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記得自己是永安,年方十三的少女永安。循聲回頭,喊我的月螢妹妹從不遠處跑來,“永安姐姐!來看我剛學會的舞!”月螢喜出望外,小臉兒紅撲撲的。
“好,你跳給我看?!?p> “嗯!”
我取琴,奏一支歡快的曲子,月螢和著節(jié)拍翩翩起舞,裙擺飄搖,長袖旋飛,彈脫靈動。她的烏發(fā)如綢緞在衣裳上流動,她的指尖如玉挽成漂亮的花型……
不得不說,月螢的舞高妙絕倫,舉世無雙。我與她自小相識,我習琴,她習舞,我們常在一處,長輩們也相熟,還讓我們認了姐妹。月螢于舞似是天生精通,令我每每觀賞都有驚艷。
我便笑道:“妹妹的舞姿實是動人之至,怕是誰見了都要稱好呢!”
月螢聽罷,面上顯出幾分欣喜,忽又蹙眉,“永安姐姐的琴才是天下一絕呢,莫取笑我了?!?p> 我又道:“我才不是取笑,見了你的舞,怕是全國的年輕公子都走不動了呢?!?p> 月螢的臉紅了個透,嗔怪地看著我,容顏更添幾分嬌美。
娘親的身體一直不怎么康健,因此她病倒時,我并無過多驚訝。為著照顧娘親,我省下了習琴的工夫,也接連多日沒有去找月螢。這次母親的病來勢洶洶,與以往每次都不同。大夫每日診治后,說出病情都吞吞吐吐。
我隱約有了些許不祥的預(yù)感。
那天終于來了,我滿心塵埃落定的哀傷。娘親倚在榻上,已是虛弱至極。
“永安?!?p> “娘,永安在?!蔽逸p輕握住她探來的手,不敢用力,好像對待易碎的器皿。
“永安。娘沒有什么能留給你,那張梧桐木制的琴,你……好好留著?!闭劦侥菑埱?,她眼睛里含著星光,那里有欣喜和期冀。我隱約可以猜到,那可能和我逝去的爹爹有關(guān)。在娘親的只言片語中,足以讓我勾勒出一個完美的男子形象。
然而,娘親接下來的話破碎了我大半的想象。
“你爹他……還……活著。”
我訝異極了。手不禁握得緊了些。
娘親虛弱到說不出連貫的話,但她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回握著我,“永安……你有個……妹妹,她……找到她……她叫世……世……”
娘親的聲音愈來愈小,我傾身湊近,最終卻仍無法聽清那個名字。
我想這便是天意了。是老天爺不讓我輕易找到她。
我獨自料理了娘親的后事,坐在靈堂里面,流了一夜的淚。
娘親是很要強的女子,她這一生都不曾在人前示弱。就連病重之時,也不失風度。她教我習琴,教我讀書……我幼時并未理解,現(xiàn)下想來,她一介女流獨自撫養(yǎng)我十幾年,其中艱辛自不必想。尤其,娘親還是那樣一個美人。
娘親的離世讓我初嘗人情冷暖。這些日子以來,鄰里們除了最初來過,漸漸都不再露面。甚至月螢。我許久沒見過月螢了。
我扣月螢家的門扣了好久,我喚月螢的名字亦喚了好久,然而,無人應(yīng)答。
我學著娘親接一些刺繡的活計。雖然娘親積蓄足以我生活半輩子,但娘親教導我莫要露富,才能過安生日子。
我撫琴的時候,再無人和著節(jié)拍,翩翩起舞。
之后漸漸聽聞,月螢爹娘為了躲避瞧上月螢的一個紈绔子弟,舉家遷走了。事出緊急,顧不得知會我一聲。那家少爺文不精武不就,卻極嗜音律,府中養(yǎng)了一群伶人。月螢貌美善舞,聲名漸傳,便是如此引來了那少爺?shù)淖⒁狻?p> 我原以為日子會這般過下去,孤獨寂寞卻也安逸靜好。
直到那日。他們蠻橫無理地闖入,將我擄去。他們言語粗鄙,也絲毫不憐香惜玉。
“這便是會彈曲兒的小娘子?”
“老四說的,住這兒的就是!”
“嘁,還以為是個小美人,原來是個村丫頭!”
“辦好你的事兒,哪兒來那么多話!”
“是……”
我被他們縛住胳臂,蒙住雙眼,朦朧間似乎被塞進一輛馬車。也不知道,娘親留給我的琴是否還保持完好。
耳邊傳來女子的低泣聲。感覺得到旁邊有人,我便問她:“這……怎么回事?”
她抽噎了一下,“我不知道……官爺闖進來抓人,爹娘攔不住,被他們打暈了……然后就被抓過來……我也不知道嗚嗚……”
“怎么會這樣……”官爺為何不抓壯丁充軍,而要抓我們這樣的弱女子?我身無長物,自認為也不是絕色,他們究竟要做什么?
“聽,聽說是因為我會琵琶……”那姑娘小聲說著。
“琵琶?難不成他們要的是……且是官爺親自……”
“難不成他們想聽曲兒?”
“未必是他們,”我咬了咬嘴唇,“我們可能要進京了。”
馬車逐漸顛簸起來,我換了個姿勢坐得舒服些。過了會,有雙溫軟的手幫我解開了手腕的粗繩,我驚喜地道了謝,然后自行摘了蒙眼黑布。置身之處果真是馬車,車內(nèi)除了方才與我交談的姑娘,還有四位,都是年輕女子??磥硎撬齻兓ハ鄮椭饬死K子。
其中一個穩(wěn)重些的告訴我,他們擄走我們,都是因為我們會琴曲。她在馬車上呆了兩天,也不知道要被送到哪里去。她見我表現(xiàn)鎮(zhèn)定,眼里流露出贊許。隨后問我家里,我告訴她雙親離世,獨自生活。姑娘們聽了俱是同情起來。這時她們都已清楚離家是無法變更的了,也沒有人再哭泣。既然已無力改變,不如想想怎么能過得好些。
黃昏時,馬車停了下來,我們被允許下車稍稍走動。其他馬車里的姑娘們也出來了。此處是一片荒野,官爺見我們老實,看管倒不嚴,總之也無法逃跑了。又分了些干糧,我們被趕回到馬車上,他們開始輪流守夜。
我素來隨遇而安。困意洶涌侵襲,我顧不得細想吃過的干糧中是否加了什么,順勢睡了過去
醒來時,恰逢周圍騷動,朦朧中聽到女子的驚叫和男子的喝罵。我正迷糊著,忽然,馬車被打開,有兩個姑娘被推了進來。隨后嘩啦啦響了一陣,極有可能是上了鎖。
我納悶地問旁邊的姑娘:“發(fā)生什么了?”
她們面色不虞,壓低了聲音道:“我和姐姐出逃,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我十分驚異,為她們的勇氣和天真。
就這樣過了兩日。
我們就是以兩三日未梳洗的狼狽樣子,坐在馬車里,進的宮。官爺把我們交給宮里的人,領(lǐng)了賞錢,喜笑顏開地去了。我方才明白,他們強擄會琴曲的女子,讓我們與家人分離,是為了得賞錢。
即便已經(jīng)有所猜測,我們?nèi)允潜粚m墻宮殿的恢宏磅礴震懾了心神。
宮人引我們?nèi)ャ逶∈嵯矗戤吅笈懦梢涣械却?。有較年長的穩(wěn)重女子,讓我們分別展示技藝。我選了七弦琴。因為近來疏于練習,勉強只算可以。那女子頷首,我便退到一邊,等其她人展示。
我們二十來個姑娘被分散到不同的教習那兒,接受教導。我自然還是習琴。
教習很和善地問我的名字,我怯怯道,永安。
她聽了,沉吟一會,才說道:“這個名兒太過顯眼。你是新人,沒有根基,還是低調(diào)點罷?!?p> “我這兒有幾個女孩子取香料為名,不如你就隨她們,叫蘅蕪罷?!?p> “但聽教習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