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雋之找來的時候,正是黃昏,他的形容也分外狼狽。
雙眼通紅,臉色蠟黃,他活生生地瘦了一圈。
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也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李雋之推開門,徑直撲向周爾玉,他跪在她的床沿,捉住他的手,嘴唇不停地顫抖著:“爾玉,你怎么樣?我都要嚇死了,你...”
“我沒事?!睜栍駭D出了笑臉。
正在此時,謝昉端了藥進來,看見李雋之,面色十分不善。爾玉十分自覺地把手抽了出來,卻見謝昉的眸色愈發(fā)深沉...
“你怎么來了?”謝昉把藥放在一邊,冷冰冰地問著。
“謝表叔,這話該我問你,你同爾玉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于禮可合?你既找到了爾玉,為何不將她帶回京都,反而就在這里待了這么些天,你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謝昉竟露出了一副吊兒郎當?shù)哪樱?,“是,照理說,我應(yīng)當在爾玉能走路時就帶她直接跑掉,何必等您世子爺找上門呢?”
李雋之自知不占理,低聲道:“我現(xiàn)在就帶爾玉走?!?p> 一把劍擋在李雋之身前,坐在床上的爾玉眼前一亮——這,這不就是她在迷迷糊糊時候看見的寶劍嗎?她當時以為自己是疼糊涂了,謝昉怎么會用劍呢?他偶爾油嘴滑舌,惹了人就討?zhàn)?;偶爾又沉著冷靜,一派文人作風(fēng),是弱不禁風(fēng)的風(fēng)。若是他拿著筆,那定是京都風(fēng)流的墨客,怎么可能懂武呢?可當這把劍真的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時,她才知道,那天所見并不是夢。
“謝昉,你想干什么?”李雋之怒氣又起,一抬手,門口出現(xiàn)不少隨行的侍衛(wèi),各個劍拔弩張。
謝昉眼睛都眨一下,笑了笑,道:“你以為,這些人困得住我?”
“我只要帶爾玉回京。”李雋之字字成釘。
“回京?等著京都那些烏煙瘴氣的事再找上她么?”謝昉冷笑,“此番若是我晚來一步,她便要在荒山里斷了生機。世子爺,您也是王府里出來的,知道那些爭風(fēng)吃醋的貴女手段是如何陰暗殘忍。你在郡主的及笄禮上已經(jīng)給她招惹了不少事端,敢問一句,你料理好那些事了么?”
爾玉默然不語。
謝昉說得沒錯,李雋之在徐景和的及笄禮上,看似是保護了自己,實則是把她推倒了京都貴族的風(fēng)口浪尖上。寧王勢大,又只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偏偏又有一副拔尖的皮囊,文武雖不算出眾卻在眾多公子哥中不落下風(fēng)。他招搖,京都貴女們便偏愛,都想著若是有朝一日嫁給這樣的郎君,那該是又成全面子、又成全里子的好事。
可如今,這樣一樁好事卻看似要落在了老太師家那個從小被養(yǎng)在“山村野地”里的蠻丫頭身上,這叫人心里過得去?
“你也該知道些分寸了,”謝昉不緊不慢地繼續(xù)說,“王爺勢大,你又招搖,你認為是好事么?王爺從不曾插手稅款,為何此番下江南圣上指明由王爺去?為何王爺又因稅款之事被按在江南?”
李雋之低著頭,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京中的貴女們不覺得阿玉有多重要,便認為可以做一樁意外,要了阿玉的命。是啊,時局不穩(wěn),意外就是這般多,到時候你我又能說些什么呢?”
聽著謝昉說這些,爾玉突然感覺有些驚奇。這個人還是她認識的那個謝昉嗎?不僅分析時局分析得頭頭是道,連貴人們的心思都揣度得清楚。
“再說到你為爾玉出頭,第二日京中便有傳言說寧王府欲與太師府聯(lián)姻,你有沒有想過傳言為何如此之快?即便是圣上知道,老太師定然不會...”說到這里,謝昉頓了頓,見李雋之和床上那人并未對自己的停頓起疑,繼續(xù)道,“但是圣上對寧王府的用心,不會有猜忌嗎?老太師與張將軍交好,若是再想與你家聯(lián)姻,你家豈不是兵名權(quán)錢全占了?”
李雋之憤恨地搖了搖頭,咬牙切齒道:“你以為我愿意生在王府么?可是我又能怎么辦...”
聽如此,謝昉笑了笑。
是啊,誰又能左右自己的出身呢?
爾玉聽到這句話也有失神,卻只是短暫一剎,便將目光重新投到謝昉的臉上。
夕陽的余暉再次打到謝昉的側(cè)臉上,襯得他氣度恍若天神。他長得真好看啊,遠觀似花于高嶺、質(zhì)若霜華,近看卻自由散漫,像極了沒長大的頑皮小孩——當然,他這一面,只有自己才看得到。
“不出意外的話,圣上會給你賜婚,寧王也快放回來了?!敝x昉神色淡然,“賜給你的夫人,定是宗親。既全了外面的面子,又能制衡寧王一派。”
“世子爺,你除了聽圣上的安排,沒有別的選擇??慈缃襁@氣象,圣上也草木皆兵,除非你想要家破人亡?!?p> 家——破——人——亡——
這四個字狠狠地扎著李雋之的心,他都知道的,他都明白的,這些腌臜事他不是什么都不清楚,他只是不愿意去深究...那樣赤裸的現(xiàn)實正擺在面前,他如一只困在籠子里的獸,主人家要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封王拜相,說到底,也只是人家的下人,尊貴一點的下人罷了。
他沒有選擇。
李雋之看著謝昉,神情無奈復(fù)絕望,終究是咧開嘴,頗為凄慘地笑了笑。
“謝表叔,從前是我錯看你了,想不到張將軍府臥虎藏龍?!崩铍h之看了看身后的爾玉,皺起眉,再看向那長身玉立的人,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帶爾玉回去?”
謝昉看著爾玉,目光溫柔:“我自有安排?!?p> 李雋之:“....”
李雋之終究是帶著他的護衛(wèi)們走了,臨走之前,似乎想起了謝昉說過的話,轉(zhuǎn)頭看向爾玉,道:“這輩子,是我的福分不夠。若有來世...”
窗外夕陽已逝,夜色包裹住小院,李雋之的臉也模糊不清。他似乎很疲勞,長嘆了一聲。
若有來世...便不生在這處處受限的富貴窩,好好爭一爭。
屋子里靜悄悄的,謝昉也不說話,只是把劍放在桌上,接著油燈的光,翻看著一本頗為破爛的書。
爾玉躺在床上,盯著窗外的月亮看,看久了,居然覺得月光的顏色和謝昉身上的衣裳的顏色像,便又轉(zhuǎn)頭望向謝昉。
似是感覺到那灼熱的目光,謝昉抬頭,微微一笑:“我好看?”
“好看?!睜栍裥ξ卮鹬?。
這幾日相處,倒怪異得很,爾玉不像剛開始那樣習(xí)慣性地與謝昉在言語上針鋒相對,似乎從前的火花都是強硬地觸碰擦出來的,而如今,卻如這月光緩緩流淌。
這般沒羞沒臊的回答,在謝昉眼里卻也不算什么,他自小不受世俗禮教約束,入世以來學(xué)了許多,卻也不甚認同。
人最貴重的,便是自然地流露,這份流露不是不應(yīng)當被約束,而是不應(yīng)當被完完全全地扼死,只在縫隙之中溢出一點殘余。
“你怎么明白那么多?”爾玉支著胳膊,側(cè)臥在床上,“你說的這些東西,我只是小時候偷偷看話本看見過,不過也沒你說的這樣透徹完全。”
謝昉起身,坐到爾玉身邊,溫和地答道:“也許是天生就會吧,又也許,是我算得準?!?p> 他這也沒騙人,對于這些事,他的的確確是天生的敏感。他身上也流著極貴重的血,不過,那又怎樣呢?
“嘁,”爾玉白了他一眼,“不愿說就不說,還這樣敷衍人...”
“既你算得準,你算得出世子爺?shù)囊鼍?,你何不算算自己的?小張將軍的都快要議親了,你....”
未等爾玉說完,謝昉突然靠得很近。
“算來,我的夫人應(yīng)是那個人前裝得知書達理,人后卻愛瘋癲胡鬧的小姑娘。我很想把她娶回家,再一起去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讓她開心快樂地去做她自己,我們兩個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p> 說完,謝昉還伏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蹭著她的臉。爾玉的心跳得快得很,似乎連呼吸都要忘了,她的臉燒的通紅,耳朵似乎還能感受到那溫?zé)嵬孪⒌母杏X,她攥了攥拳,搭上他的寬肩,拳松了,她緊緊地抱住他,把臉埋在他的頸邊,一呼一吸之間都是屬于他的淡淡蘭花香。
謝昉向前湊了湊,更緊地摟住她頗為纖細的腰,心里卻想著該做點什么好吃的給她好好補補,她又瘦了。
“阿玉。”擁抱半天,謝昉才慢慢地放開她,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fā)。
謝昉:“....”
謝昉尷尬地笑了笑,將爾玉抱起,重新放到床上,他的臉也燒的通紅。
“餓了吧?我去弄點吃的,你等我?!?p> 爾玉點了點頭,低著頭,目光看向別處,道:“那我等你回來?!?p> 晚飯后,爾玉借著消食的由頭,終于得了謝昉的準,可以下床走動走動了。謝昉扶著爾玉,慢慢地走出門去。許多人家的燈還亮著,隱約有犬吠聲,再有主人家的斥責(zé)聲。空氣里是淡淡的甜香,泥土的味道、樹葉的清爽混在了一起。
轟隆——
遠方一聲悶悶的雷響。
“快下雨了吧,難怪空氣里有泥土的味道。”爾玉伸了個大懶腰,借機勾住了謝昉的脖子,膩道,“要不要收衣服?”
謝昉微笑著,攬住她的腰,道:“只有藥材要收?!?p> 回屋后不久,外面就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沒有吹風(fēng),雨點便直直地下落,爾玉玩心起了,便開了窗,趴在窗邊伸手接雨。
謝昉把藥材放到屋子的角落里,繼續(xù)坐在桌邊讀書,那是村中一個老秀才的寶貝,謝昉翻著,恰好目光落在那頁——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那頁已經(jīng)斑駁之甚,謝昉不禁回想起那老秀才如今孤寡,心下頓生感慨。
再抬頭,見窗邊的女子無拘無束地玩著、笑著。
他含笑搖了搖頭。
待到她知道一切的時候,會不會怨自己、恨自己?瞞她,要她背井離鄉(xiāng),甚至需要對未來的許多事袖手旁觀,她是否會惱?會悔?謝昉不敢再想。
爾玉趴在窗邊睡著了。外面的雨也小了,夜格外的靜謐。
謝昉起身,把熟睡的爾玉抱回床上,掖好被子,再將窗子關(guān)上。
自己已經(jīng)許久沒睡好覺了,縱是被靈力護著,此刻謝昉也疲乏得很,出外尋了個沒被雨打濕的藤椅,就那樣直挺挺地躺在上面睡了去。
夢里,一對仙侶游遍千山萬水,攜手在一處背靠著大山的茅屋前看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