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素肉丸(一)
白米飯、醬色豆腐,外加兩碟子腌菜,便是甄由毝,也不由自主地添了半碗飯。
難怪公子寧愿腹瀉亦要死皮賴臉地討吃!這姜姑娘的手藝,果然是不一般。甄由毝摸著肚子想道。
一行人將碗筷舔得干干凈凈,除了夏川,其他人告辭時,竟有些依依不舍。
待甄由毝與夏夜歡登上馬車,夏夜歡忽而捂著心口,猛咳起來的時候,甄由毝才想起,自己似乎失責(zé)了。
他手忙腳亂地打開藥箱,欲翻藥出來與夏夜歡吃。夏夜歡咳得厲害,滿臉通紅,心情卻是愉快:“甄郎中,我今日甚是開心?!?p> 甄由毝猶豫一下,才道:“公子,在下有句話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說。”
夏夜歡看他,卻是了了他的心思:“人生苦短,我只是,想尋一些有意義的事來做。”他放低了聲音,“甄郎中是最了解我身體狀況的,便由我,放肆幾回?!?p> 甄由毝卻在心中嘆息一聲,公子雖然貴為夏家三公子,卻體弱多病,本來大公子與二公子就不同意他出任花州州官,是三公子不斷寫信與容帝,才得了這么一個虛掛的官職。說是州官,三公子卻是根本不用處理州務(wù),只管擇他喜歡做的事情來做。當(dāng)然了,真正處理州務(wù)的,另有其人。所有人都縱容著三公子,只希望他快樂地度過這一生。
但,三公子如今,真的快樂嗎?甄由毝偷偷窺向三公子,見他雖然咳著,卻不似往日那般有一股死氣在里頭。錦衣玉食般的生活,竟然不如一鍋醬豆腐?
低調(diào)奢華的馬車駛進(jìn)夏家,甄由毝扶著仍舊在咳嗽的夏夜歡,才下馬車,便感受到一股噤若寒蟬的氣氛。只見牡丹花燈蔓延不絕,廊下垂首一色的朝天髻藕荷色窄繡寬裙的女侍,夜色中暗香浮動。
夏山低聲說:“是夫人來了?!?p> 夏山口中的夫人,是花州王夏青邑的結(jié)發(fā)妻子,夏夜歡三兄弟的生母,明雙雙。
夏夜歡進(jìn)得廳中,但見仙榻上歪坐著一個明艷無雙、猜不出年歲的華貴女子,頭戴牡丹花冠,身穿素金留仙裙,正看著手上的一本冊子。
夏夜歡綻開笑意,朝女子行禮:“孩兒見過母親?!?p> 明雙雙抬眼,只見美目如秋水,隱露威嚴(yán):“歡兒,方才,可是你在咳嗽?”
夏夜歡在她對面坐下,自己斟茶:“孩兒咳嗽,實在是常事,母親不必掛心?!?p> 明雙雙嘆了一口氣,將手上的冊子遞與他:“歡兒且看看,這冊子上共有三十七位適齡的美人,你可有喜歡的?”
夏夜歡垂眼,輕輕睨一眼那冊子,卻沒有接過來:“母親,我都不喜歡。”
明雙雙美目忽而染上一絲憂傷:“你大哥二哥俱已成婚數(shù)年,數(shù)日前,你大嫂二嫂雙雙誕下麟兒,歡兒,你,就不想擁有自己的孩子嗎?”
夏夜歡卻是驚喜道:“我有兩個侄子了,大哥二哥竟是不曾差人告訴與我知。我得趕緊挑選禮物,送與他們……”
明雙雙看著他歡喜的樣子,眼中威嚴(yán)漸漸蓋過憂傷:“歡兒,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已經(jīng)看好了幾位美人,明日便請她們過來?!彼龑宰觼G在桌上,緩緩起身,轉(zhuǎn)頭去看戰(zhàn)戰(zhàn)兢兢候在外頭的甄由毝,“甄郎中,歡兒的身體可適合與女子行/房,誕下后代?”
甄由毝沒想到自己突然被點名,他頓了一下,謹(jǐn)慎道:“若是多用良藥,是有可能的……”
明雙雙截斷他的話頭:“便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亦要試一試!倘若甄郎中沒有信心,我便只能從其他八州懸賞了?!?p> 從其他八州懸賞郎中,這不是要打他甄家的臉嗎?
甄由毝趕緊道:“在下定當(dāng)竭盡全力,將不可能變成可能。”
明雙雙很滿意:“我此次過來,是要盤桓幾日的。歡兒,你自是養(yǎng)足精神,好好應(yīng)付美人。這花州的事務(wù),便盡由夏零零處置?!毕牧懔闶谴ㄖ葜莨?,是真正做事的人。
她說完便要走。
夏夜歡忽而道:“母親可是忘了,孩兒所剩時日無多。您若強(qiáng)迫那些女子與我成親,豈不是害了她們?”
明雙雙的美目染上一絲怒意,卻仍舊淡淡道:“世人皆知,你夏三公子體弱多病,時日無多,她們?nèi)耘f想嫁與你,不過是各取所需?!?p> 夏夜歡慘淡一笑,只覺喉間一陣腥甜洶涌著:“便是她們對我沒有半分真情,母親也覺得,這樁婚事,是天作之合嗎?”
哪來的天作之合?這世間哪有那么多的情情愛愛?若她們嫁與夏家,便是守著孤兒度過余生,亦是數(shù)不清的榮華富貴!甚至比起在一些權(quán)貴中掙扎還要體面得許多!說不定,她們還會感激涕零呢!
明雙雙閉了閉眼:“歡兒,別想太多,或許當(dāng)年那個假道士之言,不過是誆騙我們的呢?!边@句話,她亦每每在午夜夢醒,哄騙自己。有哪個當(dāng)娘的,兒子甫一出世,便知道他壽命幾何,還能歡愉度日的。只是一晃過去二十年,她才漸漸接受,不再像當(dāng)初那般悲痛。也罷,既是命,便認(rèn)了,但無論如何,亦要替他張羅一房妻子,便是留下一個親生骨肉也好呀。
她這回,決絕地走了。牡丹花燈隨即緩緩在夜中浮動,一干侍女也隨之散去。
夏夜歡笑了笑,終是忍不住,從喉頭間吐出些腥甜來。
甄由毝嚇得魂飛魄散:“公子,公子!”明明,明明公子從西城出來的時候,精神還大好的呀!
花州上頭的金鴉撲棱了一下,仍舊不停地盤旋在夜空之上。
朝青洗了腳,盤腿上床時,歪著腦袋,認(rèn)真地對朝顏說:“姐,那弱不禁風(fēng)的夏州官,發(fā)起威來還是挺嚇人的呢?!?p> 朝顏坐在小凳子上,就著昏暗的燈給朝青縫補褲子,聞言橫了他一樣:“今日我讓你送給徐老師的青團(tuán),你送去哪里了?”
不好,露餡了。朝青嘿嘿笑:“姐,人家吃了我們的青團(tuán),這不是來幫我們了嘛?!?p> 朝顏沒說話。
朝青再次小心翼翼地說:“姐,我真的不喜歡讀書,那徐老師教得也不好,我一上課,就想打瞌睡。”
朝顏將針扎到褲子里面:“你不讀書你能做什么?個頭不高,力氣活你也做不了。”
朝青倒是意外姐姐這次沒有直接痛罵他,他一下子忘形了:“小星兒的師傅答應(yīng)我,幫我求求夏山大哥,讓他教授我武藝呢。若是習(xí)得武藝,我便可以做鏢師,整個九州大地,我皆可去。再說了,若是習(xí)得一身武藝,以后便可以保護(hù)姐姐了!”若是那吳氏再生幺蛾子,他便一拳打跑她,看她還敢不敢算計姐姐。
朝顏收了針,將針線收到笸籮里:“你若是真的想去學(xué)武藝,那你便去。”
朝青大喜。
朝顏仍舊說道:“若是你去學(xué)藝,但凡吭一聲苦累,從今往后,便不準(zhǔn)再提學(xué)藝,給我乖乖念書?!?p> 這……
朝顏抬頭看他:“敢不敢應(yīng)下?!?p> “好!”朝青抬頭挺胸,信誓旦旦。
朝顏舉起油燈,將簾子拉過來,上了床,一口氣將油燈吹滅。只見淡淡的月色漫過窗紗,映在地上。
朝青在那頭說:“姐,明兒二叔他們當(dāng)真搬出去的話,我就可以自己單獨睡一個房間了?!彪m然他讀書不多,但亦曉得男女七歲不同席。更何況自己是一個半大小子了,雖然房中有簾子隔著,但他與姐姐同睡一屋這件事仍舊是被同門取笑。假若二叔他們搬出去,那姐姐,也可以招婿了。他之前聽劉板凳說過,他的叔叔早就喜歡姐姐好久了,只是家中貧困,給不起聘禮,家中又沒有多余的房子,是以才不敢開口求親。
朝顏并不在意這件事,只淡淡地應(yīng)一聲:“早些睡罷。”她今日忙了許久,早就累壞了。
只是睡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夏州官終究是幫了她,雖然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但為了不牽扯到夏州官,那,曾寶華的命,便多留他幾日罷。
正房那頭,吳氏哭哭啼啼,鬧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