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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態(tài)你來品

第五十七章人生二

  高加林醒來以后,他自己并不知道時光已經(jīng)接近中午了。

  近一個月來,他每天都是這樣,睡得很早,起得很遲。其實真正睡眠的時間倒并不多;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從攪得亂翻翻的被褥看來,這種痛苦的休息簡直等于活受罪。只是臨近天明,當(dāng)父母親摸索著要起床,村里也開始有了嘈雜的人聲時,他才開始迷糊起來。他朦朧地聽見母親從院子里抱回柴禾,叭噠叭噠地拉起了風(fēng)箱;又聽見父親的瘸腿一輕一重地在地上走來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并且還安咐他母親給他把飯做好一點(diǎn)……他于是就眼里噙著淚水睡著了?,F(xiàn)在他雖然醒了,頭腦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著了,但又不想爬起來。他從枕頭邊摸出剩了不多幾根的紙煙盒,抽出一支點(diǎn)著,貪婪地吸著,向土窯頂上噴著煙霧。他最近的煙癮越來越大了,右手的兩個手指頭熏得焦黃。可是紙煙卻沒有了——準(zhǔn)確地說,是他沒有買紙煙的錢了。當(dāng)民辦教師時,每月除過工分,還有幾塊錢的補(bǔ)貼,足夠他買紙煙吸的。

  接連抽了兩支煙,他才感到他完全醒了。本來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饞,但煙盒里只剩了最后一支——這要留給刷牙以后享用。他開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總要愣怔半天,才穿另一件。好長時間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甕里舀了一勺涼水往干毛巾上一澆,用毛巾中間濕了的那一小片對付著擦擦腫脹的眼睛。然后他舀一缸子涼水,到院子里去刷牙。

  外面的陽光多刺眼??!他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天藍(lán)得像水洗過一般。雪白的云朵靜靜地飄浮在空中。大川道里,連片的玉米綠氈似的一直鋪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兩過的大山擋住了視線,更遠(yuǎn)的天邊彌漫著一層淡藍(lán)色的霧靄。向陽的山坡大高分是麥田,有的已經(jīng)翻過,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沒有翻過,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像剛熟過的羊皮。所有麥田里復(fù)種的糜子和蕎麥都已經(jīng)出齊,泛出一層淡淡淺綠。川道上下的幾個村莊,全都罩在棗樹的綠蔭中,很少看得見房屋;只看見每上村前的打麥場上,都立著密集的麥秸垛,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黃色的蘑菇一般。

  他的視線被遠(yuǎn)處一片綠色水潭似的棗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見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在那一片綠蔭中,隱隱約約露出兩排整齊的石窯洞。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學(xué)校。

  這學(xué)校是周圍幾個村子共同辦的,共有一百多學(xué)生,最高是五年級,每年都要向城關(guān)公社中學(xué)輸送一批初中學(xué)生。高加林一直當(dāng)五年對的班主任。這個年級的算術(shù)和語文課也都由他代。他并且還給全校各年級上音樂和圖畫課——他在那里曾是一個很受尊重的角色。別了,這一切!

  他無精打采地轉(zhuǎn)過臉,蹲在河畔上開始刷牙,村子里靜悄悄的。男們都出山勞動去了,孩子們都在村外放野。村里已經(jīng)有零星的叭噠叭噠拉風(fēng)箱的聲音,這里那里的窯頂上,也開始升起了一炷一炷藍(lán)色的炊煙。這是一些麻利的婦女開始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們準(zhǔn)備午飯了。河道里,密集的楊柳叢中,叫螞蚱間隔地發(fā)出了那種叫人心煩的單調(diào)的大合唱。

  高加林刷牙的時候,看見他母親正佝僂著身子,在對面自留地的茄子畦里拔草,滿頭白發(fā)在陽光下那么顯眼。一種難受和羞愧使他的胸部一陣絞痛。他很快把牙刷從嘴里拔出來,在心里說:我這一個月實在不像話了!兩個老人整天在地里操磨,我息能老呆在家里鬧情緒呢?不出山,讓全村人笑話!是的,他已經(jīng)感到全村人都在另眼看他了。大家對高明樓做的不講理的事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但對村里任何一個不勞動的二流子都反感。莊稼人嘛,不出山勞動,那是叫任何人都瞧不起的。加林痛苦地想,他可再不能這樣下去了!生活是嚴(yán)酷的,他必須承認(rèn)他目前的地位——他已經(jīng)是一上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了!高加林這樣想著,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往回走,聽見背后有人說:“高教師,你在家哩?”他轉(zhuǎn)身一看,認(rèn)出是后咱馬店村一隊的生產(chǎn)隊長馬拴。

  馬拴雖然不識字,但是代表馬店大隊參加學(xué)校管理委員會,常來學(xué)校開會,他們很熟悉。這是一個老實后生,心地善良,但人又不死板,做莊稼和搞買賣都是一把好手。

  他看見平時淳樸的馬拴今天一反常態(tài)。他推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車子被彩色塑料帶纏得花花綠綠,連輻長上都纏著一些色彩鮮艷的絨球,講究得給人一種俗氣的感覺。他本人打扮得也和自行車一樣體面:大熱的天,一身灰的確良襯衣外面又套一身藍(lán)滌卡罩衣;頭上戴著黃的確良軍式帽,曬得焦黑的胳膊上撐一支明晃晃的鍍金鏈?zhǔn)直怼K蟾抛约阂矠樽约旱拇虬绾托醒b有點(diǎn)不好意思,別扭地笑著。加林此刻雖然心情不好,也為馬拴這身扎眼的裝束忍不住笑了,問:“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樣,干啥去了?”

  馬拴臉通紅.笑了笑說:“看媳婦去了!人家正給我說你們村劉立本的二女子哩!”

  加林這才明白為什么他今天里外一嶄新。眼下農(nóng)民看對象都是這種打扮。他問:“是巧珍嗎?”

  “就是的?!蹦悄氵@把川道里的頭梢子拔了!你不聽人家說,巧珍是‘蓋滿川’嗎?”加林開玩笑說。

  “果子是顆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憨厚的馬拴笑嘻嘻地說了句粗話?!翱吹迷鯓??成了吧?”

  “離城還有十五里!咱跑了幾回,看他們家里大人倒沒啥意見,就是本人連一次面也不露。大概嫌咱沒文化,臉黑。臉是沒人家白,論文化,她也和我一樣,斗大字不識幾升!唉,現(xiàn)在女的心都高了!”“慢慢來,別著急!”“對對對!”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們家喝點(diǎn)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家里喝過了!”

  這回輪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這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說話這么幽默。馬拴戴手表的胳膊揚(yáng)了揚(yáng),給他打了告別,便跨上車子,向川道里的架子車路飛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河畔的一棵棗樹上,一直望著他的背影沒入了玉米的綠色海洋里。他忍不住扭過頭向后村劉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劉立本綽號叫“二能人,”,隊里什么官也不當(dāng),但全村人尊罷高明樓就最敬他。他心眼活泛,前幾年投機(jī)倒把,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掙錢快得馬都攆不上,家里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樓雖然是村里的“大能人”,但在經(jīng)濟(jì)線上,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二能人?!睂τ谟绣X人,莊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過,村里人尊重劉立本,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立本的大女兒巧英前年和高明樓的大兒子結(jié)婚了,所以他的的身分在村里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聯(lián)親,兩家簡直成了村里的主宰。全村只有他們兩家圈圍墻,蓋門樓,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后村,虎踞龍盤,儼然是這川道里像樣的大戶人家。從內(nèi)心說,高加林可不像一般莊稼人那樣羨慕和尊重這兩家人。他雖然出身寒門,但他沒本事的父親用勞動換來的錢供養(yǎng)他上學(xué),已經(jīng)把他身上的泥土味沖洗得差不多了。他已經(jīng)有了一般人們所說的知識分子的“清高”。在他看來。高明樓和劉立本都不值作尊敬,他們的精神甚至連一些光景不好的莊稼人都不好。高明樓人不正派,仗著有點(diǎn)權(quán),欺上壓下,已經(jīng)有點(diǎn)“鄉(xiāng)霸”的味道;劉立本只知道攢錢,前面兩個女兒連書都不讓念——他認(rèn)為念書是白花錢。只是后來,才把三女兒巧玲送學(xué)校,現(xiàn)在算高中快畢業(yè)了。這兩家的子弟他也不放在眼里。高明樓把精能全占了,兩個兒子腦子都很遲笨。二兒子三星要不是走后門,怕連高中都上不了。劉立本的三個女兒都長得像花朵一樣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可惜有兩個是文盲。雖然這樣,加林此刻站在河畔上只是惱恨地想:他們雖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己在又是個什么光景呢?

  一種強(qiáng)烈的心理上的報復(fù)情緒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齒。他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思想:假若沒有高明樓,命運(yùn)如果讓他當(dāng)農(nóng)民,他也許會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輩子!可是現(xiàn)在,只要高家村有高明樓,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樓他們強(qiáng),非得離開高家村不行!這里很難比過他們!他決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會的面前,和高明樓他們比個一高二低!他把缸子牙刷送回窯,打開箱子找一件外衣,準(zhǔn)備到前川菜園下面的那個水潭里洗個澡。

  他翻出一件黃色的軍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這件衣報是他叔父從XJ部隊上寄回的,他寶貴得一直舍不得穿。他父親唯一的弟弟從小出去當(dāng)兵,解放以后才和家里聯(lián)系上,幾十年沒回一次家。一年通幾次信,年底給他們寄一點(diǎn)零花錢,關(guān)系僅此而已。叔父聽說是副師政委,這是他們家的光榮和驕傲,只是離家遠(yuǎn),在他們的生活中不起什么作用。

  高加林拿起這件衣服,突然想起要給叔父寫一封信,告訴一下他目前的處境,看叔父能不能在XJ給他找個工作。當(dāng)然,他立刻想到,父母親就他一個獨(dú)苗兒,就是叔父在那里能給他找下工作,他們也不會讓他去的。但他決定還是要給叔父寫信。他渴望遠(yuǎn)走高飛——到時候,他會說服父母親的。

  他于是很快伏在桌子上,用他文科方面的專長,很動感情地給叔父寫了一封信,放在了箱子里。他想明天縣城遇集,他托人把信在城里很快寄出去。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給他精神上帶來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覺得輕松起來,甚至有點(diǎn)高興。

  他把這件黃軍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門,沿著通往前川的架子車路,向那片色彩斑斕的菜園走去。

  黃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極其迷人的,遠(yuǎn)方的千山萬嶺,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用惹眼的綠色裝扮起來。大川道里,玉米已經(jīng)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懷了一個到兩個可愛的小綠棒;綠棒的頂端,都吐出了粉紅的纓絲。山坡上,蔓豆、小豆,黃豆、土豆、都在開花,紅、白、黃、藍(lán),點(diǎn)綴在無邊無涯的綠色之間。莊稼大部分都剛鋤過二遍,又因為不久前下了飽坰雨,因此地里沒有顯出旱象,濕潤潤,水淋淋,綠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高加林輕快地走著,煩惱暫時放到了一邊,年輕人那種熱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歡暢地激蕩起來。他折了一朵粉紅色的打碗碗花,兩個指頭捻動著花莖,從一片灰白的包心菜地里穿過,接連跳過了幾個土塄坎,來到了河道里。

  他飛快地脫掉長衣服,在那一潭綠水的上石崖上擴(kuò)胸、下蹲——他已經(jīng)決定不是簡單洗個澡,而要好好游一次泳。

  他的裸體是很健美的。修長的身材,沒有體力勞動留下的任何印記,但又很壯實,看出他進(jìn)行過規(guī)范的體育鍛煉。臉上的皮膚稍有點(diǎn)黑;高鼻梁,大花眼,兩道劍眉特別耐看。頭發(fā)的亂蓬蓬的,但并不是不講究,而是專門講究這個樣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皺著眉頭的時候,更顯示出一種很有魅力的男性美。高加林活動了一會,便像跳水運(yùn)動員一般從石。崖上一縱身跳了下去,身體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就優(yōu)美地沒入了碧綠的水潭中。他在水里用各種姿勢游,看來蠻像一回事。

  一刻鐘以后,他從跌水哨的一邊爬上來,在上面的淺水里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然后躲在一個石窩里換了褲子,光著上身回到石崖上面,躺在一棵桃樹下。這棵桃樹是一輩子打光棍的德順老漢的。桃子還沒熟的時候,好心的老光棍就全摘了分給村里的娃娃。現(xiàn)在這樹上只留下一些不很茂密的樹葉,倒也能遮一些蔭涼。

  高加林把衫子鋪到地上,兩只手交叉著墊到腦后,舒展開身子躺下來,透過樹葉的縫隙,無意識地望著水一般清澈的藍(lán)天。時光已經(jīng)到了中午,但他的肚子也不覺得餓。河道離得很近,但水聲聽起來像是很遠(yuǎn),潺潺地,像小提琴拉出來的聲音一般好聽。這時候,在他右側(cè)的玉米地里,突然傳來一陣女孩子悠揚(yáng)的信天游歌聲:

  上河里(哪個)鴨子下河里鵝,

  一對對(哪個)毛眼眼望哥哥……

  歌聲甜美而嘹亮,只是缺乏訓(xùn)練,帶有一點(diǎn)野味。他仔細(xì)聽了一下,聲音像是劉立本家的巧珍。他一下子記起剛才馬拴看媳婦的洋相,又聯(lián)想到巧珍唱的歌,忍不住笑了,心里說:“你哥哥專門來望你哩,沒望見你;他人走了,你現(xiàn)在才望他哩……”他這樣想這件可笑事時,就聽見他旁邊的玉米林子里響起沙沙的聲音。壞了!大概是巧珍從這里過路回家呀。

  高加林慌忙坐起來,兩把穿上了衣服。他的最后一顆扣子還沒扣上,巧珍提一籃子豬草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了。

  劉巧珍看起來根本不像個農(nóng)村姑娘。漂亮不必說,裝束既不土氣,也不俗氣。草綠的確良褲子,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勞動布上衣,水紅的確良襯衣的大翻領(lǐng)翻在外邊,使得一張美麗的臉龐顯得異常生動。

  她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然后從草籃里摸出一個熟得皮都有點(diǎn)發(fā)黃的甜瓜遞到高加林面前,說:“我們家自留地的。我種的。你吃吧,甜得要命!”接著,她又從口袋里掏出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花手帕,讓加林楷一楷甜瓜。高加林很勉強(qiáng)地接過甜瓜,但沒有接她的手帕,輕淡地對她說:“我現(xiàn)在不相吃,我一會再……”

  巧珍似乎還想和他說話,看他這副樣子,猶豫了一下,低著頭向上邊地畔的小路上走了。

  高加林把甜瓜放在一邊,下意識地回過頭朝地畔上望了一眼,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走著的巧珍也正回過頭望他。他趕忙扭過頭,煩惱地躺在了地上,他在感情上對這個不識字的俊女子很討厭大,因為她姐姐是高明樓的兒媳婦!

  他并不想吃甜瓜,此刻倒很想抽一支煙。他明知道紙煙早已經(jīng)抽光,卷著抽的旱煙葉子也沒帶來,但兩只手還是下意識地在身上所有的衣袋上都按了按,結(jié)果只是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凹恿?!加林!快回去吃飯嘛!躺在這兒干啥哩?”他聽見父親在上地畔上叫他。他站起身,把巧珍送的那個甜爬裝在上衣口袋里,向菜地畔上走去。他上了地畔,先把父親的煙鍋接過來,點(diǎn)著一鍋,拼命吸了一口,立刻嗆得他彎下咳嗽了半天。

  他父親嘆息了一聲,說:“別抽這旱煙了,勁太大!”他把旱煙鍋從兒子手里奪過來,說:“加林,我在山里思謀了一下,明兒個縣里逢集,干脆讓你媽蒸上一鍋白饃,你提上賣去!咱家里點(diǎn)燈油和鹽都快完了,一個來錢處都沒有嘛!再說,賣上兩個錢,還能給你買一條紙煙哩!”

  高加林揩了揩咳嗽嗆出的眼淚,直起腰看了看父親等待他回答的目光,猶豫了半天。他很快想起他給叔父寫好的信,覺得明天上一趟縣城也好,他可以親自把信發(fā)出去——要是托給加別人郵,萬一丟了怎么辦?他于是同意了父親的這個提議,決定明天到縣城趕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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