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丫頭怎么還不來呀？”退休多年的陳教授一邊剝著橘子，一邊問自己的關門大弟子，國家中醫(yī)研究院的副研究員徐陽。

　　“在路上了，今天她上午出門診，十二點半怎么著也到了，您別著急，再等會兒好不好？”還沒等徐陽回答，陳教授的大閨女石巍薇搶在大師兄前頭，笑嘻嘻地看著陳教授——這個被學生稱作老媽的人。

　　“一會兒等我們趙主任來了，得好好審審她，問問她這么多年了都不跟師門一塊兒聚會，是不是怕咱沖了她的官運吶！”這個快言快語接下茬的，是老媽的二兒子修嘉凡，博士畢業(yè)后移民到荷蘭，現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中醫(yī)館做中醫(yī)師，今年趁著難得的假期，回京與恩師親朋團聚。

　　“行啦！老媽就問一句，你倒是一句一句的。二師兄，是不是現在中國話用武之地日漸稀少，想趁著歸國期間好好兒磨磨嘴皮子？”石巍薇反擊二哥，這項技能多年前她就頗為拿手。修嘉凡被懟得沒話說，趕緊給自己臺階下：“好男不跟女斗?！?p>　　老媽自然是事不關己，一旁看戲，一邊笑著看這幾個孩子吵吵鬧鬧，記憶一下就翻到了2003年的那一頁。

　　那一年，“非典”的烙印似乎還未從這座城市中完全褪去，陳舒云第一次見到這些孩子，由她給這群稚氣未脫的年輕人上《中醫(yī)基礎理論》課。三十余年的教學生涯，面對一茬兒又一茬兒的大一新生，盡管師生緣分不淺，可終究也只是以完成教學任務為本職?？墒窃诮Y課那天，一個讓老太太至今都惦記的人，問了她這么一個問題。

　　“陳老師，事業(yè)有成的大夫，還能保持本心么？”

　　趙英林，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個愣頭青傻小子，誰成想是個小姑娘。陳舒云至今都記著她最初的模樣，臉盤圓圓的，梳著馬尾辮，五官標致卻不出挑，眼睛很有神，只是那眼睛里裝的是一副自以為成熟的神色。

　　陳舒云被這個問題弄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臨出教室門前反問了一句：“你把什么定義為事業(yè)有成?！?p>　　“到三甲醫(yī)院去當主任?！壁w英林顯然是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其實她只想聽到老師說一句，你依舊可以在事業(yè)有成之后保持本心，依舊不會為多年后需要發(fā)愁的事情改變你自己，就像你入學時立志一定要成為一名蒼生大醫(yī)一樣。所以這個所謂的去當什么主任，也只是情急之下腦袋一熱從嘴里蹦出來的話。

　　“那你恐怕學不好中醫(yī)。”陳教授離開了教室。

　　從那以后，趙英林開始陷入深深的迷茫，與此同時，她獲得外號“趙主任”。

　　五年本科，三年碩士，才能勉強說一個醫(yī)學生初步具備行醫(yī)技能。2008年，全國人民都在歡慶奧運會開在家門口，這幫03級學生在八月份提前入學，等待分配碩士生導師。陳舒云三年之后要從學校退休了，關門弟子，她計劃只收五個學生。

　　石巍薇和徐陽自然是要收的，他們兩人在本科期間就一直跟著陳舒云在實驗室里混臉熟，徐陽性子沉穩(wěn)踏實，話不多，做得多；石巍薇天資雖稍遜徐陽，但應變能力極強，知世故卻不世故，還常常纏著陳舒云要去中醫(yī)大附屬醫(yī)院出門診，陳舒云每周二上午都會在中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脾胃科出普通號，石巍薇搬著折疊椅到老師旁邊抄方子，她常說：不聰明，就得更努力。

　　如果說大師兄和大師妹都屬于必收不可型，那么二師兄修嘉凡情況有點兒特殊，屬于關系戶不得不收型。當然，這種所謂的關系戶也是基于天資入能得了陳舒云的眼。這位二師兄的家中世代行醫(yī)，可奇怪的是他本人卻并沒有被醫(yī)藥所熏陶多少，他一直惦記想出國看看，所以原計劃報考國際貿易專業(yè)，卻最終還是順從了世家的軌跡，進入中醫(yī)大學。

　　這人腦子極為活份，加上家庭優(yōu)勢，即便是先前沒打算以中醫(yī)作為職業(yè)，修嘉凡還是可以在班里保持中等水平。最重要的是，二師兄的父親是陳舒云的同學，這位鶴發(fā)童顏的老先生中年得子，心中雖喜愛的不行，卻很少在言語上透露“風聲”，不過，兒子的前途不可耽誤，曾專程拜訪陳舒云并提起此事，因此顧著這位老同學的面子，陳彤云答應再錘煉一下這位“可塑之才”。

　　“咱們二丫頭和老三到底因為什么掐了這么多年？”徐陽難掩心中的疑惑，可算是開了金口，說完看了看老媽。

　　“我記得他們好像是一個高中的？”修嘉凡說。

　　“一個高中畢業(yè)出來，又是本碩同班，還要在定點醫(yī)院規(guī)培三年，要是真有點矛盾那也是夠煩的?！笔∞备锌?p>　　“子杰，唉……當年我收子杰的時候，也沒想到他后來……”陳舒云嘆了口氣。

　　江子杰就是直到現在才剛剛出場的三兒子了。他和同學圓滿完成規(guī)培之后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決定，去了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中心的中醫(yī)科。

　　其實社區(qū)醫(yī)院不是不好。因為就目前來看，國家政策在著力發(fā)展基層醫(yī)療，從區(qū)級衛(wèi)生服務中心到街道、社區(qū)，層層規(guī)劃，將方方正正的城區(qū)又以醫(yī)療資源為標準劃分成了更細致的小方塊，每個小方塊就是一個社區(qū)醫(yī)院的陣地，要負責保護所在居民的基本健康安全：每年為轄區(qū)內65歲以上老年人免費組織體檢，定期舉辦公益講座，到轄區(qū)內養(yǎng)老院義診，給幼兒園的小朋友們測身高體重，和社區(qū)內的居民進行家庭醫(yī)生簽約……社區(qū)醫(yī)療這條路，還很長呢。

　　“老三今天來不了啦，現在他們那醫(yī)生特別少，他只有每個禮拜日下午才休息。”大師兄很是心疼這位弟弟。

　　“仗著自己年輕就這么熬?！崩蠇寚@了口氣。

　　錄取江子杰這件事其實挺偶然的。江子杰的父親是一名神經外科醫(yī)生。2006年，子杰的母親在體檢中被查出患有結腸癌，經過一年多的手術以及化療，狀態(tài)基本穩(wěn)定下來，父親雖是醫(yī)生，但對于中醫(yī)這方面始終持一點保留態(tài)度，因此多年前，江子杰報了中醫(yī)學專業(yè)的時候，父子倆還大吵了一架。

　　 2008年初，子杰到附屬醫(yī)院去掛了陳老師的號。從那之后，每兩個禮拜，子杰都帶著母親到陳老師那里問診；等到半年后去復查的時候，子杰的父親對于先前的看法，沉默了。

　　子杰母親的病情被控制住了，雖然不能保證不會反復，但是效果比化療好上不少。

　　各中原理，很難解釋清楚，到底是因為化療本身已經控制住了病情，還是因為中藥在循序漸進地調理著病人的體質，中醫(yī)不敢邀功，西醫(yī)同樣不能把功勞完全攬走。

　　母親得益于兩種不盡相同的治療體系，因此子杰未來的路無論怎么走，她都會支持兒子的選擇。

　　陳舒云對這個孝順的孩子印象太深了，可能這就是還要繼續(xù)師生緣吧，陳舒云向系主任要了這個瘦的像麻桿的小伙子。

　　這幾個孩子的歲數也挺有趣，84年生人的他們，兒子們比閨女們早生幾個月，趙英林最小，她出生在冬天，加上陳老師自己的親閨女和這幾個孩子歲數差的不多，所以每次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陳老師總覺得自己兒女成群。

　　人上了歲數，就開始念舊了。走過的路雖短短幾十年，卻好像在翻一本有意思的書，書看過半，讀書人卻渾然不知。

　　老媽想念過去的日子，也想念著那個攙扶著自己母親一步一步走進診室的孩子。

　　“老媽，您快看誰來了！”石巍薇聽到門鈴響起后趕緊跑過去開門。

　　“姐姐，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