人則是當場斃命。聽說為此司機的家屬還得到了一筆賠償,數(shù)額怎樣并不知情,估計不會太寒磣。

  招募新司機的時候,沒人愿意干。那個時候的孫勝利,滿腦子只有死。但他不能死,因為遙遠的家鄉(xiāng)還有守寡的老媽媽。林場的事故給了他啟發(fā),他去應(yīng)征,機械地學(xué)習(xí)開車,祈禱著自己也發(fā)生事故,給老媽媽留下一筆錢。

  就是這個愚蠢但令人動容的想法,開啟了孫勝利和車長達二十年的相依為命。

  “你母親她?”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是蘇菲,孫勝利的媽媽算得上是王建業(yè)和蘇菲的媒人。雖然王建業(yè)也想問一問,但他猶豫著,到底沒有問出口。

  原來孫勝利的媽媽在他爸爸去世之后不久也病倒了。孫勝利是獨子,沒有兄弟姐妹。他被發(fā)配邊疆,爸爸去世,能夠?qū)寢屄允┰值娜酥挥袔讉€親戚。孫勝利是在出獄之后才知道這些的,那是2003年,距離他被捕入獄已經(jīng)20年,而他媽媽去世,也已經(jīng)10年了。

  從此以后他就再也沒有牽掛了,被稱為故鄉(xiāng)的地方早已物似人非。所以他接受了獄友的邀請,加入了長途貨運的行列,把余生的大多數(shù)清醒的時間都花在了與車相依相伴的路上。

  “現(xiàn)在不是都‘天網(wǎng)’了嗎?就是視頻監(jiān)控全覆蓋?!睂O勝利的眼睛有點渾濁,但沒有液體的東西流出來?!叭绻莻€時候也有那種東西,我就不會家破人亡了?!?p>  “家破人亡”四個字太痛,熄燈之后,王建業(yè)躺在床上,孫勝利用語言講述的故事變成畫面在他的腦子里放電影。

  他看到稀疏的林場里,被工人砍伐出一條道路。路上停著一輛綠色的卡車,不遠處的孫勝利正倚靠著一棵樹的樹干抽煙,煙霧裊裊上升。他把煙嘴丟到地上,用穿著黃膠鞋的腳把它踩進土里,碾一碾,然后呸了一口唾沫到地上。唾沫還沒有落地,他就已經(jīng)打開駕駛室的車門攀爬了進去。

  他看到節(jié)日的高速公路上,車首尾相接,一輛挨著一輛??墒菂s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一輛高大的酒紅色的大貨車蓋著擋雨的布,孫勝利坐在它的駕駛室里。他左手扶在方向盤上,右手用泛黃的手指拿起甩在副駕駛座位上的煙盒,顛出一根叼在嘴里。把煙盒甩回副駕駛的位置再拿起打火機,舉到面前,咔噠點燃,再湊到煙上。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從鼻子里噴出煙霧來。

  ……

  他們本可以一起在這個地方享受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可是現(xiàn)在王建業(yè)缺席了他的生活三十多年。

  當年那個橡皮擦,要是他丟出去了,就好了。

  可惜人生,沒有后悔了就重來的功能。

  也許是在靈光一閃之間,王建業(yè)知道自己要給傅玲玲母女什么了。不是大兔子毛絨玩具,不是錢,而是一輛車。一輛真正的、四個輪子的車,比她的小電動要好一百倍。

  王建業(yè)終于承認了自己的想法,在他開口問傅玲玲會不會開車的時候,他內(nèi)心里就已經(jīng)有這樣的想法了,對不對?

  他終于感到了慰藉,沉沉地睡了過去。

  王建業(yè)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傅玲玲開著車,他和蘇菲坐在后座上,依依坐在他和蘇菲中間。他們?nèi)齻€一起玩翻花繩的游戲,他笨手笨腳的,老是弄壞。但是她們兩個一點兒也不惱火,只是嘻嘻哈哈的,王建業(yè)也跟著笑。

  一覺醒來時,已經(jīng)是早上了。老年人的睡眠淺,像這樣一覺睡到天亮,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才有的事情了。王建業(yè)伸手摸摸身旁,蘇菲已經(jīng)起床了。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蘇菲抿著嘴笑的樣子,那是他前一夜的夢。就像轉(zhuǎn)動腦袋環(huán)顧四周一樣,他逐漸想起了夢里面的其他人。

  只要有一輛車,夢里面的美好場景就可以成真!

  積蓄這種東西,王建業(yè)多多少少是有點的。蘇菲幾乎不管他的錢,以前經(jīng)濟條件差的時候都不怎么過問,更何況后來寬裕了。

  家用方面,蘇菲自己有工資。王建業(yè)則是想起來了就給一些,通常不少。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所以就趁著蘇菲不在的時候把錢塞進她的錢包里面。頭一次兩次蘇菲還會問他,是不是他放的,他嗯嗯。其實沒必要問,沒有別人會做這樣的事情。后來兩個人都習(xí)慣了,變成了一種近似地下的秘密接頭活動,都一聲不吭,像地下黨似的。

  買大件的東西蘇菲會跟王建業(yè)商量,冰箱洗衣機空調(diào)就是這么來的。王建業(yè)基本上不會提反對意見,參數(shù)指標之類的他也一概沒有異議,凡是蘇菲看上的他都只管掏錢。蘇菲不會挑超出他們經(jīng)濟范圍的東西,她的選擇總是物廉價美的。家里的電器設(shè)施有用了十年的、有用了二十年的,都還好好的,除了有點哼哼吱吱。

  小東西他們各自做主,比如王建業(yè)的那三個書柜,比如蘇菲的菜架子。王建業(yè)對蘇菲的眼光一向贊許,蘇菲對王建業(yè)呢,嗯,基本不管。

  人啊,越往后要買的東西就越少。自己的家構(gòu)建起來了,再給兒女添置點啥。往后基本上就是存錢。王建業(yè)自己攢了不少,他估摸著蘇菲也有一點兒。誰的多,誰的少,他沒有算過。他和蘇菲都有退休金,每天吃吃喝喝逛逛也拿錢,他的退休金比蘇菲的還要高不少。退休金也花不完,吃也吃不了多少,也沒有力氣出去游山玩水。多的錢還是攢著,隔一陣子去銀行打印一下存折,看著里面的數(shù)字變大而已。

  以前在公園閑坐的時候,王建業(yè)聽過幾個老頭聊天,說現(xiàn)在年輕人的工資多低。老頭報了個數(shù),說是他剛參加工作的孫子拿到的,王建業(yè)的心里一驚,還不到自己退休金的三分之一。聽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養(yǎng)老、社保、職業(yè)年金什么都要在工資里扣,到手工資自然就低了。還有更夸張的,那個被圍住了的老頭夸夸其談,不知道他的話有多少可信度。他說他知道一個所,為了把之前不該發(fā)的福利扣回去,使個勁兒地扣工資,結(jié)果有人到手的工資條居然是零蛋!周圍一圈人都發(fā)出了唏噓,王建業(yè)的心里也有點不是滋味。

  王建業(yè)默默起身離開了公園,他走過的地方,現(xiàn)在雖然算不上繁華,但也絕不蕭條。三十年前,他剛剛拖家?guī)Э趤淼竭@里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這個地方是荒山,不但是荒山,而且是墳山。寬敞的大路、高高的大樓、擺著琳瑯滿目商品的店鋪、占據(jù)了一整棟樓的超市,這些通通都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是因為他們搬到了這里,之后才逐漸發(fā)展起來的。

  可是那些年輕人不一樣,他們來晚了。等他們來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建成了一座科技城,什么都有的。所以他們就不重要了?

  王建業(yè)躺著,憤憤不平。但他一想,自己似乎不具有憤憤不平的資格,他不是后來者,他是占山為王者中的一員。

  不知道傅玲玲的收入怎樣,這是一個很不方便打探的問題。他去過她們的家,很簡約很樸素,他見過她的小電動車,很袖珍。不知道她的媽媽和繼父會不會幫補她,但看樣子她的經(jīng)濟狀況好不到哪里去。

  他要給她一輛車!他決定了!

  相對于他的年齡來說,王建業(yè)幾乎是一個激靈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懷著激動的心情洗漱,吃早飯,然后又鉆進了書房里。

  這件事情還是得瞞著蘇菲。雖然從王建業(yè)的角度上來說,阿倫也好,丹丹也好,小苗也好,廖鵬也好(當然得是結(jié)婚后),或者傅玲玲,還有小凱和依依,都是自己的孩子。沒有什么分別。但是蘇菲怎么看,王建業(yè)拿不準。

  王建業(yè)準備從自己的積蓄里面拿點出來,給傅玲玲買一輛車。車的事情他不懂,但毫無疑問可以找孫勝利幫忙,他是行家,而且他一定樂意。但是蘇菲會不會同意他這樣做,他不十分確定。雖然,就王建業(yè)來看,蘇菲如果知道真相,沒有反對這件事情的理由。但也就像王建業(yè)前面考慮過的,還不到讓蘇菲知道真相的時候。

  但瞞著蘇菲,車總是可以先買給傅玲玲的,她用得上。出去買東西也好,帶孩子出去玩兒也好,刮風下雨的天氣出行也好,有車都更方便。而且,她住得近,王建業(yè)和蘇菲這邊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可以請她開車來接,比叫阿倫花個把小時的時間從城里開過來靠譜。最重要的是,如果他們的往來更親密一點,在傅玲玲上班的時候,他和蘇菲也可以幫忙陪一陪依依,甚至去幼兒園接她放學(xué)之類的。反正也不遠,還不到三站路。

  等到蘇菲和傅玲玲感情更好一些了,他就可以把依依的身世告訴蘇菲。知道每天就在身邊的小女孩其實是自己的孫女,蘇菲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呢?王建業(yè)不知道,到時候就知道了。不急,事情可以一步一步來。

  書桌的抽屜里有一個不銹鋼的飯盒,是很有點年頭的物件。很多年以前,他們就是用這種盒子來裝電線電極什么的。這個盒子里面,是王建業(yè)積攢的重要的東西。他的兩本存折就在這個盒子里面。他隔一陣子就會把存折拿出來,去銀行補打上新的條目。順便取點錢出來,自己只留很小一部分,通常都放進了蘇菲的錢包里。銀行不遠,就在醫(yī)院的邊上,遛著彎、散著步也就過去了。

  他的手撫摸在他的兩本存折上,上面的數(shù)字對他來說有一點可觀。在此之前,他還沒有想過以后要怎么分配它們。除了存折還有存單,定存的,也有幾張。

  盒子里還有其他的東西,紙已經(jīng)發(fā)黃了的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他和蘇菲的像獎狀那么大還印著***語錄的結(jié)婚證書。還有一個***像章,跟別的不一樣,是他從爺爺?shù)倪z物里面得到的。和像章挨著的,是一塊小石頭,雪白雪白的,形狀也圓潤沒有棱角,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條裂痕,黃色的、很長。這塊小石頭是小苗小時候某一段時間的寶物。之所以在王建業(yè)這里,是因為這是他某一次過生日時收到的禮物。小石頭的時間在盒子里似乎靜止了,也許小苗早就忘了它了,但是王建業(yè),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把它扔掉。

  活了幾十年,最后留下的重要的東西,居然只有這么一點點。對于別人來說,重要的,可能只有存折而已。而且,重要的不是存折,而是里面的錢。

  這樣想來,有一點悲涼。王建業(yè)趕緊拍拍自己的腦袋。

  蘇菲應(yīng)該也有一個這樣的盒子吧?王建業(yè)知道蘇菲的梳妝臺抽屜里有一個盒子,不是鐵的,是木的。比王建業(yè)的鐵飯盒大一點,但是厚度要小得多。看不出來原本是做什么用的盒子。他猜想那就是蘇菲用來放重要的東西的盒子,他猜想小苗第一次送給蘇菲作為母親節(jié)禮物的那朵康乃馨十有八九就被她做成干花放在那盒子里面了。

  不過這些都只是猜想,他從來沒有打開過蘇菲的盒子。蘇菲應(yīng)該也從來沒有打開過他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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