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太太房中一早便滿了人,請安,三天一小安,五天要請大安,今日是請大安,各房太太攜著小姐少爺卯時便到了。
夏老太太年事高,起得晚,這會兒,先讓早到的太太小姐少爺們坐在上房等著。
大太太坐在主榻左側(cè),東面方向的椅子上,身份最為尊貴。
二房太太跟著坐在第二張椅子上,三房四房太太坐在右側(cè)第一二張椅子上,令外的小姐少爺們皆站在一側(cè)。
丫鬟們端來了泡好的普洱茶一一奉上,大太太捏起茶蓋,輕滑在茶口兩下,散了熱氣,才不緊不慢的抿了口。
抬眸瞧見打扮俏麗的夏二小姐,扯起聲,“芙兒倒是出落得越發(fā)漂亮了,時下也有十五了吧?“
夏芙聽了夸獎的話,得意洋洋,剛要答話。
二太太冷眼看了她一眼,轉(zhuǎn)眼看向大太太恭敬道,“太太,芙兒眼下剛十四,過了生辰也就十五了?!?p> “嗯?!按筇瓚?yīng)了聲,又呷了口茶,普洱茶的植物清香味繞在喉間。
滿屋子的人,一時間竟鴉雀無聲。
右側(cè)坐著的三太太不安分的拍起馬屁,“太太,我瞧著大少爺也是長開了不少,眉眼間和老爺甚是像呢,老爺見了也定會歡喜的?!?p> 大太太凜冽的看了三太太一眼,想著當(dāng)真是個蠢物,哪壺不開提哪壺。
大太太有一子——夏子霆,因為是長子,母親又是正房,從小就被慣壞了,為人囂張跋扈,并不入夏老爺?shù)难邸?p> 雖這樣想著,可礙于自己主母的身份,嘴上還是應(yīng)道,“子霆不比子然,人聰明,功課也做的認(rèn)真,將來說不定還能博個功名呢?!?p> 三太太臉色樂呵明朗起來,言語卻是止不住的得意,“太太,您可真是謬贊了。“
大太太懶得再看她炫耀,就算將來能博取功名又如何?官場如戰(zhàn)場,就憑她兒子膽小怕事的性子,能不能安穩(wěn)在官場活著還兩說呢。
這會兒子有什么得意的?自己可是正房,子霆又是長子,將來這夏家偌大的家業(yè)還不是給子霆繼承?
想到這兒,大太太心中憋悶的一股氣倒是清爽了不少。
三太太也有一子——夏子然,為人謙和,卻是膽小怕事。
二太太膝下一女,夏二小姐——夏蕪,仗著嫡女的身份,平日里也是刁蠻任性。
四太太性子懦弱,年輕時懷過一次孕,大夫把了脈,說是男丁,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在胎兒三個月大的時候,她不幸摔了一跤,胎兒被流掉了不說,自己也是落了一身病。
五太太難產(chǎn)而死,又是賤妾出身,未過門前,在戲班子里討生活,被夏老爺瞧上后,便進(jìn)了家門。
只是沒想到,在生夏五小姐的時候,因身子虛弱,常年調(diào)養(yǎng)也不見好,生育的時候竟難產(chǎn)而死。
夏五小姐——夏蕪年幼時經(jīng)由無子嗣的四太太撫養(yǎng),四太太膽小懦弱,夏蕪的生活起居也一直是無人問津。
大了些,便搬到了西苑去住,夏五小姐身子骨隨了她母親,嬌嬌弱弱,并不常出來,以至于,就連她的親身父親都快要忘了自己這個女兒了。
更不用提,常年幾個小姐少爺們在夏老太太面前晃著,夏老太太還能想起這個常年無蹤影的孫女來。
談話的氣氛又陷入了一片寂靜無聲中,這時,只聽一行人踏著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牟阶幼吡藖怼?p> 一群丫鬟中間攙著的正是夏老太太,夏老太太雖已年過七十,可常年富貴精致的生活,讓她保養(yǎng)的極好,身子骨也比一般老人硬朗的多。
只見夏老太太穿著繡有花紋的絲綢藍(lán)色錦緞,領(lǐng)口衣襟處綴著兩指寬的金帶,頭戴布棕色抹額,綴有祖母綠,花白頭發(fā)被梳的光亮,交纏挽起,發(fā)髻正中間壓著跟金色五瓣牡丹花,雍容華貴。
夏老太太邁著緩慢的步子走了進(jìn)來,大太太,二太太們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小姐少爺們也恭敬的低著頭。
貼身服侍夏老太太的梨香扶著老太太坐到主踏羅漢床上,接過丫鬟端來的普洱茶,輕輕放在榻前的桌子上,自己退到了一邊。
大太太上前站在羅漢床正中央屈膝行禮,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小姐少爺們也站定了,跟著行禮,“給老太太請安?!?p> 夏老太太看著一屋子的孫子,孫女們,老臉堆起了菊花,“好,好,都起來吧,坐著?!?p> 大太太聞聲起了身,回到原位坐著,其它人也都坐了回去。
唯小姐少爺們在一處站著,夏老太太擺擺手,“來,子霆,芙兒,到主奶奶這兒坐著來。“
夏老太太叫的兩位,都是長子嫡女。
夏芙早就在一旁站的累了,聽到夏老太太的呼喚,忙不迭的跑了過去,倚在夏老太太身上,撒嬌道,“主母,芙兒站得腿都酸了。“
夏子霆也乖乖的坐在夏老太太床榻旁,正襟危坐,裝得很像樣子。
夏老太太寵溺的捏了捏夏芙細(xì)嫩的臉,和藹道,“芙兒腿都酸了呀?那一會主奶奶給你揉揉。“
夏芙乖巧道,“祖母,還是一會芙兒給你捏捏肩吧,我可不忍心讓祖奶奶給我揉腿呢?!?p> 夏老太太一聽,臉上更樂了,“好,好阿,芙兒最孝順主奶奶了。“
一旁的夏子霆插話到,“祖母,那一會兒孫兒幫你捶腿。“
夏老太太的菊花臉開絢爛,“好阿,我的乖孫兒?!?p> 夏老太太左看右看自己兩個心頭肉,歡喜的不行。
半晌,方收回了視線,將目光放在了一張謙和,好學(xué)的三少爺——夏子然身上。
“子然啊,進(jìn)來跟先生學(xué)得功課如何阿?“
雖是問詢,卻更像是盤問。
站在三太太身旁的夏子然,聞聲恭敬著身子,向前邁出了一步,朝主榻方向行禮,頭低著,“回祖母,孫兒跟著先生近日學(xué)了《孫子兵法》,功課尚好?!?p> “嗯,好好用功,考取功名,將來好為夏家光耀門楣,不要辜負(fù)了你父親的一番期望阿。“夏老太太昏花的眼中閃著希冀的光,看向夏子然的目光也不禁柔和了許多。
“是,孫兒謹(jǐn)記祖母教誨。“夏子然行完了禮,又退回到三太太身旁。
夏老太太點點頭,瞇著昏花的眼向后瞧去,疑惑著怎么最遠(yuǎn)處還站著一個人呢?還是小姐打扮。
夏芙不是在身邊嗎?
琢磨了會,夏老太太似乎想起了此人,“那位站著的可是五小姐?“
夏蕪在小姐少爺們身后最遠(yuǎn)處站著,聽見老太太發(fā)問,忙直了身子,邁向前,同樣行了禮,不過她行的是大禮,夏蕪雙膝跪地,整個頭埋在地上,輕柔的嗓音傳來,“夏蕪給祖母請安?!?p> “好,好,快起身吧?!跋睦咸涎刍杌床徽媲?,忙免禮讓她起身。
夏蕪剛大病初愈,臉色還很虛弱,若不是那送飯的丫鬟前去通報,怕自己現(xiàn)在這會兒早就一命歸西了。
夏老太太看著穿著月白色衣衫的女子,料子也非上等的絲綢,上面繡著淡雅的菊花,更稱得臉色蒼白虛弱,不禁關(guān)切道,“蕪兒,身子可大好些了?“
夏蕪恭敬的又行了禮,方才答道,“謝祖母掛心,蕪兒身子已好了許多,現(xiàn)還吃著藥調(diào)養(yǎng),蕪兒前些年,一直身體虛弱,下不了床,未能給祖母請安,還望祖母責(zé)罰?!?p> 夏蕪聲音輕輕柔柔,似圓潤的珠翠,夏老太太想起這些年,她病著不常出來,自己倒是疏忽了這個多病的孫女。
如今這丫頭竟還這么懂事的請求責(zé)罰,病才剛好,就急著來請安,這份孝心,實屬可貴阿。
想到這夏老太太竟有些愧疚,朝她招招手,“蕪兒,上前來,讓祖母好好看看。“
夏蕪向前又邁了幾步,揚起一張?zhí)摪椎男∧?,夏老太太看得心疼,哎!多好的孩子,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只是常年病怏怏的,少了生氣。
膚如凝脂,身材纖瘦,一舉一動都是大家風(fēng)范,單憑容貌氣質(zhì)竟比夏芙還略勝一籌!
夏老太太看她一張?zhí)摪谉o弱的臉,軟了心,朝一旁的丫鬟吩咐道,“給五小姐拿把凳子來?!?p> “是,老太太。“
依偎在夏老太太懷里的夏芙不滿的瞪著夏蕪,這個病怏怏的藥罐子不好好在西苑待著,怎么跑這來礙她的眼?竟還讓祖奶奶親自命人給她看座,搶了她的風(fēng)頭!
大太太,二太太更是詫異,誰也沒想到這個原本無人問津的五小姐,幾年不見,竟出落成這般好模樣,最是沒存在感的這位小姐,怎么今日倒是現(xiàn)了身,不僅如此,連舉止談吐,行禮答話,都規(guī)規(guī)矩矩,大方得體,沒有半分逾距和差錯。
難怪惹了老太太心疼。
難道,這五小姐是想出來也掙一份寵,搏份家產(chǎn)?
想到這,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又細(xì)細(xì)打量起她,看著這個纖弱女子的眼神也是敵意和警惕。
丫鬟很快將一瑰色檀木椅子搬了上來,夏蕪行了禮,謝了恩,方才坐下。
看到這病弱的五小姐如此得體有禮,夏老太太不禁又歡喜幾分,一陣噓寒問暖。
在場圍了一屋子的人,伺候的丫鬟們,太太,小姐少爺們,目光都盯著她,有敵意,有好奇,有贊賞,也有嫉妒。
夏蕪置若罔聞,一張蒼白的臉沒有任何顏色,和波瀾的情緒。
夏老太太想了想,和藹道,“蕪兒,身邊還缺什么,想要什么,盡管和祖母說?!?p> 夏蕪等的就是這句話,蒼白的臉上故作為難道,“祖母,蕪兒還真有一個請求,望祖母應(yīng)允?!?p> “什么請求???蕪兒只管說罷?!跋睦咸蠓綉?yīng)道。
“祖母,前日里蕪兒病重,伺候的丫鬟跑去偷閑,幸得,一送飯的丫鬟喊來了人,這才救了蕪兒一命,不然,蕪兒今日也就見不到祖母了?!?p> 夏蕪說到傷心處,竟落了兩行淚。
夏老太太一聽此言,自己的孫女病重之時,身邊竟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有個伺候的竟還跑去偷懶了,差點害她這孫女一條命。
這五小姐平日里不出門,自然也就招不上人待見,她娘又是戲子出身,恐怕這小姐身份也不比丫鬟尊貴多少,平日里,怕是沒少挨欺負(fù)。
不過,再怎么說,這五小姐也是自己的親孫女,何時輪到丫鬟欺壓在頭上了?
夏老太太原還和藹的臉色變了陰色,目光掃向大太太,威嚴(yán)道,“大房,你說說,在你手底下,是怎么安排人伺候五小姐的?“
大太太心中一個咯噔,這五小姐平日里差遣了兩個粗使丫鬟伺候著,五小姐這卑賤的身份,老爺不管,老太太素來又不問,還指著自己會對她上心不成嗎?
不過既然老太太都問了話,自然是要先擺脫了自己的過錯,大太太頗有底氣地恭敬回應(yīng)道,“回老太太,伺候五小姐的兩個丫鬟都是從四太太那撥來的,她們兩個也是伺候五小姐慣了的,只是五小姐常年病著,可能是疏了管教,這才讓丫鬟們無法無天了?!?p> 四太太噤著聲,不敢說話。
見夏老太太又要興師問罪的開口,大太太又接著說,“老太太可不要氣壞了身子,那伺候五小姐的兩個丫鬟半月前已被我辭了去,五小姐的起居膳食近日來,都是經(jīng)由平柚一一審查了才給五小姐送去的,以后我定多關(guān)照些五小姐,還請老太太熄怒?!?p> 這事還要從夏老爺讓管家請了大夫醫(yī)治五小姐說起,夏老爺是從未踏進(jìn)過西苑的,可眼下自己的女兒得了重病,他也只好前去探望一眼。
可沒曾想,一進(jìn)西苑,就看到院子一副殘破無人打理廢棄的模樣,再推開門,五小姐房里空無一物,就連婢女的房間也比這要好得多,且伺候的丫鬟根本就不見人影!
桌上的飯菜已涼颼颼,且沒有一點油水,冷冰冰的蘿卜,白菜,盛飯的盒子竟還是破落掉漆的!自己的女兒竟被苛帶成這個模樣!
夏老爺看完五小姐回來后,就進(jìn)了大太太房,一頓發(fā)火,大太太這才辭了她身邊的丫鬟,又罰了做飯的婆子,對五小姐近日來的飲食也是嚴(yán)格審查后,才能送上去。
平柚是大太太身邊貼身服侍的人,做事穩(wěn)重得體,她一出面就是頂了半個太太的臉。自然不會有人反抗。
夏老太太聽了這話,火氣才消下些。
端坐著的夏蕪柔聲道,“祖母,這怨不得大太太,是蕪兒平日里管教無方?!?p> 夏老太太聽夏蕪竟懂事的替大太太說話,心中又軟了三分。
溫聲道,“害!祖母只顧著生氣了,忘記你剛才說要我應(yīng)你一個請求了,蕪兒只管說,祖母定依你。“
夏芙一聽這寵溺的話,不樂意了,不滿的扯著夏老太太的袖子,撒嬌著,“祖母,~!“
夏老太太摸摸夏芙柔順的頭發(fā),哄道,“芙兒乖,芙兒想要什么,和祖母說,祖母也定給!你五妹妹身體不好,常年多病,是祖母疏忽她了,你五妹妹的請求,祖母定是要應(yīng)的。“
夏芙撅著嘴,心里怒罵了這夏蕪千千萬萬句,可嘴上也識趣的不再言語。
“蕪兒說吧,什么請求?“
夏老太太催促道。
夏蕪恭敬的站起身,柔聲道,“祖母,蕪兒前日病重,多虧了那一送飯丫鬟,蕪兒身邊如今正少了人伺候,斗膽向祖母請求,讓那送飯丫鬟做蕪兒的貼身侍女。“
夏老太太和藹的笑了笑,“害!蕪兒,我以為什么請求呢,原來就要個丫鬟啊,行,祖母依你,另外我讓大太太,再從新招來的丫鬟里挑兩個做事勤快的給你送去!“
“多謝祖母,不過蕪兒身體還未大好,大夫說最好靜養(yǎng)著,蕪兒只要一個丫鬟近身伺候著就夠了。“
夏蕪恭恭敬敬,婉聲拒了夏老太太的好意。
“這樣啊,也是,還是養(yǎng)病要緊,那等身子好了些,祖母再挑兩個丫鬟給你?!?p> “蕪兒多謝祖母?!?p> 又坐了會兒,夏蕪便推脫要回去服藥,得了應(yīng)允,便從上屋里退了出來。
夏芙倚在老太太懷里,把老太太逗得眉開眼笑,夏蕪跨出了門,都還能聽見夏老太太鑠悅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