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切都恍若隔世
“不行！你不能去！”
任苒一把推開門，大步跑到爸爸的病床前，用一種警備的眼光瞪著那個妄想把爸爸從醫(yī)院帶走的人。
會長怎么可以這樣！虧我還把他當做好人！
看著面前的小女孩氣鼓鼓的樣子，會長的表情頗為尷尬。只有爸爸竟然抿嘴偷樂，伸出手來寵溺地撫摸著任苒的頭發(fā)，溫柔地說：“好了，苒苒乖，聽話，快喊邱叔叔好！”
她被氣得七竅生煙哪還有心情問好？這個爸爸也太不拿自己當回事兒了吧！
她氣勢洶洶地扭過頭來，兩臂交叉架在胸前，大聲地說：“我說你不能去就不能去！”
本來是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可誰知道爸爸只是一味地笑著，好脾氣地說著“乖”之類的話，讓她一下子沒了脾氣。她費力地爬上半人高的病床，撲進爸爸懷里用力圈緊，好像生怕爸爸一會兒就要消失不見了一般，甕聲甕氣地說：“你就是不能去。媽媽說了，你要好好休息。每年這個時候你都要出去好長時間，都沒時間照顧身體。我不要你走，你要你呆在這兒好好養(yǎng)病。”
許是沒料到女兒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爸爸竟有些失神，手上還是一下一下地輕撫著她的頭發(fā)。
“媽媽那邊我會跟她說的。我相信，她會理解的，所以苒苒，你也要理解爸爸，這是爸爸的工作。在家好好練琴，等爸爸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好嗎？聽話。”
最后兩個字聽起來頗有些毋庸置疑的意味，看來爸爸是不打算改變主意了。
“好吧?！彼阍诎职謶牙铮涞卣f。
兩周之后，爸爸確實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不知為何，等待爸爸的這段時間，任苒總是不自已地做惡夢，晚上總要鉆進媽媽的被窩抱緊媽媽才敢睡著。
爸爸到家那天，她正好在琴房里專心致志地練她的肖邦練習(xí)曲。肖邦是她最喜歡的作曲家，他的曲子柔腸中有赤心，兼容并蓄又不失渾然天成的氣魄。她一直夢想有一天能去波蘭他的故居去看一看，走一走，撫摸他創(chuàng)作時用的鋼琴，感受他和喬治桑生活在一起的點滴幸福。一曲終了，她還沒從剛才的想象中回過神來，就看見爸爸正站在琴邊安靜地注視著她，沖她微笑。她沒有尖叫著撲過去抱住爸爸，只是愣愣地望著他，心里竟有些劫后余生的緊張感。
然后爸爸伸出兩根手指向她比了個“V”字的手勢，在她眼里看起來調(diào)皮極了。她正欲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慶祝爸爸的“凱旋”，可嘴剛咧到一半，就聽到“轟”地一聲，爸爸竟仰頭栽倒在地板上昏了過去。媽媽急促趕來的腳步聲和她驚駭?shù)么羧裟倦u的畫面定格在了這一秒，變成了她這輩子都無法逾越的一條鴻溝。
后來聽邱叔叔一臉內(nèi)疚地說，這次出去考核的爸爸一行教師還去到了一個以前從沒設(shè)過考點的偏僻的城市。第一天晚上到達的時候，受到了熱情款待，邱叔叔喝得有些多了，等散席的時候，另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便幫著爸爸架著走路搖搖晃晃的他，跟著爸爸回賓館，其他一些教師三五結(jié)群去逛逛那里最有名的夜市去了。
沒想到就在這時，竟然遇到了攔路搶劫的歹徒。
領(lǐng)頭的歹徒手里抓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在昏黃不清的路燈下看起來格外陰森可怖。爸爸年齡較長，遇事又比較冷靜沉穩(wěn)，萬分緊急之時，他一把抓住嚇得有些哆嗦的年輕同事的手，低聲說：
“快！帶邱老師先走！到安全的地方報警！”
“那你你你怎么辦？”小伙子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跟他們周旋，快點！”說著便用力把他們推到燈光照得不明顯的角落，左手摁住因為劇烈動作而脹痛的手術(shù)傷口，扶著墻一步一步向那群兇神惡煞的人走去。
“喲！還是個傷員！你們兩個，去給我把逃走的那兩個抓回來！我先看看這個病秧子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大哥模樣的領(lǐng)頭人操著當?shù)乜谝艨邶X不清地說。
爸爸喘勻了呼吸，忍著腹部的疼痛賠著笑臉說：“好說好說，我這有錢包，都給你們，拿去吧！”
“哼！還算識相！”歹徒頭頭彎腰撿起爸爸扔過來的錢包，一打開卻又憤怒地摔回地上。
“媽的！敢耍老子！你們給我搜他的……”
“別別別大哥，有話好好說，我才想起來我錢一般不放錢包里，我褲子口袋里有，我找找看哈，啊這有一百，給你！”爸爸趕忙打斷了歹徒的話，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紅色鈔票扔在地上。
“早這樣還費什么工夫！”為首的那個一揮手，一個小弟便上前撿起了鈔票?！按蟾纭币话褤屵^鈔票，展開來就著路燈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確認無假了之后才放心地揣在兜里。
“還有沒有?。课腋嬖V你給我乖乖的交出來，不然可別怪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是是是，你別著急啊，我這行動不便你也看得出來，我口袋多，你等我再找找右邊的褲子口袋啊……”
就這樣，爸爸成功地把時間拖到了同事叫來了持槍列隊的警察。雖然幫忙抓捕時，腿上被劃傷了一道口子，但其余人都毫發(fā)未損，這多虧了爸爸急中生智的萬全之策。
“這個老任，太不像話，逞什么能??！”聽完邱會長的故事，任媽媽略帶責(zé)備意味地跺了一下腳說。
“如果不是任老師，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見到我兒子……”說到動情處，邱叔叔的眼眶漸漸變得濕潤?！拔也辉撟屓卫蠋熋斑@么大風(fēng)險不顧勞累地出差的！是我不對，如果出了什么事我真不知該怎么面對你和孩子……弟妹你要責(zé)怪就責(zé)怪我吧，老任的醫(yī)藥費我至少出一半！”
任媽媽趕緊回絕?！安徊徊辉趺茨苁涨窭蠋煹腻X，我家老任還不跟我急啊……”
所有的聲音在任苒的耳邊都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她的爸爸，仿佛是動畫片里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臨危不懼，勇斗壞蛋，心里不由生出敬佩來。
他是我的爸爸!
之后的期中考試里，任苒把這件事情寫進了語文作文里，還得了全班最高分。老師讓她上臺念的時候，她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洪亮清晰，一字一句讀得分外用力，分外自豪。她還把作文送給爸爸當做那年的生日禮物，再三叮囑他要快快好起來，因為這是他們的約定，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爸爸只是笑著答應(yīng)。
一切都恍若隔世。后來任苒隨媽媽整理爸爸的遺物時，從枕頭底下又翻出了這頁作文紙。紙張有些發(fā)黃，邊角的地方毛糙卷曲，爸爸一定是撫摸閱讀了無數(shù)遍。再念起這篇她曾最引以為傲的文章，聲音卻變得哽咽，心里苦澀難耐。
任苒醫(yī)院、學(xué)校、家三點一線的生活在五年級時忽然有了新的變化。爸爸替她聯(lián)系了首都最好的音樂附中的鋼琴老師，每隔一周她都要跟著媽媽坐上去BJ的火車去上課。首都的消費水平高，物價帶動供求關(guān)系，兩節(jié)課幾乎就是媽媽一個月的工資。
她為此沒日沒夜的練琴，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疲勞對她來說都不算什么，甚至對她是一種解脫。學(xué)校的課也暫時不上了，每天練完琴就倒在床上沉沉的睡去，少了時間去想爸爸的病情，也少了時間去面對紛亂繁雜的人和事。
她想，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變得沉默寡言，不愛與人接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