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呢?”刻利烏斯問道,“那少女……”
周湘蕓瞧著刻利烏斯,似乎那一笑使她放下了,她良久才回道:“你以為呢?”刻利烏斯道:“還請上師指教?!敝芟媸|道:“那少女從此不見了蹤影,再沒人聽過她的下落。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只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卻也不在乎?!笨汤麨跛乖賳枺骸澳巧蠋熞詾椋@少女已然經(jīng)歷了那許多的磋磨,就沒想過這一切都是為的她能過她期盼已經(jīng)的平淡日子么?”
這話戳到了周湘蕓的痛點,刻利烏斯立時住了嘴,周湘蕓卻并不在乎,她回道:“或許正因為她經(jīng)歷的這些,她才不愿重新開始。你們該隱的神以為人生來有罪,而我們中原國人卻自認人生來向善,人初有自性,這性即為神性。萬象皆空,以空為本,人從空生,空即是純一凈滿,是神者。是人走錯了路,這才丟了神性,臟了身子。照你們的神來說,人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尋求寬恕,身子越來越干凈,死后便可與神同殿。我們中原人若不能秉持自性,那是非墮落不可了。這樣墮落一人,怎么舍得去過旁人用自己的命給她換來的日子呢?那豈非玷污了神性么?她不想,不愿,不敢,她只有換張面孔,過別人的日子?!?p> 刻利烏斯抿著嘴,略作思忖,如實回道:“上師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懂?!敝芟媸|笑答:“不單是你,我自己也聽不懂,對別人說話時,心里總是清若明鏡,對自己說話時,心中那團霧就散不開……也罷也罷,今夜說這些不痛快的作甚?他死前對我道,這劍宗毀了許多人的一生,他為了救那許多的人,這劍宗是非要散了不可。如今他的心愿,我的心愿都要了了?!?p> 兩人望著白月牽著著滿天星辰緩步西行,周湘蕓哼唱起刻利烏斯完全聽不懂的歌謠,她說那是中原國的話,她家鄉(xiāng)的語言,她道:“我本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父敗光了家產(chǎn),自縊而亡,我母改嫁他人將我送進了劍宗之中過活。我只記得我老家在江南邊,住大院子,那院子里有塊池塘,塘中有金鱗兒,蓮葉兒,夏天便一日一日的落雨,雨滴落在池中,像是我家府上樂師們撫琴擊鼓似的,我撐著傘兒,蹲在池邊瞧著池中金鱗躲在池底,那……”
周湘蕓忽然像她故事中那桀驁頑劣的少女似的輕佻一笑,刻利烏斯守在她身旁,一瞬好像看到了另一個人似的。周湘蕓招手道:“你這兒來?!笨汤麨跛褂锨叭?,周湘蕓便把懷中的劍譜和身法心法典籍幾卷書交給了刻利烏斯,拉著他的手死死不松開,卻一句話也不說,眼神甚是熱絡(luò)。她臉上也只有雙眼還能看出她本來的模樣,也偏偏正是這雙眼,教她看慣了生離死別。
直到手給周湘蕓攥痛了,刻利烏斯才道:“上師,您……您可還好罷!”周湘蕓道:“好,好哇!行了,你……”她頓了頓,擺手趕著刻利烏斯走去別處,言道:“你去了罷,我一個人在這里坐一會兒?!笨汤麨跛鼓哪芊判?,他道:“那可不成,夜里還是寒涼,酒能散氣,您在這兒還不壞了身子!”周湘蕓道:“我這樣年紀,怎么會無有分寸,你且去罷,明日還要早起練功,給你姐姐煎藥……”
刻利烏斯熬不過周湘蕓一句一句的趕他,只好先假意應(yīng)了下來,準備在露臺外守她一守。他正要進去,周湘蕓又喚他道:“慢來!”周湘蕓對他道:“我這故事講完了,你可想明白什么無有?”刻利烏斯道:“我還是愚笨,不曉得上師的用意?!敝芟媸|便道:“那少女是自作自受,你可不能像她一樣,為情所困方才是人本性。話雖如此,她困著你的情,卻不可將你的人也困住,來日方長,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刻利烏斯坐在樓梯口上守了一宿,總也等不到周湘蕓出來。快要天亮?xí)r,他耐不住睡了過去,等到他醒來時,周湘蕓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這年秋天,刻利烏斯已然吃透了“日月劍法”中入門弟子的十手以及內(nèi)堂弟子的十手,最后還有由此二十手運化而生的“日月八劍”,分別由日月劍宗最早七個堂口的各家堂主及第一任宗主日月山人各出一招拼湊而成。其身法劍法晦澀非常,無有圖樣,只有寥寥幾筆心決要領(lǐng),甚難捉摸,刻利烏斯只悟出了第一手“仙女探月”,再就不曾進展。
其時艾爾莉雅的身子也幾近痊愈,兩人得知黑金領(lǐng)地的港口城弗拉沃克蘭處復(fù)活議會的眼線傳來線報,見到了似乎是拉米亞那樣的人物。艾爾莉雅當(dāng)時便決定,不可耽擱,速速出發(fā),她道:“弗拉沃克蘭是報喪女的據(jù)點,貿(mào)易繁忙,人多眼雜,你那小妹若是僥幸逃到那里,也難免落入術(shù)士協(xié)會的掌中。更何況此去一路定是艱難險阻,能早一天便多一分勝算?!?p> 刻利烏斯雖然也是同樣主意,可王都決戰(zhàn)之后,日月更迭,江山易主,這該隱朝早已不在,波克拉底稱王以后沒了圖滿和馬爾庫克斯輔佐,全憑馬爾庫克斯義子斯基蘭及其商團發(fā)落國是,西南領(lǐng)地,南部坎德歐領(lǐng)地,中立領(lǐng)地盡數(shù)割給了赫斯曼帝國,他商團日益壯大,已然是大軍一支。整個該隱烽煙驟起,群雄割據(jù),戰(zhàn)亂不斷,全天下唯有教會領(lǐng)地一如往常,卻也不知能撐多久。
在這種境況之下,刻利烏斯心想,須得想個法子,怎么樣能不被人察覺,從教會領(lǐng)地一路北上,前去白石領(lǐng)地。各處仍在追捕他與仍舊被稱作艾兒的艾爾莉雅,就算有議會成員暗中相助,也還有術(shù)士協(xié)會的邪人惡蠱,斯基蘭商團也爪牙遍地,他二人身份特殊,用不了多久定然就會被察覺。
情急之下,無奈之中,艾爾莉雅生出一計來。這計謀說到底,還是有些便宜了她自己,她不愿刻利烏斯誤會,可似乎也沒別的法子,那便是在外與刻利烏斯謊稱新婚夫婦。她很是尷尬的言道:“姐姐我倒是有個法子,只是……你,你不要多心,我先說與你聽,你同不同意,往后再說。”
刻利烏斯略一思忖,多少明白了艾爾莉雅的意思,他咬著嘴唇,嘟囔道:“姐姐,這……”
艾爾莉雅紅著臉,像是做錯了事一般慌道:“你瞧,你是金發(fā),我是褐發(fā),天下哪有姐弟發(fā)色卻都不同的?”她這時想道,壞菜,我這好弟弟他家不就是這樣么?他是金發(fā),他家都是紅發(fā),便又改口道:“那是,那是其一,再者說來,孤男寡女在外游蕩,若沒有個名分,難免這個那個的給人指指點點……”
她見刻利烏斯低頭不語,心底一萬個不樂意,想道,就連這虛頭巴腦的名分都他都不愿要,他果真是一絲兒一丁點也不中意我,我何苦去討這沒趣,說這廢話,真是可笑至極。她嘆道:“我知道你心底惦記著你那好夫人,我這主意當(dāng)真是壞透了,什么夫妻不夫妻的,你夫人是艾兒,我又不是……”她眼神流離,邊說邊不時瞥一眼刻利烏斯。提了一嘴艾兒的名字,她更怕惹得他不痛快,兩人撕破臉面。上師也不在了,全天下她只有刻利烏斯一人,她最后有些賭氣道:“你當(dāng)我什么都沒說便罷!”
她二人經(jīng)此磨難,今時今日不同往昔,關(guān)系本就微妙難言,艾爾莉雅怕刻利烏斯不痛快,刻利烏斯何嘗不是一樣心思?他心疼艾爾莉雅,她就像周湘蕓一樣,為一個人,放棄了那么多,最后連自己也做不得。她如父如兄的二人慘遭毒手,父母雙親遠望不可及,刻利烏斯又要做小弟,又要做朋友,還要做她貼心之人,他也是小心謹慎。
此番艾爾莉雅如此提議,刻利烏斯倒也覺得是個好主意,可他不愿趁人之危,也過不了自己這關(guān),更是一萬個不想艾爾莉雅心生不悅。兩相為難,他解釋道:“姐姐會錯意了,我是不愿占姐姐的便宜,姐姐儀態(tài)萬方,國色天香,更是才貌雙全名門世家出身,我怎么能……”
他眼前一瞬閃過兩人險些被斬首的一幕,艾爾莉雅被人按住脖頸,秀發(fā)凌亂,滿面哀怨,嘶吼著要他娶了她去。一個人將死之時所說的話,定然是藏在心底的話。此刻艾爾莉雅借題發(fā)揮,情有可原,她一番心意全盤托出,自己若是駁斥下去,天理難容。更何況這只是一計,有名無實,好像波克拉底的國公王位一般。
既如此,刻利烏斯道:“姐姐仍未出嫁,小弟不愿給姐姐添麻煩。”艾爾莉雅快語道:“你我在外稱夫妻,私下里,我還是你姐姐。”刻利烏斯點點頭,單膝跪地行了一禮,道:“話雖如此,小弟也不能怠慢了姐姐,這點禮數(shù)還是要有的?!?p> 艾爾莉雅又驚又喜,喜極而泣,邊哭邊笑,情難自已。一會兒咧嘴笑笑,一會兒又整整衣襟,一會兒抓抓頭發(fā),一會兒扯扯裙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猶如少女情竇初開。她下個月便是生辰,眼看芳齡廿八,終是夙愿得償,一霎時好似那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金榜題名時,只因這無名無實的洞房花燭夜。
此一番后,兩人對修道院的教會說明了原委,教會做主給二人開了路條,寫了文牒,打了一對兒銅戒指,就如真正的夫妻一般。
只可惜他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抵達黑金領(lǐng)地,拉米亞的蹤跡早就無處可尋,他二人只得繼續(xù)上路,且走且尋。這一走便是一年,兩年,五年,八年。此間頗多曲折,幸得高人指點,刻利烏斯也悟透了日月劍宗劍術(shù)精妙,成了萬里挑一的好手。只是時光荏苒,少年不再,那日莽撞熱忱的翩翩少年終也褪去稚氣,穩(wěn)重而又市儈圓滑了。那艾爾莉雅雖是風(fēng)姿依舊,不改顏色,到底也不是二十七八的絕色風(fēng)華了。他二人一路之上以夫妻相稱呼,這夫妻一做便是十年。
是年,刻利烏斯攢夠了銀錢,在西南領(lǐng)地盤下了一家酒肆。
深秋一日,有一黑衣女子訪來店中,女子孤身一人,面相十分兇惡,黑衣黑袍,且戴著刻成惡鬼圖樣的面甲。這女子進得店中,見刻利烏斯在柜臺后忙著,若有似無的笑了笑,撿了個正中央的位子坐著。
有頃,她高聲道:“店家,你這兒來?!笨汤麨跛菇叭ニ藕?,道:“客官請上座!您是吃酒還是用飯?”那女子嘴角漾個笑出來,問道:“店是你的?”刻利烏斯笑答:“客官要用酒飯,小的便給客官端來,客官吃飽喝足有力氣上路了,小的也有銀錢糊口了?!蹦桥庸笮θ?,手指頭敲著桌子道:“好極了,那我要吃酒用飯,是你親自釀酒親自下廚么?”刻利烏斯心道,這廝明顯話里有話,不知她是何來路,且先應(yīng)付過去,他道:“酒是好酒,飯是好飯,哪個做的又有什么分別么?”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