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難兄難弟
劉裕對劉敬宣說，“你可別忘了，去年他上奏朝廷為王恭打抱不平，要將大將軍下獄問罪，大將軍當(dāng)時大怒，恨不得提兵與他一戰(zhàn)。怎么現(xiàn)在，桓玄竟不提王恭的事，轉(zhuǎn)而對大將軍封官許愿？他的話，能信嗎？”
“舅父，桓玄確實是反復(fù)無常、不義之人，他的話絕不可信。”何無忌接過話來，繼續(xù)說道。
劉牢之又白了何無忌一眼，道：“書生之見！你跟著我打了這么多年仗了，怎么還這般死板。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情勢不同了，他對我加以籠絡(luò)，這有什么不對？他給我兵權(quán)怎么了？有何不妥？你們以為他攻入建康，天下諸州就會都聽命于他，若沒有我北府軍震懾天下，他那丞相之位，也坐不長久?！?p> 劉裕接著話頭，看著何無忌說：“大將軍說得對。此一時，彼一時?！庇挚粗鴦⒗沃f：“桓玄忌憚大將軍兵威，應(yīng)當(dāng)誠心實意籠絡(luò)您，可他除了空口白話，有一點實際好處給您嗎？”
“他尚未進建康，如何兌現(xiàn)承諾？”劉敬宣說道。
“不進建康，就不能給些別的好處了？軍糧、藥材、舟船、馬匹、兵器、美女、金銀財寶，給什么不行？”劉裕反駁道。
劉敬宣聽他這話，不禁冷笑，“建武將軍未免太小看咱們北府軍了。我軍兵威正盛，缺他這些東西嗎？這話說出去，讓人笑話！”
“有什么可笑話的？這些東西，當(dāng)然是多多益善。再說，我們不缺，他桓玄就不給嗎？買東西還得先付定金呢？他就指望靠空口白話，就能騙取我軍支持？何將軍，你上次罵我的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劉裕問何無忌。
何無忌想了想，“口惠而實不至。”
“沒錯！口惠而實不至！可見他并不誠心。大將軍，現(xiàn)在您麾下數(shù)萬精兵，足可與他一搏。若放他進了建康，當(dāng)上了丞相，他可以像曹操、王莽一樣挾天子以令諸侯，誰不聽話，大可慢慢收拾。只怕到時候，他不但不會兌現(xiàn)給您的承諾，反而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您啊?！?p> “那依你之見，父親應(yīng)當(dāng)出兵，跟桓玄打得兩敗俱傷？再被司馬元顯和司馬休之一舉拿下？”劉敬宣問。
“那自然也不行。不過朝廷為什么要對付大將軍？他們還需要大將軍守京口，抵擋北方呢！”
劉敬宣指著劉裕道：“說來說去，你還不是向著朝廷！”
“我不是向著朝廷，只是為大將軍分析形勢。朝廷的封賞，起碼還是認賬的。桓玄這人，可不大信得過?！?p> “哼，可大司馬那些虛職，還得我真刀真槍地去換，不要也罷。你說呢？”劉牢之問劉裕，想看他到底會出什么主意。
劉裕一笑，“說句犯忌諱的話，現(xiàn)在朝廷軍隊并不比我們北府軍和桓玄的兵多，大將軍完全可以與朝廷、桓玄，鼎足而立，若大將軍有意，也可逼退桓玄，自率軍進建康，做丞相去?！?p> “這使不得，使不得！”劉牢之嚇了一跳，連連擺手。
何無忌怒道：“劉裕，你這是什么主意！大將軍忠心耿耿，你怎么勸他造反呢？”
劉牢之瞪著何無忌，“無忌，你先別說話。我自然是不會造反，可眼下怎么辦？讓我想想?！彼f著，從座位上站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想了半天，右拳只砸左手，“真是讓人為難。德輿，依你之見呢？”
劉裕笑道，“依我之見，大將軍如果不愿意去朝廷做丞相，那就不如居中調(diào)停。先禮后兵，修書一封讓桓玄退兵，若他不干，便打幾仗，把他逼退，再向朝廷請功，朝廷自會封賞您。然后，您就率軍回京口，與朝廷、桓玄，鼎足而立?！?p> 這話倒是出乎劉牢之父子所料，卻見何無忌怒道，“劉裕，你胡說八道什么！大將軍身為朝臣，豈可惜力不進，蒙騙朝廷？”
“怎么是蒙騙呢？大將軍在這里阻住桓玄，讓他無法進兵，已經(jīng)是有功于國了?？蓛绍妼χ湃站茫谠蹅円膊焕?。不如與桓玄小規(guī)模地打上幾仗，逼他退兵，既不讓桓玄坐大，也幫朝廷解了困局。大將軍有名有利，何樂而不為？以后，我們就保持中立，兩不得罪，兩不相幫。如果朝廷賴賬，您再做打算也不遲。”
劉牢之仍是背著手，從書案后走到大帳中間，來回踱步，許久后，說：“哼，司馬元顯和司馬休之，兩個黃口小兒，若不是出身宗室，怎能坐上那樣的高位，就算讓我做了驃騎將軍，仍是屈居于他們之下，老夫?qū)嵲诤诡??！?p> 劉裕道：“大將軍掌北府軍，制衡桓玄與朝廷，這些人就算身在中樞，也不敢輕視您啊。若您不愿意屈居人下，便入朝去……”
他話還沒說完，劉牢之又是連連搖頭，“使不得，使不得，那樣我就成了眾矢之的，一有閃失，就萬劫不復(fù)了?！?p> 劉裕不說話了。
劉牢之又看著他問，“你為我如此考慮，司馬休之那里，你如何交代？”
劉裕笑道：“有什么難交代的？卑職是大將軍部下，只能聽命于您。再說，若大將軍逼退桓玄，對他來說就是好事一件，卑職并沒有對不起他?！?p> 劉牢之又踱了幾步?！熬葱?，依你之見呢？”
“父親，兒子細想，劉裕說的居中調(diào)停，也不失為一個折中的辦法?！眲⒕葱馈?p> 劉牢之又想問何無忌，剛開口便后悔了，沒讓他說話，而是自顧自說道：“無忌是效忠朝廷的，絕不肯讓我與桓公聯(lián)合。德輿，你一路辛苦，也不必回你營盤，就在我這里安心地休息幾日。無忌這一陣也頗為辛勞，一起去吧。來人，帶他們二人下去休息?！?p> 何無忌大驚，“舅父，您這是要囚禁我們？”
“誰說要囚禁你們。哎，別再說了，下去，下去，讓我想想?！眲⒗沃畵]揮手。
劉敬宣便帶人把劉裕和何無忌都“請”了下去，關(guān)到自己住處附近的一個帳篷內(nèi)，派了許多親兵看守。
劉裕對劉敬宣抱怨道，“公子，你怎么又來這套？大將軍說讓我們休息，你怎么又把我們關(guān)起來了？”
“劉將軍口口聲聲說為我們父子考慮，可你妻兒在司馬休之手上，難保你沒有私心?，F(xiàn)在父親還未拿定主意，你還是在我這里安心住幾天，麻煩你交出印信，你的人，我親自關(guān)照?！?p> 劉裕冷笑，“哼，劉某與何將軍是大將軍的部將，大將軍都沒說要關(guān)押我們，你憑什么關(guān)著我們，還要收我的印信？”
“你到底是我父親的部將，還是朝廷的奸細？咱們很快就知道了?！眲⒕葱平徊?，低聲說，“你我之間，還有桓道芝的事，我慢慢跟你算賬?！?p> 劉裕故意大聲說：“這么說，你是為了一個女人，才為難我？”
何無忌聽到了，便也說道，“敬宣，你不要公報私仇?！?p> “少教訓(xùn)我！”劉敬宣十分窘怒，沖何無忌怒道，“表兄你讀書讀傻了，竟跟你的仇人同仇敵愾去了！你們在這里好好待著！”說完，便吩咐手下人嚴加看守，然后憤憤離去。
何無忌也生氣，沖著他背影大吼，“大丈夫應(yīng)頂天立地，豈可如此陰險??！”
吼完一通，何無忌回身看，劉裕已在桌邊坐下，還倒了兩杯茶，遞給他一杯。
何無忌也坐了下來，接過茶杯，“你還真沉得住氣?！?p> 劉?？嘈σ幌?，“要不怎樣？總不能打出去吧?！?p> 兩人對坐，尷尬地一笑之后，難兄難弟似的端起茶杯碰杯。
何無忌說：“沒想到，你我今生還有坐下來喝茶的時候?！?p> 劉裕說：“你以為我想??？”
何無忌笑了一下。
劉裕又給他倒了一杯茶，笑著說，“上次在海鹽抗敵，你沒在我背后使壞，我應(yīng)該謝你?！?p> 何無忌也笑道，“你以為我不想??？”
兩人都笑了，何無忌又說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你我是同袍，我怎會對你不利？”
劉裕笑了笑，與他干杯。這杯茶喝了，又是良久無語。
何無忌問：“你的妻兒，真的在司馬休之手里嗎？你怎么把他們留在那兒！”
劉裕嘆了口氣，“當(dāng)時是無奈之舉，現(xiàn)在，真是后悔?！?p> 何無忌臉上是擔(dān)憂的神色，過了半天，說道：“這話，我本不當(dāng)說，可是，還是想請你記住，是你把他們留給了司馬休之，不是他們自己要去的。”
“這是自然，不用你說?！眲⒃Ｐ闹幸彩且黄皭潯，F(xiàn)在后悔有什么用。
這時又聽何無忌自言自語道，“希望舅父別做糊涂事，寧可聽你的居中調(diào)停便是了，千萬不要與桓玄勾結(jié)，否則他將來一定會后悔?！?p> 劉裕對此不太樂觀。他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司馬休之與他的密謀，如果劉牢之接受朝廷封賞，出兵征發(fā)桓玄，那是皆大歡喜。否則的話，他就得與休之里應(yīng)外合，除掉劉牢之，再與桓玄開戰(zhàn)。想到劉牢之有可能因為他的背叛而死，心里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當(dāng)天晚上，兩人各懷心事，夜不成寐。
第二天，劉敬宣不放他們出去，聽士兵回報說劉裕舊傷復(fù)發(fā)，便派了軍醫(yī)來給他療傷用藥。接下來幾天，劉裕一邊養(yǎng)傷，一邊盤算著只要聽到司馬休之帶兵前來的消息，就設(shè)法回到自己營盤，好接應(yīng)休之。然而，始終沒有消息。何無忌一開始還坐立不安，后來倒也消停了，還跟劉敬宣要了一些書來看，偶爾還和劉裕聊上兩句書中故事，或是兵法心得。說到高興處，索性覺也不睡了，秉燭長談。
到了第七天下午，劉裕和何無忌正在吃晚飯，就聽軍中禮樂齊鳴，吵吵嚷嚷，何無忌忙問守帳的士兵外面出了什么事，士兵回話說他們也不知道，去打聽一下。
可過了會兒，就見全副武裝的劉敬宣就帶人進了帳篷，刀劍出鞘，逼迫劉裕交出印信。
劉裕和何無忌都吃驚，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劉牢之終是決定與桓玄聯(lián)合。
何無忌大叫，“不可能！我要見舅父！”一些士兵圍上去，不讓他出門。劉敬宣對何無忌說聲得罪，仍是盯著劉裕，“交出印信！”
劉裕不交，“我要見大將軍！”
劉敬宣拿出一封手令拍到他胸口上，“手令在此。大將軍已決定與桓公結(jié)盟，立刻起兵攻打建康。我勸你，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交出印信，讓你的人乖乖聽命?！?p> 劉裕已被十?dāng)?shù)把刀劍橫七豎八地架在身上，動一動就會被刀劍所傷，他直盯著劉敬宣，“我要見大將軍?！?p> “大將軍讓你交出印信?！眲⒕葱斐鍪謥恚⒅??！胺駝t，北府軍與桓公大軍聯(lián)合，首戰(zhàn)就要攻滅你的人馬?！?p> 劉裕盯著劉敬宣，臉色越發(fā)陰冷，仍是不動，盯著他問：“我對大將軍忠心耿耿，你為何如此對我？”
劉敬宣已經(jīng)沒有耐心，親手從他身上搜出印信，看了看那印上的篆文，點頭一笑，“建武將軍？哼！”說罷，帶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