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算盤
與含香院小小的一進院落不同,榮和堂作為正房夫人的居所,乃是個三進大院子,廊腰縵回,大氣雅致。
里院中央設(shè)了一座屋檐高的假山,四周圍一圈府外引來的活水池子,一座三步寬圓木矮橋立在那池子上,尋常日子里,非主人、貴客,尋常人不得踏足。
以洛嫣然目前的地位,她是應(yīng)該跟著婆子走回廊的,但那矮婆子在前面領(lǐng)路走得急,一個沒看住,洛嫣然已經(jīng)捏著眉心,大步流星上了橋。
等婆子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都已經(jīng)快走到堂屋門口了。
婆子嚇得臉色蠟黃,連忙疾走幾步,想要在她踏進主屋之前將她攔住,好好教教她規(guī)矩。
可“兩點之間線段最短”乃是不可辯駁的公理,從他們分開走的瞬間起,有些距離,注定她就算是跑斷了腿,也追不上了。
天色已暗,屋內(nèi)掌起了蠟燭,跳動的火光上有黑煙爬出來,像條沒頭沒尾的蟲子,扭曲了發(fā)黃的燭光。
也將鄭氏的臉映得明明滅滅,辨不清神色。
洛嫣然掀開竹簾,緩步走進去,按著原主記憶里的規(guī)矩,朝端坐上首的婦人斂衽一禮。
姿勢可能不標(biāo)準,洛嫣然總覺得這個禮做得別別扭扭:“給母親請安?!?p> 鄭氏瞥了她一眼,眉間蹙出了一道清晰的褶皺,聲音冷淡里透著厭惡:“起來吧?!?p> 作為嫡妻,襄陽侯正房夫人,她的本職就是和諧妾室,團結(jié)后宅。
可作為一個女人,誰又能真正跟妾室姐妹相稱,與妾室的孩子母慈子孝,親如一家?
所以洛嫣然倒也不在意她說話沒什么好氣兒。
她應(yīng)了聲是,起身抬頭,對上鄭氏的眼睛。
昏黃的燭火中,洛嫣然明明病怏怏的,小臉蠟黃,那雙標(biāo)致的桃花眼卻燁燁生輝,亮得讓人心驚。
鄭氏眉間那道褶皺蹙得更深了。
劉媽媽站在鄭氏旁邊,腳踩丁字步,手疊丫鬟扣,姿勢標(biāo)準,神色冷峻,活像一棵成了精的老槐樹。
她發(fā)現(xiàn)鄭氏面露不快,立刻朝洛嫣然這邊看過來一眼。
不需說話,意思已經(jīng)非常明確了:夫人見你已是天大的恩惠,有本啟奏,沒事快滾,夫人沒時間在這跟你扯淡。
洛嫣然心中滿意,如此正好,她一個理工科物理學(xué)家,滿分一百五十分的語文試卷很少能過六十,主謂賓定狀補都沒學(xué)好,初來貴地,多說多錯,不如直接了當(dāng)些,免得稍不留神漏了餡兒。
洛嫣然斟詞酌句一番,道:“聽聞今日有人來給二姐姐說親,但是二姐姐對這門親事并不滿意,正跟母親鬧情緒,女兒不才,想到了一個法子,前來給母親分憂?!?p> 鄭氏言簡意賅:“說來聽聽。”
洛嫣然細瘦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鎖骨:“我來替姐姐出嫁?!?p> 此言一出,不僅鄭氏和劉媽媽驚訝不已,洛嫣然大腦中的那位也是一陣震蕩。
“你瘋了嗎!那家人就是惡鬼,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他們,我不嫁,我不!”
洛嫣然臉上微笑對著鄭氏,腦海中又急急忙忙安撫原主。
她終于開始有些煩躁了:“是我嫁,不是你嫁,你著的什么急?!?p> 原主:“我們現(xiàn)在都在一幅身子里?!?p> 洛嫣然:“你也可以現(xiàn)在就放棄執(zhí)念,把身子全都讓給我。”
原主頓了頓,無形中似在咬牙:“你這樣害自己,就是為了讓我走?”
“是……也不是?!甭彐倘唤忉尩?。
讓你走是真的,但也沒有害自己。
在洛嫣然的計劃中,原主遲早要走,她這輩子好壞也要過。
只是洛嫣然可不想讓自己窮困潦倒過完一生,所以,她現(xiàn)在得想辦法弄到錢,而女子出嫁時候要帶的嫁妝,是她目前為止所能想到的,最快的來錢渠道。
不然她又何必在鄭氏想到替嫁事宜前,提早兩個月過來找麻煩?
還不是為了趁鄭氏沒緩過神兒,來討個主動權(quán)。
“你什么意思?”原主與鄭氏異口同聲問道。
洛嫣然站的時間有點長了,身體虛,腿腳軟,嘴巴也有些干。
她說話前抬手捏了捏眉心,一陣弱柳扶風(fēng)的可憐,踉踉蹌蹌把自己跌坐到了右手邊的楠木椅子上,順手喝了口冷茶。
鄭氏眉毛皺掉了幾根。
洛嫣然將前世鄭氏對原主說的話慢條斯理地抖出來,道:“榮安王府只說要我洛家女兒跟他們家二公子結(jié)親,也沒說要哪個,是嫡出的還是庶出的,我跟二姐姐,誰嫁不是嫁?”
鄭氏心中疑惑一閃而過,眼中威嚴壓人,抬手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把桌上的蠟燭都震歪了兩分。
照在鄭氏臉上的燭光晃了晃。
她好不義正言辭地喝道:“放肆!榮安王府的親事,豈是你可以討價還價的!”
洛嫣然仍是那副笑臉,讓人看不出心中真實所想:“母親所言甚是,能與榮安王府嫡子這等地位相匹配的,也只能是侯府嫡女,我一個不招人待見的庶女,與人家一比直如云泥之別。”
“可那左云策是什么樣的人,母親也不是不知道,真把二姐姐嫁過去,就是將二姐姐后半輩子扔進火坑了,您舍得?”
鄭氏拍在桌上的手不著痕跡地收緊成拳。
她當(dāng)然舍不得。
正如洛嫣然所說,那左云策是全京城出了名的傻子,性子像那荒郊野狗似的,逮誰咬誰,連他親娘,榮安王妃都給咬得一條胳膊險些斷了,躺在床上修養(yǎng)了三個多月才能出門見人。
出門后,王妃便去了城外三清觀,見了一位傳說方才游歷回來的老道士,得了人家一個錦囊,之后既求了這道賜婚圣旨。
鄭氏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已經(jīng)將榮安王一家罵了個狗血淋頭。
什么破錦囊,就是尋個借口!
他們分明就是想找個爵位相配的人家給他們兒子沖喜。
更可氣的是,鄭氏除了因為陛下賜婚不可不接外,利益上她也無法拒絕榮安王府的求親。
襄陽侯府自從老侯爺病逝,洛震霄襲爵以后,威勢早已大不如前,即便有韓國公府這樣的姻親撐腰,也阻止不了它的頹勢,而若是能用一個女兒抓住榮安王府這根樹枝,對洛家來說,是筆非常劃算的交易。
只是嫡親的女兒和一個可有可無的庶女相比,后者對鄭氏來說,無異于空手套白狼。
若是真能走通,她自然是十分愿意的。
可洛嫣然既然知道那是個坑,又怎么會自己心甘情愿往里跳?
鄭氏可不信洛嫣然能因為常年跟隨何氏禮佛修出什么救苦救難的大慈悲心。
那東西就算是有,何氏生下來的這兩個孩子也不會用在他們正房身上。
不偷偷扎小人咒他們就不錯了。
鄭氏眼神不見波動,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洛嫣然兩圈,語氣冷厲起來。
接過劉媽媽遞來的熱茶,鄭氏慢慢道:“你不過小妾生的庶女,憑什么來跟我談條件?我大可以在花轎來時直接將你捆起來丟上去,屆時……”
“屆時,我便在花轎上咬舌自盡,讓榮安王府喜事變喪事,”洛嫣然低頭飲茶,三才碗蓋子剛好遮了她半張臉,“您覺得王爺和皇家,會怎么答謝您?怎么答謝洛家?”
鄭氏萬萬沒料到洛嫣然一出口竟然會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杏仁兒似的眼睛登時瞪圓,這次是真的震怒了。
她猛地站起來,抄起玉盞朝洛嫣然腳下砸了過去:“你敢!”
劉媽媽作為一個合格的走狗,此時已經(jīng)沖到了洛嫣然面前,輪起胳膊朝她抽了過來,嘴里怒罵道:“你個小賤人,敢在夫人面前如此說話!”
洛嫣然站了起來,接住劉媽媽抽過來的巴掌,消瘦的手腕一轉(zhuǎn),四兩撥千斤,不僅沒讓劉媽媽碰著她的臉,還順勢把這老婆子撂倒在了地上。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這么一轉(zhuǎn)一摔,當(dāng)即趴在地上哎呦媽呀地只會哆嗦了。
洛嫣然拍了拍身上運動出來的褶皺,理都沒理劉媽媽,朝鄭氏看了過去。
眼里三分震驚是原主的,七分自然是自己的。
“你,你怎么能……”原主在她腦海里出聲,卻沒能沒找到什么相應(yīng)的措辭,話說到一半兒就說不下去了。
洛嫣然想在心里哼一聲,沒什么情緒,就是覺得很帥,但試了一下發(fā)現(xiàn)發(fā)不出這個音節(jié),最后只得作罷。
“我們不是一類人,于你來說,有能不能,于我而言,只有想不想?!?p> 她是穿越來的,也是想要尋求重生的,從來沒想過為原主報什么仇解什么恨,反而總想著怎么把人家原主消化掉。
但也從來不愿意讓人自以為高她一頭就可以頤指氣使,隨便跟她說“憑什么”。
她不在乎穿著誰的殼子,原來是什么身份,就算被人察覺眼前人跟過去有許多不一樣也不在乎。
她只是洛嫣然。
何況替嫁這件事,真要追究到根兒上,應(yīng)該是鄭氏求她。
她不過是來給鄭氏提個B方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