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敘
卻說許仙到了鎮(zhèn)江，上岸一路前行，自有船家沈大官指引，跟隨在后。轉(zhuǎn)了一個彎，便是南北通衢。進(jìn)了五條街，但見店鋪林立，熱鬧異常。走不多幾十步，迎面掛著一塊招牌，不覺暗暗稱奇道：“怎么該店掛起我的招牌來了?豈有此理！誰敢冒名，待我進(jìn)去問個明白。”當(dāng)下踏上階沿，走人店中。那毛、竇二夥認(rèn)作主顧上門，連忙起立道：“先生請坐，有甚見教?”許仙道：“請問那一位是開店的?”毛夥道：“敞東討賬出門未回?！痹S仙道：“請教令東姓甚名誰?”毛彩道：“姓許名仙字漢文，這保和堂藥店，是蘇州分此的。”竇夥在旁插嘴道：“一些也不差！你問他做什么?”許仙道：“怎樣一個人品?有多少年紀(jì)了?”竇夥等從未見過，信口答道：“約來四十歲光景，有幾根黃牙須的?！痹S仙怒道：“放屁！令東不該冒我姓名在鎮(zhèn)江開店，真真豈有此理！”毛夥道：“尊駕姓許，難道別人姓不得許的么?”許仙道：“姓許由他，不該名號相同，又說蘇州分此！我何曾分到鎮(zhèn)江開店?豈不是頂冒姓名，在此混賬！”正在爭論不定的時候，小青卻巧從店堂后經(jīng)過，一見了家主，連忙走出來，說道：“相公來了！我家主母天天望你，快進(jìn)去相見罷！”一把將許仙拖了進(jìn)去。二夥方知此人就是東家，毛夥埋怨竇夥說：“我們既未見過，不應(yīng)該說嘴上有黃須。少停停東家出來，問你交出黃須開店的人，你還是磕頭賠罪，拍他幾句馬屁罷！”
慢說二夥閑話。要說許仙被小青拉進(jìn)內(nèi)堂，高叫：“相公回來了，快出來相見罷！”原來娘娘陰陽有準(zhǔn)，算定今日今時。所以特地艷妝打扮，候他歸家，先命小青常在店中照察。此刻聽得傳報，即忙移步走出。兩下見面后，悲喜交集，各灑了幾點眼淚。想不到姑蘇一別，音信不通，只道今生難以見面，卻在此地重逢，怪不得又悲又喜了。
夫妻對面坐定，許仙訴說自己的苦況；再問娘子別后情形，娘娘卻捏造了幾句話兒，答道：“自從官人被押在縣中，嚇得做妻的心慌意亂，幾次著人打聽，方知顧家仗勢欺人，恃強奪取寶物，還要叫夫君受罪。我想本地官員，難以壓制，必須進(jìn)京去告御狀，請求母舅出力幫忙。打定主意，便將店門關(guān)鎖，辭了張李二夥，正要動身，忽來了王
永昌叔父，他說：‘京都去不得的，恐防畫虎不成，反類其犬，雞子如何敵得石子?你家母舅是個閑曹，無權(quán)無勢，倘被奸黨面奏君王，說你私藏珍寶，豈不反要害你丈夫么?’我聽了也以為是。他又說此地蘇州住不得了，還恐怕惡宦來欺壓。因此雇定了兩號大船，將各種粗細(xì)物件，搬運到此；并蒙王叔父想得周到，另寫了一封書信，命我到了鎮(zhèn)江，前去投遞，托他的金蘭好友，那人姓陳，是鎮(zhèn)江有名的富商，幫助我立業(yè)成家。官人日后相逢，休忘了他的恩德才是?！?p> 許仙聽娘娘訴說了一遍，便道：“原來如此。這倒奇了！既然叔父這樣成全我，怎么不對我略略通風(fēng)呢?”娘娘道：“因欲瞞過這班豪強的鄰里，所以用這暗度陳倉之計，嚴(yán)守秘密的?！痹S仙道：“叔父這樣的周全我，費盡一片苦心，真令人感激難忘。此恩此德，必須報效才是。還有一句話，我要問你：那位陳員外現(xiàn)在那里?理應(yīng)登堂叩謝，待我去走一遭?！蹦锬镒柚沟溃骸扒衣?。近日員外大病在家，臥床不起，等候他病體全愈，再行拜謝未遲。只不知官人來此鎮(zhèn)江，有何公事?”許仙道：“叔父命我鎮(zhèn)江討賬，現(xiàn)有書信，就在五條街，待我去討了賬，打發(fā)船家回去?！蹦锬锏溃骸凹扔袝艦閼{，你何必親自前去，只命一夥送往就是了。”許仙道：“那么，我且會了店中二夥，再進(jìn)來敘話罷。”說畢，起身來到店內(nèi)。毛竇二夥笑臉相迎，一齊叫應(yīng)東翁道：“漢兄，我等奉揖了。方才言語冒犯，多多得罪，幸勿介懷?！痹S仙還了一揖，笑道：“這是小事，只算笑談罷了。我有蘇州書信一封，相煩你送往萬安堂藥鋪，取討銀子，寫明在書信中。你須候他兌出方回，好叫船家?guī)w姑蘇呢！”竇夥接嘴道：“萬安堂藥鋪，我認(rèn)得的，待我就去，等了銀子回來便了。”許仙取信給他，他即轉(zhuǎn)身而去。
再說船家沈大官見許仙在該店門閑氣，后來走出一個標(biāo)致丫頭，拖了進(jìn)去，實在弄不明白。直到此時，方知就是許相公的府上。便道：“許相公既經(jīng)找到了府上，諒情不回蘇州的了。可要討了回音，我替你帶去呢?”許仙點頭道：“當(dāng)然有回音帶去。你且再在此坐一坐，等候片刻，待我進(jìn)去拿些點心來與你吃罷。”當(dāng)即轉(zhuǎn)身入內(nèi)。娘娘起立相迎，請他坐下，命小青把備好的點心端來。第一樣是純油打就的千層餅，還有百果餡子的饅頭糕，和那兩盆瓜子花生，一壺玫瑰藥燒，一齊擺在桌上。然后執(zhí)壺敬酒道：“時將近午，請官人用些粗點心，聊盡做妻之意?！痹S仙欣然稱謝，并說道：“我和船家同來，現(xiàn)在外面坐著，叫他等候回音，想必他也腹中饑餓了?！蹦锬锏溃骸凹热绱?，早間有剩下的葷腥蔬菜，我叫小青送出去，請他在廂房中吃飯罷?！毙∏鄳?yīng)命去訖。娘娘又道：“此刻用過點心，少停再與官人接風(fēng)?！痹S仙將點心用畢，聽得竇彩已經(jīng)回來，即忙出外動問。據(jù)說銀子現(xiàn)已還清，三日內(nèi)當(dāng)差夥計赴蘇交代。備有回書一封，拿在這里，請即寄去一問便知分曉了。許仙道：“那么，我也寫封回信罷?！鞭D(zhuǎn)身走入書房，將信寫好。信上寫的許多話，起首無非幾句套語，然后提及前情，也無非表示心中的感激。說到“今番來到鎮(zhèn)江，夫婦重行完聚；又蒙恩叔從中費心，仍得開張立業(yè)。如此恩德，沒世難忘，容日后登堂叩謝?！币韵聨拙?，便是收梢結(jié)尾，毋須煩敘。寫畢加封，來到外邊，船家已吃過了飯，就把這封信交他帶去。又賞給他酒錢七百文，欠找船錢，待見了員外再算。那船家接信便去。
我書中先要交代，他當(dāng)日下了船，立即開行，只消兩天，已抵蘇城。將信送到大生堂去，王員外一見之后，惱怒異常，恨他“又被妖怪纏住，迷而不悟，將來決沒有收成結(jié)局，空費我前番一片心腸。從今以后，我也不要他上門，要與他斷絕往來了?！焙藓薏灰?。
蘇州事幾言表過，回轉(zhuǎn)筆來，再說鎮(zhèn)江的許仙。自與娘娘相見后，夫妻重敘，過那朝歡暮樂的光陰。而且生意興隆，店運甚好，家計越發(fā)蒸蒸日上了。
這里許仙果然快樂道遙，卻苦煞了一個人！你道是那一個?就是癡心妄想被嚇成病的陳不仁。臥床不起，似入膏育，連日延醫(yī)服藥，未見小效。盧氏院君日夜在房服事，見他這般光景，好生焦急，含著眼淚，問他的病源從何而起。不仁道：“我病已深，雖有盧醫(yī)扁鵲般名醫(yī)，仙丹般靈藥，只怕也難活命了?！北R氏聽得這話，十分悲痛，又問他有甚心事，可能說與我知道?多費錢財，我也不惜。不仁嘆息道：“唉！奶奶啊，別的事情都可拋撇。只有一事，時刻掛在心頭，卻又窒礙難行。我若說了出來，還怕你反生氣惱。倒不如不說的好。”盧氏道：“從前因你種種作孽，故而我苦苦諫勸。如今你病到這般模樣，既沒有兄弟，又沒有子孫。陳氏香煙，單靠著你。只要你病體全愈，凡事都可以任從你的，你快些說出來罷！”不仁便將看中白氏一段情由，詳言始末。并說：“這是我的心病，還須求心藥醫(yī)治。不然，只有一死的了?！北R氏明知是難題目，難以效勞；卻因救夫心切，想得一條妙計，便向不仁如此這般的一說：“但用計騙他不來，也只好付之天命，休要怨我，且看你的造化罷了?！闭f畢，走出房來。自知陰謀圖騙，還怕天理難容，如今出于無奈，只得做這一遭。
當(dāng)下盧氏走到房廳上，傳喚春桃秋菊兩個丫頭過來。因為這兩個做事能干，說話伶俐，就差他們到保和堂去：能接得白氏娘娘來，重重有賞；若不成功，定用家法處治。春桃秋菊問明相請的緣由，虧他們也有些主見，對院君一說，盧氏點點頭，便道：“你們說我今日生辰也好，只要請得到來就是了。”又傳話外面家人，備了一乘轎子，即命二婢押轎而去。不多片刻，到了五條街保和堂藥店，轎子停在門首。二婢先行走入，許仙問明是烏梅街陳府上來的，便叫他們?nèi)雰?nèi)叩見娘娘。二婢當(dāng)將來意稟告，花言巧語，很是動聽；并說院君今日生辰，務(wù)要請娘娘過去一敘。拜壽原是不敢當(dāng)?shù)?，不過借著現(xiàn)成酒菜，兩下敘談罷了。娘娘道：“既是院君壽誕，理宜慶祝！怎奈舍下乏人，只好改日登堂補祝的了。”秋菊道：“今朝奶奶必定要賞光的，倘然我等請不動奶奶，院君吩咐過的，要用家法責(zé)打，決不寬恕。所以必定要奶奶賞光的呢！”
娘娘聽到“必定要”三個字，心上不覺疑惑起來，便把袖里陰陽
一算，早已明白：原來他設(shè)計圖謀，為著不仁病勢沉重，要騙我去暗行非禮。諒他惡貫滿盈，該要死了，大約也是天數(shù)，但盧氏院君，秉性賢淑，卻不該助紂為虐呢！所以娘娘轉(zhuǎn)了一念，暗說：也罷，待我去送了他的終罷，免得后來牽纏，反多不便了。當(dāng)即換了口氣道：“既是院君抬舉，自當(dāng)?shù)翘米?，少停去就是了?！被仡^叫小青去取兩疋杭綢，送給春桃秋菊做兩件衣服，二婢謝了賞賜。娘娘又叫小青到店中請相公進(jìn)來。少頃許仙入內(nèi)，問道：“可是陳家來接娘子去么?”娘娘道：“本待不去，只因院君壽誕，理宜恭敬，故而要去的。”許仙道：“可要我和娘子同去?”娘娘道：“現(xiàn)下員外病重，無人接待，且待他全愈后往拜未遲。”許仙唯唯應(yīng)“是”。娘娘一面叫他出外端整壽禮八色，命人挑去；一面自己回到房中，梳妝打扮，更換衣裙，卻要好一回工夫，方才停當(dāng)，越顯得十分嬌艷。此時許仙又進(jìn)來了，見了娘子，暗自贊美，便說禮物已經(jīng)送去，轎子現(xiàn)在停歇中堂，伺候起身，還望你早些回來，免得我家中一人寂寞。娘娘道：“我蒙院君要好，請我去飲酒談心，恐怕夜深留宿，定要在那里盤桓一宵。只是明天清早，必須命人來接我的呢?！痹S仙聽了，有些不高興，問道：“難道你小青也不帶去么?”娘娘道：“小青要在家操持中饋，故而我也不帶去?！闭f罷，便與許仙一同下樓。來到中堂上轎，出離店門，一徑抬至陳家。
秋菊丫頭在前報信，盧氏早已得悉，把那白氏請到，心中暗喜，深贊丫頭們能干，少頃領(lǐng)賞。立刻喚眾家人在內(nèi)廳補設(shè)壽堂，掛燈結(jié)彩，煥然一新。雖自知今日不是生辰，也算替夫君沖喜。等到諸事齊備，春桃跟著轎子已抵墻門，搶先一步，進(jìn)來稟報說：“許家娘娘到了！”盧氏連忙出來迎接，以為白氏中了他牢籠妙計，定能救得丈夫性命。
不知娘娘用何法術(shù)，擺布那貪淫作惡的陳不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