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政壇風(fēng)云2
休之這個丞相做的遠(yuǎn)沒有當(dāng)年的會稽王父子和桓玄那樣瀟灑,因?yàn)樗荒転樗麨椋袆訁s處處掣肘,那感覺,就像是大雷雨天,自己渾身濕透,還得在泥潭里跋涉。
有時候,休之覺得跟劉裕打交道,還算有基本的默契,雖然劉裕是他最危險(xiǎn)的對手。更難纏的是那些朝中權(quán)貴、地方豪強(qiáng)、名士清流,他們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牢騷,遇有國事都袖手旁觀,涉及利益卻寸步不讓。
休之與這些人周旋,費(fèi)盡了心機(jī)。這幫人雖然出身高貴,言談舉止都溫文爾雅,但有些骨子里的無恥、貪婪、自私和愚蠢,讓休之憤怒無比,可是卻殺不得、打不得、罵不得、碰不得。
休之有時候憤怒,有時候又苦笑,問云秀:“如果劉裕在我這個位置,他會怎么處置這幫人?”
云秀想了想,“他會把他們都?xì)⒘??!?p> 休之嘆氣,“我也想殺了他們,圖個清靜。”
云秀握了握他的手,笑著說:“可是你宅心仁厚,不會因?yàn)樯鷼?,就像劉裕那樣隨意殺人?!?p> 休之正生氣,忽然又笑起來,“我現(xiàn)在算明白,當(dāng)初我占了豫州,為何桓玄會對我懷柔安撫,而不是派兵剿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哎,真應(yīng)該讓劉裕來做丞相,我看這幫人還敢不敢如此猖狂!”
休之抱怨完后,仍是操勞國事去了。這幾年,他很勞累,頭發(fā)也有些白了,身體也弱,一入秋就舊傷復(fù)發(fā),咳嗽不止。
他原來是的統(tǒng)兵將領(lǐng),自做了丞相,連每天練劍的習(xí)慣也都改了,實(shí)在是沒有時間。有一次沐浴,竟發(fā)現(xiàn)身上有些贅肉,覺得自己真是荒廢了。
云秀始終陪伴著他,悉心照顧他的起居飲食,幫助他處理一些政務(wù)。謝夫人和其他姬妾也都習(xí)慣了,好在她們有子嗣,就把全部精力放到孩子身上,不再打擾他們二人。
休之在朝廷夙興夜寐,克己奉公,劉裕卻坐鎮(zhèn)京口,威震天下。義熙八年四月,劉毅反了。自休之做了丞相,劉毅便回到南荊州,又見休之始終無暇顧及荊州事務(wù),便不斷蠶食北部諸郡,漸漸地占據(jù)了整個荊州。
休之大怒,不過還沒等他派兵征討,劉裕已經(jīng)上書朝廷請旨征伐。不等朝廷下詔,劉裕已經(jīng)拿起朝廷賜給他的白旄黃鉞,起兵南下,七個月后,劉毅及黨羽伏誅。
劉裕上奏朝廷,請求加封休之為荊州刺史,休之坐鎮(zhèn)朝中,不便任職地方,便命麾下參軍張茂度為荊州刺史。
這個決定正中劉裕下懷,他又奏請將荊州西邊、南邊邊緣處最不起眼的幾個郡,封給了此次征討劉毅有功的部將。
休之因朝廷本來也要封賞諸將,就同意了。
于是雙方都很滿意,劉裕上表感謝休之獎勵戰(zhàn)功、治國有方,休之回信感謝他為國征戰(zhàn),勞苦功高。
將相和睦,天下太平。
劉裕征討劉毅之時,留諸葛長民坐鎮(zhèn)京口。
長民關(guān)注著戰(zhàn)場形勢,每天都心驚膽戰(zhàn)。他知道,劉裕誅滅劉毅,并不是要為司馬休之出頭,而是報(bào)復(fù)劉毅當(dāng)年不聽他的話,貿(mào)然與天師道交戰(zhàn),結(jié)果引來賊眾進(jìn)逼建康,害得孟昶自殺。
他想劉裕和劉毅是兒時一起長大,以前是鐵哥們,現(xiàn)在竟反目成仇,非得除之而后快!他又想起自己曾在休之帳下聽令,做了不少對不起劉裕的事,不禁為自己的命運(yùn)擔(dān)憂起來。
他身邊的人勸他干脆趁劉裕西征,反了算了,劉毅也派人聯(lián)絡(luò)他,讓他與自己里外夾擊,勝算很大。
可長民又始終舉棋不定,一時跺腳便要反,一時又猶豫,想著兒時的情分,下不了手,又想著劉裕對他一直信任倚重,想必不至于要他的命。
次年二月,劉裕從江陵班師回京口,一路上走走停停,沿途許多官吏都前來迎送。
進(jìn)了晉陵地面,不止晉陵一郡,連徐州其他郡縣的大小官吏都每天來京口江岸邊迎接,又都沒接到,只好回去,第二天再來。
長民也跟著眾人來來回回,迎接了十幾次,還是不見劉裕的身影。
這一天,他十分疲憊地從江邊回府,卻見劉裕已經(jīng)在府中等他。長民十分驚駭,連忙過去行禮。劉裕親自拉他起身,讓他坐下。
桌上已經(jīng)擺了一桌酒菜。劉裕讓伺候的人都退下,跟長民聊天。
“我這次出征,雖然勝了,可是心里不痛快。劉毅劉盤龍,是和我們一起長大的兄弟,如果不是他造反,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想兄弟死。當(dāng)時你、我、孟昶和他,天天混在一起,打架喝酒賭錢,那時候雖然窮困潦倒,倒是無憂無慮?!?p> 長民也想起往事,笑道:“是啊,那時候,咱們?nèi)齻€都窮,就孟昶有錢,咱們老設(shè)計(jì)他,讓他掏錢請客。孟昶厚道,從來都不生氣?!?p> “這小子厚道,可是他不地道,沒病沒災(zāi)的,撇下我們,早早就死了。”劉裕說著,又傷心,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長民便給他斟酒,想說些高興的事,“還是你最厲害。當(dāng)時我就服你,每次打架都不輸,賭錢也厲害,靠著一手骰子玩得好,還娶上了媳婦……”長民馬上住了口,后悔自己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
劉裕卻笑道,“要不是賭錢,我也不會認(rèn)識云秀。她是讀書人家的姑娘,我是個流氓無賴,可那時候,她跟我真是恩愛,對我那么好。你還記得嗎,咱們剛到流民營的時候,每天愁糧草,她把所有嫁妝首飾都給我,讓我買糧,一句怨言都沒有,還說哪怕家財(cái)散盡,她也能織布養(yǎng)我。她這樣好,我怎么能不愛她?后來不管我做了多大的官,有了多少女人,不管她后來對我怎樣絕情,怎樣害我,我還是忘不了她。上次,她問我會如何處置她,我當(dāng)時沒想好,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p> 劉裕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長民,我跟你說句心里話,如果現(xiàn)在她愿意回到我身邊,我也能把以前的事一筆勾銷,還娶她做我的妻子?!?p> 長民有些尷尬,當(dāng)時是他建議休之扣留云秀做人質(zhì),才害得劉裕最終失去了她?!爸鞴摇?p> 劉裕揮手,不讓他說下去,“長民啊,你自從到我府里任職,我一直給你升官,輔國將軍、宣城內(nèi)史、晉陵太守、青州刺史,你覺得還滿意嗎?”劉裕說著,提起酒壺,給長民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當(dāng)然。你對我,沒得說?!遍L民面對劉裕,終于坦然了。
劉裕舉杯敬他,“我今后再出征,還想讓你幫我處理后方事務(wù),你能好好幫我,別再謀反了嗎?”
長民知道,事情已經(jīng)敗露,他笑了笑,閉上眼睛,嘆了口氣,端起了酒杯與他干杯,“今后,再沒人像我這樣,陪你喝酒了?!?p> 諸葛長民把酒喝了,放下杯子,說:“動手吧。”
門外便有一個高大的武士進(jìn)來,把長民一拳打翻在地。長民被打得口中吐血,鼻青臉腫。武士當(dāng)著劉裕的面,就這樣一拳一拳地打死了他,諸葛長民最終沒有一聲求饒。
劉裕面無表情,自斟自飲,最后放下酒杯,揮揮手,讓武士把他的尸體拖走。
孟昶、劉毅、諸葛長民,這些兒時的伙伴先后離他而去。云秀與他恩斷義絕。王謐先生早就故去。劉穆之因劉裕倚重王弘,不再對他言聽計(jì)從,苦悶郁結(jié),不久前也病故了。就連從前的對頭何家,也在何無忌戰(zhàn)死后,逐漸衰敗,何無傷也病亡了。刁逵就更不用說了,一早就死了。
偌大的京口,劉裕覺得十分孤單。
他忽然想起戚大富,命人找他來。
戚大富以為自己死期將至,便洗干凈脖子,跟妻子告別,來見劉裕。
劉裕一看他,卻笑了。這么多年,這小子顯得成熟穩(wěn)重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猥瑣,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口無遮攔,見面知道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安。
劉裕問:“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做些什么事?”
“回太尉大人,草民租了兩畝地,每天種地為生?!?p> “哦,還賭錢嗎?”
“不賭了。”戚大富恭敬地說。
“哦,家里怎么樣?有幾個孩子?”
“三個,兩兒一女,都不成器?!?p> “哦”,劉裕忽然笑了笑,“都說女兒像姑母,你的女兒,應(yīng)該會像云秀吧?!?p> 戚大富往地上一跪,不敢說話。
“你起來。我就是隨口一問,又不是要發(fā)落你?!?p> 戚大富趕緊起來。
“誒,你怎么沒去建康投奔丞相???”劉裕忽然八卦地問。
戚大富又撲通跪下磕頭,“太尉饒命!太尉饒命!”
劉裕覺得他這樣動不動就跪,實(shí)在沒意思,命人給他了一些錢,讓他走了。劉裕不知道,戚大富回到家里,長出了一口氣,一家人抱頭痛哭。
當(dāng)時,劉裕在戚大富走后,百無聊賴,也從房中走到院中,抬頭看了看天色。
天陰得很,要下雨了。
當(dāng)年七月,劉裕命朱齡石為先鋒,起兵伐蜀,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zhàn)之后,偽蜀王譙縱戰(zhàn)死,首級送到建康。劉裕順手將益州給了朱齡石,讓他做益州刺史。朝廷雖名義上收復(fù)了益州,卻一無所獲。
而益州、荊州邊緣處封給北府軍的幾個郡,還有江州,漸漸地連成一片,像一條繩索一樣,把荊州大部和豫州圈了起來。
休之看著地圖上如此局勢,眉頭深鎖,面色凝重。
窗外,一陣沉悶的雷聲響起,一場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