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人的館子不遠，崔銑帶著萬客跟在吉備真?zhèn)涞鸟R后邊，須臾就到了那里。他們上得二樓，一問伙計才知，這館子是河北博陵人開的，老板也姓崔，只是當時未在店里。
吉備真?zhèn)涞睦雠娞┐蚶碜卟朔畈柚?，安頓好了才退出去。鐘泰是個身材瘦削、額頭很高、胡須濃密的老黑人，他本是出身貴族的戰(zhàn)俘，小時候部族被滅，販賣到大唐，吉備真?zhèn)淇此饔畈凰?、聰明學識過人而給他贖身，并作為伴讀和學生培養(yǎng)，平時就打理真?zhèn)涞纳磉吺聞铡?p> 崔銑趕緊對吉備真?zhèn)浔┒Y：“吉備大人真是想得周全?！?p> 吉備真?zhèn)湮⑽⒁恍Γ骸肮释岭y離呀，崔大人即將遠赴天涯海外，臨行應該嘗一嘗家鄉(xiāng)的味道?！?p> 崔銑在官吏名冊上所填的籍貫是“博陵崔氏”，當下他立刻應道：“遠赴倒談不上，婁公公說了，等到八月季風轉向，我們就要回返大唐，向圣人復命。不過吉備大人一番美意，本官十分感佩?！?p> “哎呀，婁公公這么急呀……日本雖不比大唐，其實山水自有幽美之處，富士山、那智瀧、櫻島和阿蘇山都很可以去看一看?！奔獋湔?zhèn)渫赋鰩追诌z憾。
“唉，君命在身嘛。在下的底細，想必吉備大人也略知一二。再說婁公公此行，帶了很多商人，這些人都要在日本出貨搜奇，也都急得很呢。”崔銑指的是他這些年因傷賦閑，此次靠行賄才獲任權中郎將的事。
“其實啊，你們回程時可以走新羅水域，水陸結合，就不一定非得靠信風了。”吉備真?zhèn)涮嵝训馈?p> “行程之事，我是做不得主的，婁公公說了算。再說到時候婁公公萬一到了貴國樂不思蜀，玩鬧個一年半載方回，也說不定呢?！贝捭娀氐馈?p> 這時飯菜陸續(xù)上來，二人依次品嘗，贊不絕口。
“博陵崔氏名播海外，崔大人出自哪一房呀？”吉備真?zhèn)渲?，博陵崔氏自漢代以來，世代出了很多高官名臣，到唐時開枝散葉成數(shù)個大家族，稱為九房，當時崔氏的人出仕為官，見面一定要講一講家族譜系。
“第六房，我們這一支是旁支，沒出過什么大人物，住得也遠?！?p> “前朝的宰相崔湜不是您這一房的嗎？”
“不，不不，澄瀾先世祖伯是安平房的。”崔銑邊吃邊說道。
“巧了，我剛想起一個人來，叫崔浩，這人了不得呀，他說他就是崔氏第六房的，還在黃鶴樓題過一首詩，天下傳誦啊：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奔獋湔?zhèn)湟鞯脚d起，端著酒杯離席，一邊背誦一邊還走動起來。
“這詩我不大懂，您見笑了，您是在黃鶴樓見到這位崔浩的嗎？”崔銑慢慢地問。
“那倒不是，我是半年前在鳳翔邂逅的那位崔先生?！?p> “您一定是搞錯了，我家的世伯崔顥題詩黃鶴樓是多年前的事了，后來他官至監(jiān)察御史，并在司勛員外郎之位上致仕，如今老病，已經(jīng)在家臥床有年，去冬我還去拜訪過他，已經(jīng)提不起筆了，他怎么會在半年前跑到鳳翔和您邂逅呢？那一定是個騙子?！贝捭娬f道。
“哈哈哈哈，”吉備真?zhèn)浒l(fā)出孩子般天真羞赧的笑聲，“在下真是班門弄斧啦。在崔家人面前倒說起崔家事，能不錯漏百出嗎？我自罰一杯?！?p> “說來慚愧，本官自從戰(zhàn)場負傷，武力已荒廢大半，只能跑跑自家門路，也是知盡了世態(tài)炎涼啊。對了，我只是粗通水性，走過江河，沒有到過海上，吉備大人行遍五洲，見多識廣，可否給下官講講海中的見聞和天候呢？”崔銑也岔開了話題。
席散之后，崔銑先行離去，昆侖奴鐘泰進得屋來，到酒桌邊，把二人壺中所剩之酒倒在茶碗里，解饞地喝了一大口。
吉備真?zhèn)湓谒枥飪袅耸郑骸八莻€黑大個兒說了什么沒有？”
“他呀，就是個悶葫蘆，我跟他說吃的喝的，說錢財說女人，連馬球都說了，可是呢……”老黑人鐘泰翻了個白眼：“這家伙就像深谷里的云霧，看不透，也不出聲，連酒都不喝一下?！?p> “你怎么看？”真?zhèn)鋯査?p> “我看他們不像是馬上要出海的興奮勁兒?！辩娞┳炖锖恢圾澴映岚颍穆曕嵵仄涫碌卣f：“他們非常緊張。”
真?zhèn)潼c了點頭，正正衣冠，起身出門。
老黑人又使勁倒了倒酒壺，可惜，酒已經(jīng)沒了。
七月初一，申時，蘇州外港。
晴空白日，碼頭岸邊海風獵獵，巨大的木船依次停靠在碼頭岸邊。一眼看去10數(shù)艘，場面頗為壯觀。其中一艘木船十分巨大，名曰雙成，是一艘曾作為御船的福船，船樓足有4層高，大大小小的桅桿便有10根之多。此船長有40丈，寬15丈，最多能容納上千人，但出遠洋需要攜帶大量給養(yǎng)，因此，此船除了船員船工百十多人外，只載了300多人，其中有身份顯赫的官人、頗有名望的文人、還有搭船去日本貿(mào)易的各國各路富商。
巨大的福船旁邊還?？苛藘伤叶放?，分別名為行義與運知，主要負責執(zhí)行艱巨的戰(zhàn)斗和掩護任務，船上除了船員外都是水軍官兵。
兩外還有兩艘海鶻，海鶻是偏小型的快船，此行主要負責偵察或奇襲用。
這五艘船都是大唐護送船隊的船，日本遣唐使那邊一共有四條船，其中三艘中船，一艘小船。日本使團都在那幾艘船上。中船的尺寸雖然不及大唐的船，也沒有船樓，但也算是頗具規(guī)模。
整個碼頭都已經(jīng)被官兵圍了起來，上船的人要出示證件才可以進碼頭登船。碼頭處排起要登船的長隊，場面看上去頗為壯觀。
此時，一輛馬車疾行而來，奔到碼頭處才停下。昆侖奴孫方、孫圓停好車后，車里陸續(xù)下來男裝打扮的春華、秋實，最后平民老太太裝扮的桂嬤嬤攙扶著同樣男裝打扮的李渡下了馬車。
一路千里疾行，終于是趕上了！李渡看著長龍一樣的隊伍，又將目光落在遠處停靠的幾艘大船上，若有所思。
“公子，怕是等人都上船后，這船就要開走了。這人山人海，我們?nèi)ツ睦镎医B雄公子？”春華見所有人都在排隊上船，心下已經(jīng)慌亂了。
“自然是要去船上找人。現(xiàn)在上大唐船的都是隨船去貿(mào)易的商人與文人，那日本使節(jié)想必都已經(jīng)登船了?！崩疃扇〕隽钆疲瑢ι磉叺墓饗邒叩溃骸皠跓┕饗邒吣弥钆迫グ咽氐墓俦抢镎f一下，讓我們馬上登船?！?p> 桂嬤嬤并沒回應，李渡抬眼一瞧，桂嬤嬤此時正看著遠處停在碼頭的大木船發(fā)愣，似乎頭一次見，被這龐然大物驚呆了。
春華忙推了下桂嬤嬤的胳膊，道：“嬤嬤，公子和你說話呢?！?p> 桂嬤嬤這才回過神，接過李渡遞來的令牌道：“老奴這就去辦。”
李渡又讓孫方孫圓跟在桂嬤嬤身邊，交代道：“這里人多，務必護著點嬤嬤，莫要讓她被傷到?！睂O方孫圓是對黑人孿生少年，屬于身材中等偏下的車軸壯漢，他們本是大食人的馬戲團那里的雜耍奴隸藝人，從小在馬戲團長大的，身懷絕技，尤其輕功了得，李渡為了出宮方便，從馬戲團那里買了他倆，并讓他們平時住在宮外——李渡她們是女子，即使男裝也比不上男子的身量，所以不能找太高大的黑人保鏢，那樣對比太明顯了。這兄弟二人極為忠誠乖巧，孫方的方代表棋盤，孫圓的圓代指棋子，這倆名字自然也是李渡給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