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 敲山震虎
李靖見李世民滿臉怒色,臉上青筋畢現(xiàn),知道他此時已是憤怒到了極點??磥磉@個情緒已經(jīng)在他的心中憋了好久,已經(jīng)快把他憋瘋了。這個時候,最好讓他把情緒都發(fā)泄出來。所以他坐在那里,一直聽著,沒有吱聲。
發(fā)泄了一會兒后,李世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忙向李靖拱手致歉。
“啊,請李兄見諒。我因一時氣極,有些失態(tài)了?!?p> “殿下言重了?!?p> 李靖忙笑了笑,拱手說道:“有時心情不好,發(fā)泄一下也不是什么壞事,老憋在心里反而不好?!?p> “只是……只是……”
“李兄有什么事盡管說,怎么突然變得吞吞吐吐的了?”
李世民見李靖話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知道他有些話怕犯忌,不敢明說,便催促道。
“既然殿下動問,屬下便斗膽問一下。剛才屬下聽殿下說劉大人是因殿下而死,屬下心中一直想不明白。劉大人之死,很明顯是劉文靜大人他自己怨氣太重,對朝廷有所不滿,在私下里妄議朝中重臣并對朝廷有怨言。他雖無反意,但所說的話還是有些出格的。再加上陛下有可能誤信讒言而蒙冤,怎么……怎么這又是因為殿下而死呢?”
“李兄是何等聰明之人,難道你真的看不出這里面的玄機(jī)?”
李世民認(rèn)為李靖乃冰雪聰明之人,怎會看不透這內(nèi)里的問題所在,是以見李靖突然問這樣的問題,有些驚訝。
“這里面還能有什么玄機(jī)嗎?這……這屬下倒是真的不懂?!?p> 聽了李世民的話,李靖一臉迷茫地?fù)u了搖頭。
難道李靖真的不懂?非也!古往今來,凡是洞明帝王家事的人看起來好像是大智,實則是最愚蠢的人!是凡帝王,是最忌諱自己的一切行為被臣下洞察的,那會讓帝王覺得自己的所有權(quán)謀皆被別人看的清清楚楚,那他會感到脊背發(fā)麻的。
讓帝王覺得你比他聰明而引發(fā)帝王不自在的人,那么你的死期也就不遠(yuǎn)了。
李世民雖然還不是帝王,但他又是如何睿智的人。他也總不希望自己的家事被別人了然于心吧?
是以李靖假裝迷茫。他要讓李世民自己說出來。
“可能是李兄離開京城時間太長了的緣故吧。自從你離開京城這幾個月以來,京城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好多的變故了!”
說到這里,李世民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到此時,他的心情還沒有完全平復(fù)。他滿臉怒色,繼續(xù)忿忿地說道:“唉,父皇若真是誤信了讒言,一時盛怒之下誤殺了劉文靜倒還好。怕只怕這并不是誤殺,而是父皇有意而為之!”
“有……有意而為之?陛下是何等圣明之人,怎會?這……這怎么可能呢?”
聽了李世民的話,李靖看起來感覺越來越迷茫了。
“劉文靜大人和裴寂裴大人兩人在朝堂上相互攻訐,使朝政混亂,大臣莫衷一是。陛下不得已而剪除掉一個,也有可能是為了穩(wěn)定朝綱不得已而為之啊。這怎么就……就……”
因為即使李世民把自己當(dāng)成是知己,李靖也要避免在他的面前妄議皇帝。所以李靖的話只是說到一半就收住了。李世民是何等聰明之人,如何能聽不懂呢。
“李兄把這事想的有些簡單了!”
李世民此時心情激蕩,臉上又現(xiàn)悲憤之色。
“我知道,父皇處死劉文靜的背后,是有他的深意的。父皇這么做,其實就是在敲山震虎。他是在向我,向他的這個兒子發(fā)出警告呢!因為他知道劉文靜的不平只是小的不平而已。而我心中的不滿,才是更大的不平!”
“殿下,您……”
李世民見李靖要插話,連忙向他擺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李世民此時的情緒又激動了起來,胸脯一起一伏似有很大的怨氣。他繼續(xù)恨恨地說道:“李兄先不要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的這些話如果不說,感覺是如梗在喉,不吐不快?!?p> “這段時間,這些話我一直憋在心里,都快憋瘋了。正好今天你來了,我一定要好好說一說!想當(dāng)初晉陽起兵之時,我與劉文靜、裴寂三人居功至偉,這事天下盡知。而三人中,凡事幾乎都是我與劉文靜上前。及至起兵之后,我東征西討,滅薛舉父子,打敗劉武周、宋金剛,一舉平定夏、鄭兩個勁敵,生擒王世充和竇建德。這些事情李兄大都在場,也一一見證了戰(zhàn)場上的不平凡和生死坎坷。哪一戰(zhàn)不是出生入死,幾無生還。每每朝廷遇到危難之時,也總是我沖鋒在前。當(dāng)初在晉陽起兵之時,父皇就曾向我許以太子之位,可定都長安之后,卻從不再談起。等到又有危難需要我上前的時候,父皇便又作許諾。而每次許諾過后,便又在事后反悔。不是我李世民非要爭那太子之位,只是有功者不賞,而無功之人卻坐享其成,又如何能讓人心中安然?劉文靜所不平者,也無非是因為如此而已也!”
“殿下……”
李靖怕李世民氣極之下口無遮攔,說出什么不好的話來,是以想勸他??衫钍烂褚坏┐蜷_泄氣的閥門,又如何能收得???
他眼睜睜地看著劉文靜死在自己面前卻無能為力,這段時間,他這口氣憋得太久了。
“我出生入死,為大唐打下這天限江山又如何呢!那太子李建成又何功之有,如今卻忝立太子之位。朝堂之上,太子飛揚(yáng)跋扈,對政事指手劃腳,而我卻還要向這個儲君作輯打拱!所以劉文靜的不平,又何嘗不是為我而訴?他心中的不平,只是我心中更大不平的體現(xiàn)而已!而今父皇只因劉文靜酒后亂言的一點小事,一個失寵小妾的誣告即加以妄殺,豈不是為了警告我又是什么?”
“劉文靜畢竟是一個有大功的人,而且父皇也曾專門下詔許他免死金牌?,F(xiàn)在卻只因他酒后的一句亂言即妄加斬殺。群臣又會有何想法,肯定是認(rèn)為‘飛鳥盡,良弓藏’。而現(xiàn)在外患還未除,國家遠(yuǎn)未安定,即誅殺功臣,豈不讓那些功臣們?nèi)巳俗晕?,個個寒心?為此,我也曾向父皇苦苦哀告。而李兄你可能怎么也想不到,父皇當(dāng)著所有朝臣的面是怎么說的!”
李靖望著李世民,靜靜地?fù)u了搖頭,沒有吱聲。
李世民悲憤地說道:“我真沒想到父皇竟會對朝臣們說道,‘此兒典兵既久,在外專制,為讀書漢所教,非我昔日子也!’這……這分明就是在表達(dá)對我這個兒子的不滿啊!”
李世民越說越激動,他突然站起身來,快走幾步來到門前,手指著自己住的宏義宮恨恨地說道:“李兄,你看,這就是父皇為了褒獎我而修的宏義宮。李兄你看看,這能算作是宮殿嗎?哪個宮殿像這樣子!不僅是修在了皇宮的外面,而且還狹小簡陋,陰暗潮濕。就連父皇自己上一次看到后也覺得于心不忍,看不下去了,還特意囑咐工部再派一些工匠過來修繕一下,添置一些假山水。沒想到我東征西討,功勛卓著,卻只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劉文靜的死,父皇的疏遠(yuǎn)和冷淡,使李世民的心情極端的壓抑。如今在李靖的面前,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知己,忍不住把壓抑很久的情緒一下子全爆發(fā)出來了。
李世民一旦觸動了怨氣,便停不下來。他又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數(shù)著道:“其實又何止是這些呢!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還有李兄你等等這些人。這些我昔日秦王府的文臣武將,現(xiàn)在是一個一個地被抽走的抽走,外派的外派?,F(xiàn)在又聽說父皇要下詔調(diào)走程咬金、秦瓊!再過一段時間,我這天策將軍府可能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了!父皇不知怎么想的,難道他真的也要像對待劉文靜那樣置我于死地嗎?”
李世民說著說著,竟傷心地捂面抽泣起來。
李世民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劉文靜的失敗就將是他的失??!劉文靜的結(jié)局,或許就將是他最后的結(jié)局!
李靖此時一句話也說不了。他看著李世民傷心憤恨的樣子,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李世民說的這些要是從小處看,是帝王家的家事,他作為外臣,不便于干預(yù)。從大處看,李世民的話語,流露出的是對陛下的嚴(yán)重不滿,他更不能隨便妄言。但看到李世民如此悲觀失望的樣子,他又不能一句話不說。
但有一點,李靖似乎看得是越來越清楚,那就是李淵越來越忌憚李世民的勢力。他正在想方設(shè)法一步一步地在削弱李世民的勢力,并一步一步地將李世民排斥于太子之位的爭奪之外!
李淵或許正在有目的、有意識地剪除李世民的羽翼!
現(xiàn)在被剪除的是劉文靜,那下一個會是誰呢?
想到這里,李靖的心中不免升起一絲絲的寒意。當(dāng)初在硤州之時,李淵曾密詔要殺自己,難道僅僅只是因為耽擱了行程嗎?
想到這里,李靖的心里也不由得一哆嗦。
他擔(dān)心,一場血雨腥風(fēng),不知道何時就會出現(xiàn)在大唐的土地上!
也許,這場血雨腥風(fēng),正走在路上,隨時都可能降臨!
或許當(dāng)這場血雨腥風(fēng)來臨的時候,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可能都無法幸免!
但此時李靖根本顧不了那么多?,F(xiàn)在急需要安撫的,是李世民的情緒。一旦任由這種情緒漫延下去,必將會帶來非常嚴(yán)重的后果,甚至?xí)谴筇普?quán)全面的危機(jī)。
看到李世民此時情緒激動,李靖是既心疼又著急。但在李世民情緒激動之時,他又確實不好插嘴。
如果沒有合適的話說,那就不如什么都不說。
李靖靜靜地坐在那兒,做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過了好一會兒,李世民的心情才又重新稍稍平靜下來。他有些頹唐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傷心地說道:“李兄,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累,感覺到孤獨,感覺到無助!以前即使遇到再大的困境,哪怕是面對王世充、竇建德的千軍萬馬,也從來沒有灰心失望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p> 說到這里,李世民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唉,如果真能像肇仁兄那樣一死了之,倒也算是徹底地解脫了!”
很明顯可以看出,李世民的這種情緒是壓抑了好長時間了。
來自于他父皇李淵的猜忌,來自于自己兄弟李建成、李元吉的構(gòu)陷使他感到空前的孤獨、無助和極度的失望。
再堅強(qiáng)的人也擋不住來自于自己最親的親人的無情打擊!
“殿下,何至于斯!”
“何至于斯?哈哈哈哈,何至于斯?”
李世民忽然仰頭大笑,然后雙眼含淚,悲憤地說道:“何至于斯?李兄,你說說,難道我想這樣嗎?現(xiàn)在父皇不容我!太子、齊王排斥、構(gòu)陷我!我的那些戰(zhàn)友同袍又一個一個地離我而去,我……我又能如何?”
此時的李世民就像著一頭被縛住四腳的雄獅,無助地咆哮著,卻已經(jīng)失去了全部的斗志!
“殿下,何至于斯!”
李靖滿臉期待地望著處于無助、失望、頹唐等各種情感交織中的李世民。他大聲地說道:“殿下,現(xiàn)在切不可灰心喪氣!現(xiàn)在還沒到垂頭喪氣的時候!孟子曾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也?!?p> “哈哈,天將降大任?哈哈哈哈,我現(xiàn)在如此潦倒不堪,又何來大任??!”
李世民的眼中雖然閃過一絲火花,但只閃爍一會兒便又瞬間熄滅了
“殿下,古代圣賢受過磨難的多了。只要不灰心絕望,就總能崛起!當(dāng)年的舜,曾受后母虐待,父親誤解,卻從無怨言,終成一代賢帝。晉文公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饑寒交迫,衣食無靠,不是最終也能回歸故土,重奪王位了嗎?漢王劉邦,被項王羞辱,封于貧瘠的巴蜀漢中一帶又復(fù)如何,最終不還是戰(zhàn)勝項王,一統(tǒng)天下了嗎?每一個成大事者,不都經(jīng)歷過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哪一個痛苦不足以把人擊倒?何況殿下被虐待了嗎,被流亡了嗎?難道只是這小小的委屈都受不了了?劉文靜劉大人之死,可能固然是有因殿下您的原因,但難道他自己沒有責(zé)任嗎?他一味地放任自己的情緒而不加控制,任自己的情緒發(fā)展膨脹以至于最終讓妒忌之火完全地毀了自己!殿下,難道您也要任由您心中的怒火將您焚毀嗎?”
“殿下,小小的挫折算什么!坦途誰都能走,但要把艱難險阻一點一點地趟過,才是好漢!殿下又何至于如此頹唐呢?如果您自己不認(rèn)輸?shù)脑?,試問這天下,又有誰能打敗您?當(dāng)初的薛舉父子,劉武周、宋金剛、竇建德、王世充之流是如何的囂張跋扈,最后不都成了您的手下敗將了嗎?難道殿下諾大的胸懷,竟連這點小小的委屈都盛不下?若真如此,那我李靖也就真是看錯了人了!”
李靖看著李世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殿下,人不自亂,弗能亂之!”
李世民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突然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李靖的這幾句話,猶如當(dāng)頭棒喝,讓他有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
“人不自亂,弗能亂之!”
“人不自亂,弗能亂之!”
李世民細(xì)細(xì)地咀嚼著李靖的這句話,慢慢地品味著話中的意思。他本就是英雄豪杰,只是一時情緒上來不能自己而已。一旦有人從旁提醒,待他清醒過來,馬上便恢復(fù)了他的英雄本色。
“對,李兄說的對!人不自亂,弗能亂之!”
李世民上前伸手一把抓住李靖的手欣喜地說道:“若非李兄的幾句警言,我李世民幾近消沉!上天佑我,讓我建立了那么大的功勛,我又何必如此頹唐呢!再大的敵人在我面前都不當(dāng)回事,難道還怕這點委屈嗎!”
“哎呀,我險些也被自己的情緒所左右,差點毀了自己,幸得李兄提醒?。 ?p> 李靖見李世民終于從不良的情緒中擺脫開來,眼中重又放出自信的光芒。他也非常高興地說道:“殿下本就睿智,豈是屬下三言兩語就能說得的?!?p> 李靖說完,從懷中掏出慧文大師送給自己的那句謁語,認(rèn)真地對李世民說道:“屬下有一位忘年摯友,也可以說是屬下的人生導(dǎo)師。在他臨圓寂之時,曾送給屬下一句謁語。屬下覺得這兩個字,殿下看一下可能也有一些作用?!?p> 李世民接過一看,上面用魏碑體清清楚楚地寫著兩個字:“戒驕”。
“戒驕!”
“戒……驕!”
李世民拿著這條謁語,在宮中踱著步,口中一遍一遍地輕輕地讀著。
李世民連讀了幾遍,才又抬起頭來對李靖認(rèn)真地說道:“越是功勛卓著,越要戒驕;越是居于高位,越要戒驕;越是居于險地,越要戒驕!越是身處逆境,越要戒驕!這兩字雖是樸實無華,對我卻猶如醍醐灌頂,令我頓感慚怍。在這非常之期,我更要做到戒驕戒躁才是??磥磉€是古人說得對啊,小不忍,則亂大謀!”
李世民把那張謁語還給李靖,笑著說道:“這是你的摯友贈送于你,我不能奪人所愛?!?p> 李世民說罷欣然地走到幾案旁,提筆在宣紙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下了“戒驕”二字。
此時,李靖看李世民行筆沉穩(wěn),筆力矯健,書寫如行云流水,再無一點戾氣。
看到李世民的心情終于平復(fù)下來,李靖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天策府兵曹參軍、文學(xué)館學(xué)士杜淹捧著一沓子文書走了進(jìn)來。
李靖看杜淹的臉上,正表現(xiàn)出一臉著急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