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戰(zhàn)爭生意經(jīng)（軍人等于生意人）
建康城外，鷹揚軍大營。
劉裕在譙王府住了幾天，傷勢好轉(zhuǎn)，便奉休之之命，率部下啟程去溧洲。休之全身盔甲，帶領(lǐng)部眾，送他們出營門。
“劉兄，溧洲局勢，全仰仗你了?！毙葜蛩笆?。
“是，卑職必竭盡全力?！眲⒃Ｒ补笆值绖e，在正式場合，他始終對休之尊敬有加。
休之點頭，又說，“福兒的病，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你也不必?fù)?dān)心，我已請了名醫(yī)診治，就讓他們母子在我府上住著，等你回來便是?！?p> 劉裕這次本想帶云秀母子一起走，福兒卻突然生病，連日高燒，不能遠(yuǎn)行，云秀既擔(dān)心孩子，又舍不得劉裕遠(yuǎn)征，哭哭啼啼地不愿跟他分開。劉裕也并不想把妻兒留在譙王府上，可想到桓道芝在暗處虎視眈眈，若云秀離開譙王府，自己又不在身邊，她只會更危險。想來想去，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囑咐她耐心等待，又托戚大富和諸葛長民多加關(guān)照，一切事情能忍則忍，等他回來。
前線軍情緊急又不能耽誤。劉裕告別了休之，帶人馬啟程，一路急行，很快就到了溧洲。劉牢之與桓玄果然是擺開陣仗，隔江對峙，可都是偃旗息鼓，相安無事，果然被司馬休之猜中了，劉牢之確實是養(yǎng)賊自重，想渾水摸魚。
王鎮(zhèn)惡陪劉裕在江邊觀陣，見此情形，就問劉裕道：“將軍您看，眼下這情勢，大將軍哪有要和桓玄開戰(zhàn)的意思？車騎將軍還讓您去勸大將軍出戰(zhàn)？這勸得了嗎？依屬下看，咱們回京口得了，蹚這渾水做甚？”
“回京口？”劉裕看了他一眼。
王鎮(zhèn)惡說，“是啊，車騎將軍和大將軍，一個要打，一個不打，您夾在中間，不是左右為難嗎？再說，您還答應(yīng)過桓小姐，要歸降桓玄，若您沒來溧洲也就罷了，這會兒來了又不降，將來桓小姐還不得怪您？”
劉裕沖他踢了一腳，“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是說過這話不假，可當(dāng)時也不知道他桓家要謀反呀！我堂堂朝廷官軍，能投降反賊嗎？”他踢完還不解恨，兀自生氣，“回京口？你說的輕巧，我老婆孩子在建康，不想蹚渾水，車騎將軍能答應(yīng)嗎？還得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是?！?p> 王鎮(zhèn)惡跟劉裕久了，也學(xué)了些流氓無賴的習(xí)氣，嬉皮笑臉地說：“是是是，將軍說的都對。”
劉裕又踢了他一腳，下令本部人馬就近扎營。北府軍的探子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這支部隊，劉裕便大大方方地進了北府軍大營，去見劉牢之。他一走進中軍帳，滿營眾將便都齊刷刷地看向他，眼神里都是欽佩和羨慕。
劉裕向劉牢之行禮，“屬下參見將軍?！?p> 劉牢之臉上微笑，“德輿來了，一路辛苦，快坐吧?！?p> 劉裕謝座，又向眾將拱手致意，“諸位好?！?p> 眾將沒敢回禮，先看看劉牢之臉色。只有何無忌站起來還禮，眾將見劉牢之對此并無不快，才都向劉裕還禮。
只有劉敬宣沒有行禮，穩(wěn)坐不動，陰陽怪氣地對何無忌說：“表兄稱呼錯了，不是‘劉將軍’來了，是‘建武將軍’來了?！?p> 何無忌不滿劉敬宣這樣的態(tài)度，說道：“劉將軍是自己人，就算我稱呼錯了，想必他也不見怪。”
劉裕一看劉敬宣這態(tài)度，便知道自己這“建武將軍”未免太招眼了，難免惹人不快，就謙虛地說：“不管叫什么，何將軍稱呼的都是劉某。何況，在大將軍面前，只有劉裕，沒有什么‘建武將軍’?！?p> 劉牢之很愛聽這話，笑道：“德輿這話不妥。你這官位是朝廷封的，你是我麾下愛將，你有出息，我臉上有光。行了，眾將無事便退下吧。德輿、無忌、敬宣，你們留下，我還有事與你們商議?！?p> 眾將便行禮告退，劉牢之變了臉色，瞪著劉敬宣，不客氣地罵道：“德輿苦戰(zhàn)有功，朝廷封賞是實至名歸，你妒忌什么？”
劉敬宣見父親當(dāng)著劉裕的面斥責(zé)自己，很不服氣，“父親教訓(xùn)的是。只是，兒子想不通，平定天師道叛亂，我們是主力，我們在會稽打了多少仗，現(xiàn)在又與桓玄苦戰(zhàn)，偏他找了個巧宗，跑去建康出頭露臉，自己得了封賞！我替帳下眾位將軍不平?！?p> 何無忌也不客氣地說：“敬宣，當(dāng)日你守浹口，我守海鹽，劉將軍守句章，三城是掎角之勢。匪徒從浹口登陸，你不戰(zhàn)而走，連一封口信都沒有，致使我兩城倉促應(yīng)敵，虧得劉將軍用兵如神，才終于險勝。后來大將軍奉旨來抗敵，我們都隨行，劉將軍獨自在會稽、京口轉(zhuǎn)戰(zhàn)數(shù)月，又不辭辛苦追擊賊眾，在建康陣斬匪首孫恩，解朝廷之圍。如此功勞，誰會不服？”
劉敬宣說：“表兄！你忘了他與你有仇嗎？你怎么替他說話！”
“現(xiàn)在議的是公事，我是幫理不幫親！”何無忌沒好氣。
劉敬宣被何無忌說得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劉牢之也罵他，“你表兄說得對。你何時能改改你那小肚雞腸！”劉敬宣只得憤憤閉嘴。
眼看劉牢之、何無忌也為自己說話，劉裕竟有幾分莫名其妙但是受寵若驚的感覺。
劉牢之罵了兒子，臉色和緩了一些，又回過頭來問劉裕道：“德輿，你這次從建康來，朝廷里可有什么動靜？”
“回大將軍，我聽說朝廷因您阻擊桓玄有功，有意加封您為驃騎將軍，封列侯，詔命不日便到?！?p> “驃騎將軍？”劉牢之想了想，“哼，司馬元顯和司馬休之能容我官位在他們之上嗎？又是有位無權(quán)，虛名而已。老夫為朝廷征戰(zhàn)了一輩子，朝廷還是這般小氣。”
劉裕問：“大將軍有何打算？”
劉牢之哼了一聲，反問：“你此來，他們二人必有囑咐，他們希望我有何打算？”
“他們自然是希望您阻擊桓玄?！?p> “你呢？你有何打算？”
“這，軍機大事當(dāng)由大將軍裁奪，我是您的部下，自然是聽您的。”劉裕說道。
“你是我的部下不假，可你也曾是司馬休之的部下?！眲⒗沃粗?p> 劉?？磩⒗沃曌约海忠妱⒕葱媛秲春葜?，這才明白，他們父子對他仍是懷疑，他如今是建武將軍、下邳太守，距劉牢之這位鎮(zhèn)北將軍是一步之遙。這就是他們父子與他中間的一根刺。
劉裕笑了，坦率地說：“不錯，車騎將軍對我有知遇之恩，大將軍對我有提攜栽培之恩，你們二位都是我的恩人?！?p> 劉牢之繼續(xù)問道：“若我與車騎將軍有所齟齬，你聽命于誰？”
劉裕聽他如此問話，便知道他可能已決心要與桓玄聯(lián)手，但這事不好挑明去問。但劉牢之的問題，劉裕也無法直接回答，便注視著他，反問道：“將軍何出此言？”
劉牢之看著劉裕，劉裕也看著他。兩人都沒說話，卻聽何無忌嘆了口氣，“舅父，容我說兩句吧。”
劉裕不禁看了何無忌一眼，他知道何無忌在軍中一直稱劉牢之為“大將軍”，今天卻忽然改口稱他“舅父”，看來他這舅父已經(jīng)鐵了心，已無法曉之以理，這是要動之以情。
事態(tài)果然有些棘手。
“你不必說了?！眲⒗沃@然已經(jīng)知道他的想法，不想再聽了。
何無忌仍堅持說道：“舅父，您征戰(zhàn)多年，軍功卓著，都是為保家衛(wèi)國。如今桓玄謀反，罪大惡極，舅父當(dāng)鳴鼓而攻之，豈可被桓玄蒙蔽，反而要與他勾結(jié)作亂呀！”
劉牢之臉色變得很難看，“放肆！”
何無忌跪了下來，“無忌不敢。只是不想眼看著舅父被亂臣賊子蒙蔽。舅父細(xì)想，您奉詔討賊，卻逡巡不進，是為不忠；背主通敵，是為不義；若誤信他人，斷送了一世英名，更是不智之舉。如此不忠不義不智之事，史書上會如何記載？后人如何看您？舅父，不可如此糊涂啊！”
劉牢之臉色鐵青，第一次對他這最鐘愛的外甥拍桌子發(fā)火，“大膽！”
“父親息怒，表哥他……他……不是這個意思……”劉敬宣見父親震怒無比，忙站起來拱手，可是不敢說下去，聲音越來越小。
劉裕也站起來，“大將軍息怒。何將軍是書生意氣，可全是為您考慮啊。”
“劉裕！我們父子甥舅之間，有什么話說不得，父親哪會認(rèn)真生氣？用得著你來挑撥？”劉敬宣斜看了劉裕一眼，把氣撒到他身上。
劉裕便也瞪著他，“公子覺得我哪一句是挑撥之意？”
何無忌梗著脖子說：“我讀圣賢書，為天下計，為舅父計，仗義執(zhí)言而已，用不著你們誰幫我說話?！?p> “都他娘的住口！”劉牢之被他們吵煩了，拍桌子罵道。
三人便都一齊停了嘴，向劉牢之拱手行禮，等他訓(xùn)斥。
劉牢之冷靜了片刻，先看何無忌，這是他悉心栽培多年的外甥，盛怒之余卻也知道這孩子一向耿直，舍不得嚴(yán)加懲治，可不處置也不行，一時反倒不知怎么辦好，便略過他不看，懷著怒氣，指著劉裕問：“德輿，你說？你是聽我的，還是聽朝廷的。”
劉敬宣卻搶先說道，“父親明鑒，建武將軍新得了封賞，家眷又都在司馬休之府上，做客也好，做人質(zhì)也好，反正是在人家手里，他自然是得聽朝廷的?！?p> 劉裕看看他們父子，“大將軍以為我是來給車騎將軍做說客的？”
劉牢之被這一反問，倒不好直接回答。
劉敬宣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不錯，我是答應(yīng)車騎將軍，勸大將軍出兵?！眲⒃Ｕf道。
劉牢之父子見他竟然敢承認(rèn)，都很驚訝，連跪著的何無忌都驚奇地抬頭看他。
“可我也是北府軍麾下，與大將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能不為您考慮。俗話說，‘殺頭的買賣有人做，賠本的買賣不能做’，朝廷給您開的條件，是您阻擊桓玄，封您驃騎將軍與列侯，不知道桓玄答應(yīng)您什么？咱們大可比較一下，看跟誰做買賣更合算?！眲⒃＠^續(xù)說道。
何無忌真是就事論事的人，誰的話不妥，他就指責(zé)誰，于是又把矛頭對準(zhǔn)了劉裕，“劉將軍，這是軍政大事，不是市井買賣，你怎能如此兒戲！”
劉裕還真是煩死了他這榆木腦袋：“軍政大事和市井買賣，除了交易的東西不一樣，還有什么區(qū)別？”
劉牢之聽劉裕的話確實是為自己考慮，臉色逐漸恢復(fù)緩和，白了何無忌一眼，對劉敬宣一點頭。
劉敬宣便說道：“哼，桓公應(yīng)承，若父親按兵不動，將來支持父親任大司馬大將軍，位在三公，掌天下兵權(quán)，到時候不只北府軍，天下各州所有兵馬，都?xì)w父親調(diào)遣?！?p> “這么說來，桓玄是要打進建康，自任丞相去了？”劉裕問。
“那是自然。他若不是丞相，如何給父親封官?！?p> 劉裕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劉敬宣看見劉裕笑就來氣。
“桓玄辛辛苦苦打進建康，當(dāng)上丞相，他會把兵權(quán)拱手相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