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
“情況怎么樣？”“不好說，模型從理論上講，天衣無縫，可是……”
中年女性忙碌地穿梭在一臺臺儀器之間，朝正在討論的兩人說道：“最多半個小時，把修正后的數(shù)據(jù)發(fā)過來。你們現(xiàn)在敢耽擱一分鐘，容錯率很有可能會下降！”
“可是，您看。這個實驗體的數(shù)據(jù)顯示完全異?！标愜茻o奈地聳聳肩。
“你說什么？”
“確實不可思議，不過，畢竟是第一次正式實驗嘛，失誤總是難免的?！?p> 中年女性沉吟了片刻“初始數(shù)據(jù)沒問題，各項條件也都達標……我去向上級匯報一下情況，你們再檢查檢查。”
最后這句話相當于沒說，以目前的實驗精度，一個原子都漏不了。
769號實驗體忽地坐起身來，茫然地問道：“我，我這是在哪里？”
陳芷知道這個實驗體，他是個人格分裂癥患者，過去常常胡言亂語，據(jù)他的主治醫(yī)生了解，769號有四個各不相同的人格。
陳芷之前看過那些描寫人格分裂癥患者的小說。他們往往被人們視為異類或變態(tài)，陳芷覺得他們其實很可憐，他們并沒有做錯什么，卻要承受來自世人固有的偏見。
至于這是哪里？不好意思，應上級要求，陳芷絕對守口如瓶，她絕不可能告訴別人，這里是“永恒之門”項目的全球頂尖研究所，絕對守口如瓶。
對于項目本身，陳芷也只懂個皮毛，上級不可能告訴她這樣一個小小的技術人員那種重大機密。
正在陳芷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下，769號忽然鼻尖一酸，抱著膝蓋哭了起來。陳芷頓時覺得有些無奈，畢竟，看著一個百年前的老人在沒有一絲灰塵的實驗臺上號啕大哭，實在是一件難以形容的事情。
一旁的馮博士如釋重負地笑笑：“還好，我還以為是因為他突發(fā)了急性腦死亡呢?？磥恚覀儗Χ哒叩木唧w分析尚且不夠透徹……小家伙，別哭啦，這是個不應有淚水的時代?！?p> 小家伙？陳芷一頭霧水，但很快她便明白了——769號雖然度過了一百六十三年的歲月，但他的實際年齡，首先要減去冬眠的一百年，還要去掉他作為植物人的三十年……
一百六十三歲的769號，實際年齡不過三十三歲，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的馮博士，卻已然是個貨真價實的百歲老人。
“這是哪里？！”769號忍無可忍地嘶吼道，像極了一頭發(fā)怒的雄獅。馮博士一臉淡定，陳芷卻著實被嚇了一大跳。她看到了769號眼里熊熊燃起的火光，那是，上個世紀的男性才有的粗放的氣勢。
馮博士轉(zhuǎn)過身去，像個憂郁的詩人般嘆息道：“從時間上說，現(xiàn)在是公元2150年，從空間上說，這里是聯(lián)邦一級研究所?！彼难劾?，閃過了一絲769號一般的火光，但很快，它便融入了深淵般平靜的心田，“從形態(tài)上講，我們是現(xiàn)實主義聯(lián)邦的一部分。”
“聯(lián)邦”兩個字重重地砸在769號頭上，還有“現(xiàn)實主義”……
769號若有所思地垂下了頭，又猛地將百年沉默中壓抑的震驚浮現(xiàn)于神色。
“人類……不，聯(lián)邦人口，還剩多少？”769號顫抖著問道。他驚疑不定地望向馮博士的背影。
“大約一億，生態(tài)環(huán)境要比數(shù)千年前還要優(yōu)越，可是……”陳芷的話戛然而止，她垂下了眼簾，似乎不愿袒露什么。
她清楚，他遲早會知道的。
嘀。
正在769號思索的片刻，“門”開了。
這樣的說法其實并不確切，因為實驗室并沒有門。如果需要出入，在履行了相關的驗證后，其外壁的物質(zhì)會自行離散。
此時，實驗室外壁形成了一個一人高的開口。來者前腳踏入室內(nèi)，那些物質(zhì)便逐漸自行聚攏開來。
那是個一米高的機器人，操縱者是何方神圣不得而知。它徑自走向?qū)嶒炁_，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
它的樣式很普通，就是放在一百年前，也不會有人覺得稀罕。馮博士毫不猶豫地開啟了實驗臺的防衛(wèi)機制，冷眼看向緩緩走來的小個子。
陳芷悄然后退了幾步，呼吸怎么也緩和不下來。
“好久不見，老白?！?p> 769號此刻卻冷靜得出奇：“你不是聯(lián)邦人吧?！?p> 一旁的陳芷瞪大了雙眼。
機器人的腳步停下了：“你已經(jīng)知道了？”
馮博士嘆道：“是的，時代選擇了虛無。絕大多數(shù)人類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永生——數(shù)據(jù)化。人便是一行行代碼與參數(shù)鑄就的信息體。雖然，我們這些‘茍延殘喘’之徒，不知道那樣的社會形態(tài)會是何等樣貌，但有一點加油肯定——”
“一個人，可以像宇宙一樣浩瀚?？梢猿蔀檎嬲纳瘛！标愜平幼×笋T博士的話。
沉默。
他們知道，老白需要適應，大多數(shù)冬眠者都是這樣。換成一個十九世紀的人類，一下子穿梭到二十世紀，那也決計是無可想象。何況，技術的進步向來都是呈加速度增長的。
“你不好奇，我是誰嗎？”機器人無情地打破了這份沉默，好比灰暗的天空中驟然劃過的一道驚雷。
“我是何斌?！?p> 何斌將自己數(shù)據(jù)化了。這個機器人，正是他當下的載體。
馮博士驚異地道：“何所長？怎么會……”
“憑借數(shù)據(jù)化的腦，我自行模擬出了項目的核心程序，這也就是我這次來的目的——讓聯(lián)邦人獲得永生?！?p> 實體的人類，將擁有不死之身，這就是“永恒之門”。
“可憲法里已經(jīng)……”
“年輕人，我這次，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何斌擺了擺手，說道。
“您將會被格式化，所長?！瘪T博士眼睜睜看著何斌走向主機，怔怔地道。
這便是，所謂的“壞消息”。
何斌飛快地輸入一行行代碼，再沒有多言一句。
沒過多久，他回過身來，道：
“好消息是，玉欣還在。抱歉，為了當初的事瞞了你那么久……不過，你們都是永恒的孩子了，就，別計較我曾經(jīng)的自私了?！焙伪笮α诵?，哦，那是機器顯示屏上幾個像素點構成的笑臉。
嘀。
十秒后：
這是一個，足以被載入史冊的一刻。
“那么誰將選擇永恒?！瘪T博士嘆了口氣，道。何斌已經(jīng)將完整的實驗模型構造出了，一次性跨過了之前數(shù)不清的技術障礙。
“不死復不死，萬歲如平常?！崩习淄笃聊簧系囊恍行写a，那是永生的密鑰，那是上帝遺忘的寶藏。
陳芷歪著頭問道：“好像是句詩哦，什么意思??？”
這個時代，詩早就死了。原因很簡單，也近乎可以說是一個必然事件。
“是一個叫陶淵明的詩人寫的，意思是，一個人如果總是不死那么活著，有何死去又有什么區(qū)別?！崩习籽a充道。
“……也許，我的想法，和他一樣?！瘪T博士凝視著代碼構成的龐大圖景，道。
機器人已經(jīng)報廢了，它受到了來自虛擬的數(shù)據(jù)時間的“死刑”打擊。
作為不死的數(shù)據(jù)體，數(shù)據(jù)人幾乎什么都可以做，但需要嚴格執(zhí)行兩條原則：①：不得侵犯其余任何數(shù)據(jù)人的利益。②：不得為聯(lián)邦人通過任何渠道傳輸信息。
這也是何斌沒有直接傳輸數(shù)據(jù)，而是采用了傳統(tǒng)的手動輸入代碼的方式的原因。
何斌死了，在這個幾乎不可能死人的時代。在這個自殺都難如登天的時代。
……
生活如果無趣的話，那就太悲慘了。
唉，可是朋友們，你們卻總說什么，2018年3月14日，偉大的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離世……多么無趣的解讀！
好像我就是個吉祥物，往那兒一擱，動動眼皮就被當成大師。
沒意思，真沒意思。你們根本不知道這個宇宙是多么有趣！愛因斯坦沒有告訴過你們嗎？
下面，請允許我，斯蒂芬·威廉·霍金，為你們介紹一下我在一次旅途中遇到的新朋友。
當我穿梭到那個宇宙時，他正在沉睡。我出于好奇，便叫醒了他（準確說是我的電腦用語音）。他看到我之后，和我聊得可開心了。
他還向我介紹了他創(chuàng)造的幾個宇宙，簡直妙不可言！
可惜的是，他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宇宙中的自己，放逐到了那個一片虛空的宇宙。
我做出了一個決定，用那個二維時間的宇宙，做出了一個讓他回“家”的選擇。可惜，這樣一來，其他的宇宙也隨之坍縮瓦解?；蛟S，這便是宇宙的選擇。
接下來，我又將去時空之中旅行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重逢呢。
沒關系，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們總還會再相遇的，多有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