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dāng)她真切地?fù)碜∷臅r候,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語言在這一刻都是貧瘠的,是不足夠的。
過了好一會兒,謝昉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他拍了拍爾玉的背,柔聲道:“我要走了,阿玉,益州那邊還有很多事沒有處理完?!?p> 他把一個錦盒放在她的手里,道:“聽說明啟要成婚了,這是賀禮。”
縱然心中有萬千不舍,縱然心里頭像被刀子割似的疼。
爾玉還是直立起了身子,將錦盒接過來,擠出一絲笑:“好。”
天已欲曙,二人靜默地相對,謝昉突然笑了,他握緊爾玉的手,鄭重道:“周大俠......”
他第一次這樣叫,爾玉聽著倒有些不習(xí)慣,可他卻越叫越順嘴。
一如從前,他懶洋洋地往后一靠,用極不著調(diào)的語氣道:“周大俠,京都就交給你了,能行嗎?”
爾玉含笑白了他一眼,將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謝仙君,你且放心罷?!?p> 那一刻,她竟隱隱覺得,自己和謝昉不僅僅是夫妻。更像是并肩作戰(zhàn)、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世間的夫妻,多多少少要同甘苦、共患難,一同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風(fēng)浪。可沒有幾對能像爾玉和謝昉似的,一見傾心、再見依然。他們在歲月中,在對方的心里,尋找到了最真實的自己。這份愛也許發(fā)自對海上仙君的仰慕、對跳脫自由的追求,可如今卻真真切切地腳踏實地,實物化成了對方。
相思無解,只因你是你。
謝昉離開以后,爾玉靠在榻上,她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激烈地跳著,好像身體里所有的血液都是沸騰的。
一切防備都卸下來了。
她整個人都松弛了起來,徹夜難眠的人沾了枕頭就昏昏沉沉的睡去了,這一覺直接睡到第二天的晌午以后。
爾玉醒來時,宮人們已經(jīng)備好了飯菜,熱騰騰的、冒著香氣的各色菜式就擺在面前的桌子上。宮人們本以為她還如往常一樣,只是懨懨地看一眼,便揮手叫她們撤下去。沒想到爾玉竟然走下了床,很是愉悅地開始吃飯喝茶。
檀奴將這事上報給李雋之的時候,他大喜過望,可在喜悅以后,心里卻漸漸升起疑慮。
他問道:“爾玉昨天可見了什么人?”
檀奴思索片刻,搖了搖頭:“昨兒個為姑娘量體、挑選花樣直到很晚,之后姑娘便說累了,遣了人出去,一覺睡到了天亮。”
李雋之很是不解,為什么爾玉睡一覺便能心情大好?不過那倒也無所謂,只要她心情好,一切都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一天,那位年輕而英俊的天下之主,又一次親自下廚。
他做了一盤軟酥皮的海棠酥,里頭襯著白糯皮,最內(nèi)是咸口的餡料。他知道爾玉不喜歡吃京都流行的較硬的酥皮,可他偏偏想給她做一盤海棠酥,左思右想,便決定改良一下,做個軟皮的。
這一盤海棠酥端到爾玉面前,她倒是不冷不熱的,但卻流往了宮外。從那個月開始,整個京都都流行吃軟皮的海棠酥,因著海棠無香,那糕點的花心處還被放了些糖桂花。這樣一個散著桂花香的、海棠形的糕點,又被叫“連理酥”。
不過爾玉實在是不吃這一套。
她很厭惡這樣綁架式的表達。
好像這份“沉甸甸”的愛被許多人知道,自己就應(yīng)當(dāng)像欠債還錢似的,也把自己的那份愛還給他。
若是不接受,就像是辜負(fù)了誰似的。
她只能冷淡地面對李雋之的示好:“多謝你,我不餓?!?p> 李雋之也不惱,他看著她,怎么看都心生歡喜。也許是因為心結(jié)解開了,她的氣色僅在一天之內(nèi),也有了很大的改善。李雋之道:“多吃一些,胖一點更漂亮?!?p> 爾玉沒有理睬他。
李雋之以為她生氣了,笑著補充道:“是我說錯了,你瘦著,胖著,都是世上最好看的。只不過你瘦成這樣,我實在心疼。”
“吳娘子鐘情于你。”爾玉漠然道,“你與其這樣費力討一個不應(yīng)當(dāng)?shù)娜说臍g心,不如去好好對待屬于你的那顆真心。”
“怎么能叫不應(yīng)當(dāng)?shù)娜四??”李雋之湊得近了些,他道,“爾玉,你知道嗎?在我的心里,你就是那個最獨一無二的人......”
他近乎癡迷地望著她。
爾玉只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道:“原來你的愛就是困住一個人。”
也不知李雋之是根本沒有理解爾玉的意思,還是他刻意在裝傻。他湊得更近了些,殷切道:“怎么能說是困住呢?封后以后,每年,每年我們都可以出去逛逛玩玩,你想去哪里都行,我都陪著你。你每天只需要想吃什么、玩什么,只要你開口,我必應(yīng)。你從前不是說,很羨慕明啟能和我爹去江南嗎?嗯...這些年你也許去過江南了,不過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再去,我們一起去...爾玉,好不好?”
“李雋之,你要什么時候才能明白?”爾玉無奈搖頭,道,“你對我的這份感情,根本不是愛,或許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愛?!?p> “我怎么不明白?”李雋之道,“愛就是你啊......”
爾玉更無力和他繼續(xù)說下去了。
她只是抬頭望著外面的天空。
不知遠處的他,此時在做些什么?
......
在明啟和李嫻大婚的前三天,李嫻終于獲準(zhǔn)進了皇宮待嫁。入宮后,李嫻并未去見李雋之,反而直奔元坤宮。
許久未見,如今的李嫻模樣已和從前大不相同。天真爛漫的姑娘歷經(jīng)世事,踏過了紛飛的戰(zhàn)火,眼底也多了層倦意。這份倦意延伸開來,讓她舉手投足間都散發(fā)著淡漠的穩(wěn)重感。
再加上從小在富貴窩里住著,那份矜貴如今也似浴火重生似的,在李嫻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夜里李嫻宿在爾玉處,二人躺在一張床上,肩并著肩。
嬉鬧過后,兩個姑娘相視大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多年前在學(xué)塾里的日子。一個從小嬌生慣養(yǎng)、嬌蠻任性。一個看似忠厚,實則鬼主意存了一肚子。也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在最單純無知的年紀(jì),能玩得到一起去,能“彼此欣賞”。
爾玉仰著頭,平躺著望向頭頂?shù)尼ぃ溃骸吧洗我娒媸鞘裁磿r候來著?好像...是初夏,那時候你一身淺紅色的衣裳,真好看?!?p> 李嫻轉(zhuǎn)過身來,道:“哪里是初夏,是盛夏。你說得那件淺紅衣裳我不記得...誒,我想起來了,那件衣裳是李司衣的親手做的,她去年告老還鄉(xiāng)了,不過她是京都人,也只是離宮了而已。你若是喜歡,我明兒個就出宮找她,讓她也給你做一件。”
爾玉笑著扭頭,枕在她的肩膀上,道:“不行不行,我現(xiàn)在可不習(xí)慣穿明艷的顏色了......”
“別呀,”李嫻親昵地?fù)ё栍竦?,“等我的婚事完畢,也就該你了。來的時候,我還看見了司衣局的人在給你改婚服,那樣明艷的顏色,很是襯你的?!?p> 爾玉只是笑著,這些天她的心情極好,知道了謝昉還健健康康的,她心里跟存了蜜似的,開心得不得了。她開玩笑道:“誒,李嫻,你嫁到我家是板上釘釘?shù)牧?,你不得跟著明啟一起叫我一聲二姐??p> 李嫻輕輕地往她腰上擰了一把,笑道:“我才不要呢!”笑完,李嫻又“嘶”了一聲,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哥,他這事辦得確實不太對......可是如今這情況......不過這樣也挺好,下半輩子,我們都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怎么算,我們都是一家人?!?p> “嗯...”爾玉沒有接話,她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你在宮外,應(yīng)該能經(jīng)常見到我父母罷?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
一提到這兒,李嫻的臉有些紅,不過黑暗中爾玉并沒有看清。
“伯父伯母,都挺好的...”李嫻羞澀道,“對我...也特別好?!?p> “喲,”爾玉聽她這樣害羞的語氣,笑道,“我算算還有幾天過門,還有...兩天三夜!馬上就要叫爹娘了,還叫‘伯父伯母’這樣見外?!?p> 二人又嬉笑片刻,爾玉從懷中掏出一枚墜子,放在李嫻的手心。
“這是什么?”借著月光,李嫻瞧見那墜子上有一枚剔透的晶石,上頭沁了些紅。她自然是不見那墜子上蘊藏著的靈氣。
那是謝昉錦盒里的寶貝,拿出來前爾玉看了下,這枚晶石質(zhì)地不凡,想來也該產(chǎn)自蓬萊這樣的洞天福地。
“名字我不記得了,”爾玉笑道,“但是我探過它,能助眠安神,對身體大有增益。你也知道的,這些年我游歷江湖,金銀玉器什么的也沒沾身了,手邊就這些江湖上的玩意。弟妹,你可別嫌棄呀。”
晶石握在手里的質(zhì)感非凡,李嫻也看過不少寶貝,自然知道這晶石的珍貴。更何況二人情誼非凡,便是送一張手帕,李嫻也會珍重萬分。爾玉最后那一聲“弟妹”,更是直接叫紅了李嫻的臉,她羞得把頭埋在被子里,道:“你...周爾玉,你怎么還這么討厭!”
爾玉笑著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好久沒見我爹娘和明啟了,真的很想他們?!?p> 她仰面躺著,語速很慢。
“明啟這個人哪里都好,就是有些迂腐,他的脾氣可是公認(rèn)的最像祖父的。成親是兩個人的事,你也不要委屈自己。他哪里有錯,你就直接說,若是他不聽,你去找爹,爹的話他多少也能聽進去點的。”
李嫻側(cè)躺著,望著爾玉,她看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好像不摻一點雜質(zhì)的山泉似的,澄澈、透亮。
縱然時過境遷,故人亦如當(dāng)年。
“那你呢?”李嫻問道,“爾玉,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也很難抉擇,一方面,我希望以后我們也能一直生活在一起,像從前那時候似的。你、我、我哥、明啟、小張將軍和謝...”
她停頓了下,繼續(xù)道:“另一方面,我也希望你能快樂。爾玉,我希望你一直快樂?!?p> 爾玉安慰地拍了拍她:“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不用擔(dān)心我。”
李嫻“嗯”了一聲,沉默半晌,爾玉發(fā)覺身邊人已經(jīng)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她給她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坐在了窗邊的搖椅上。
將窗子開了一條小縫,她怕李嫻著涼。
透過這條縫隙,她看見了浩瀚無垠的天空,高懸的皓月。
曾幾何時,自己對著這輪明月也失神良久。
如今一切都在變得越來越好了。
挨過這些天,守在京都,等到所有事都結(jié)束了,一切就都好起來了。
前些天,秦三來勸慰她的時候,曾拉著她的手放在了孕肚上。爾玉雖然在那一刻有些愣神,遲鈍地并未感覺出什么,但秦三那種為人母的氣質(zhì)卻是深深地打動了爾玉。
言語之間,她并未感受到秦三有多愛張子敬,卻覺得秦三分外愛這個孩子。
同樣的,她也沒覺得張子敬真正地放下了大姐,可他也對這個孩子十足珍視。
爾玉想,是不是自己和謝昉,也該要個孩子了呢?
她不禁笑了。
她幻想著,若是那遇萬事都沉著冷靜的謝仙君,正手忙腳亂地給孩子換尿布時,會是個什么模樣呢?
......
明啟和李嫻大婚的前一天。
時值日暮,皇宮御花園內(nèi)的玄遠亭里,爾玉和李嫻正在對坐吃著果子。
玄遠亭是個六角亭,十分寬敞,懸在一座假山上,底下便是一池淺淺的碧水。水的兩側(cè)種滿了海棠花,聽說是李雋之剛登基那一年便讓人種下的,如今也長得枝繁葉茂了。聽說到了花期的時候,站在玄遠亭往下望去,一池碧水上鋪滿了艷色的花瓣,滿樹海棠鮮紅如天邊云彩,每逢夕陽西下之時,此處更如仙境一般。
只是爾玉沒趕上好時候,如今已經(jīng)過了花期,也看不到那樣的盛景了。
這天的李嫻十分焦慮,她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果子吃。宮人們都恭敬地候在亭外,爾玉和李嫻聊著倒也自在許多。
“你慢點,”爾玉拿起手邊的茶壺,斟了一杯遞給她。本以為茶壺中裝的是茶,誰料一倒進杯子里,卻發(fā)現(xiàn)那是果酒。她無奈道,“小心撐壞了。你怎么要喝酒?”
李嫻囫圇吞了正嚼著的那一口,道:“你不明白,我實在是...實在是緊張。之前成親,我、我不想嫁,又沒辦法,便閉著眼隨他們了。如今嫁給明啟,我是真心實意地開心,可是也...也實在是緊張?!?p> “你緊張什么?”爾玉不解,“又不是沒見過面要忐忑郎君的樣貌品性,你和明啟都認(rèn)識多久了?!?p> “道理我都懂,”李嫻哭喪著臉,又往嘴里塞了一塊切好的蜜桃,道,“可我就是緊張,我...我,唉?!?p> 爾玉給自己也倒?jié)M了一杯酒,她看著李嫻這般模樣,有些好笑。轉(zhuǎn)念一想,若是自己再笑,李嫻估計都要崩潰了,便強忍著,安慰道:“你說說你,長得漂亮、家室又出眾,若是連你嫁人都要緊張,那京都城里的姑娘們嫁人之前估摸著都要暈倒幾次了?!?p> 二人正聊著,卻聽見亭外宮人們齊聲問安。爾玉一回頭,便見李雋之穿著一身玄色繡龍紋的常服,正在亭外的花樹下負(fù)手而立。他眉眼含笑,目光溫柔,若非一旁宮人那過分畏懼的模樣,任誰都聯(lián)想不到,他是世人口中無情冷血、手腕凌厲、喜怒無常的陛下。
李雋之將宮人手中托著的酒壺拿了過去,大步走上亭臺,坐到爾玉旁邊的木凳上。
之前因為爾玉的事,李嫻和李雋之大吵了一架,以至于她入宮至今都沒去見他。也不知道是李雋之說了什么,李嫻的氣到現(xiàn)在還沒消,以至于看見了他也不愿意說話,把臉扭到了一邊去。
爾玉是從得知李雋之誆騙自己以后,便不怎么理睬他。一頭是親妹妹,一頭是喜歡了許久的姑娘,一個好臉色都沒有給他。他倒也不惱,許是因為篤定了要做新郎官了,這些天脾氣好得沒話說,到底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爾玉...”還未等李雋之說完,爾玉搶先道:“西邊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
李雋之頓了頓,含笑道:“嗯,情況還算樂觀?!?p> “京都可有部署?”爾玉抿了口桌上的果酒,道。
“京都?”李雋之不甚在意道,“貴胄重地,外圍有許多重鎮(zhèn)護佑。況且祆教賊人,哪里敢攻京都?部署京都,便是多此一舉。有那些兵力,倒不如盡數(shù)支援西邊,省得讓那些江湖門派覺得,朕這個皇帝如同小兒、瑟縮在京都?!?p> “...”爾玉低聲道,“幼稚。為了個虛無的‘他人覺著’,便不顧京都百姓的安危。西邊的人手是夠用的,又何須......”
她本想說,又何須你派人用血肉之軀往上填??梢娎铍h之的表情愈發(fā)陰鷙,便將話咽了下去,轉(zhuǎn)而道:“你還是盡快布防要緊?!?p> 李雋之道:“爾玉,你在外頭才待了幾年,便那么信任那些江湖人么?”
“你...”爾玉將頭別到一邊去,怒意愈盛,她實在想不明白,事情的利弊她早就盡數(shù)相陳,相信昆侖和蓬萊往來給他的信件,也會告知他守衛(wèi)京都的重要性??墒撬麉s總是這樣,寧可在牛角尖里鉆到死,也不肯回頭聽聽他人良言。
李嫻見這二人隱隱有吵起來的架勢,只道是在宮中,以爾玉這樣的性子,恐怕會讓李雋之下不來臺。幾年前,他們初識的時候,李嫻與爾玉一見如故,倒是很希望她能嫁進寧王府。后來爾玉跟著謝昉走了,她也打心眼里祝福他們。只是在李嫻的眼里,如今謝昉生死不明,爾玉能再嫁李雋之,也是個好歸宿。思索片刻,和兄長那幾句吵嘴倒也無關(guān)緊要了,李嫻連忙圓場,道:“你們說這些,我也聽不懂,你們等我走了再聊。明天我可就要出嫁了,哥,設(shè)宴你會帶著爾玉的罷?”
見妹妹如此通情達理,李雋之的目光也漸漸柔和了下來。他笑嗔道:“傻丫頭,這會兒不鬧脾氣了?”他轉(zhuǎn)而看向爾玉,道:“弟弟大婚,姐姐怎么能不到呢?這段時日我讓你住在宮里,沒有拘著你的意思,只是想讓你好好考慮考慮?!?p> 李嫻連連點頭,拉著爾玉的手,道:“如今你和我哥還沒成親,應(yīng)當(dāng)坐在周家的席面上罷?等一下我就讓他們?nèi)ゼ觽€位置?!?p> 還沒等爾玉回應(yīng),只聽李雋之道:“不必了,她該和我坐在一起?!?p> “什么?”爾玉皺眉,“你可有顧及我的想法?”
“嗯?”他挑眉,道,“你不愿?”
此時正值夕陽落在地平線上,天空中火燒云連成一片燦爛的火紅,正值爾玉欲開口之際,檀奴走了過來,小聲報了句:“陛下,益州的梅公子來了?!?p> 爾玉的眼睛幾乎是在那一瞬間瞪大,她問道:“梅公子?”
檀奴不疑有他,點了點頭。
“認(rèn)識?”李雋之道,“益州的一個武器商人,這趟是受蓬萊之托,帶著信件來的?!?p> “不認(rèn)識,”爾玉斬釘截鐵道,“只是覺得很奇怪罷了,不知道什么人能在陛下這里被稱一聲‘公子’。”
李雋之輕“呵”了一聲:“什么人?你說是什么人呢......你在我這里,也一直是小姑娘?!?p> 李嫻噗嗤笑了出來,道:“哥,你這都是哪里學(xué)來的?”
“益州是西南重鎮(zhèn),以西的布防,想來那位梅公子也更能說得上話,”爾玉道。她心底預(yù)感不詳,按照常理說,謝昉該是守在益州的,至少應(yīng)當(dāng)在西邊。若是在平時,江湖門派倒是誰也不服誰,可如今祆教作亂,蓬萊入世,自當(dāng)是以蓬萊馬首是瞻的。謝昉又是蓬萊外派弟子,緊要關(guān)頭,他不應(yīng)當(dāng)退回京都的,除非......
益州那邊遇到了什么情況,讓他不得不來到京都,或是求援,或是什么其他的。
可他到底沒暴露真實身份,爾玉卻又心存僥幸,也許事情并沒有那么糟糕。
她沒有想到的,是一個男人的嫉妒心。
他更沒想到的是,謝昉光明正大地闖到了玄遠亭來。
如第一次動心時所見,他一身白衣,面容憔悴,正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舊日里眉目間的溫柔擰成愁,他瞥了爾玉一眼,便只能快速移開目光,向李雋之一揖,道:“陛下,不能再拖下去了?!?p> 亭中的李雋之悠閑地剝著一粒葡萄,對檀奴怒道:“你的膽子愈發(fā)大了?如今沒朕的允許,什么人都敢放進后宮,是不是你才是這天下之主?”
檀奴立馬跪了下來,垂首道:“奴婢知錯,請陛下責(zé)罰。”
他又轉(zhuǎn)頭看向謝昉,道:“梅公子,你說的朕都知道了,念在你也是心存大義...”他將“大義”二字咬得極重,似乎是玩味了片刻,嘴角輕蔑地上揚,道,“就不追究你闖宮之罪了,走罷?!?p> “陛下!”
有宮人攔在謝昉身前,要推他離開,他不管不顧地喊道:“你這樣當(dāng)皇帝,天下危矣!”
“朕怎么當(dāng)皇帝,還輪不到你這等小民來置喙!”
“陛下,”爾玉站起身來,她直覺這一次的事情不會這么簡單,道,“為何不聽聽這位公子的話?”
她轉(zhuǎn)而向那頭攔著謝昉的宮人道:“都停手。”
宮人們自然知道爾玉在李雋之心頭的分量,遲疑之際,紛紛看向李雋之。
只見李雋之冷哼一聲,道:“怎么,現(xiàn)在就敢做朕的主了?”
謝昉趁機掙脫那道“人墻”,怒視李雋之,道:“大敵當(dāng)前,你還在猶豫什么?你屯兵在益州,不停削弱京都的守備,你以為京都是后顧無憂么?愚蠢!為了消除你的戒心,昆侖和蓬萊每一日都上報具體情況給你,又允許你派人駐扎在門派內(nèi)部,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暫緩益州而回馳京都,是最優(yōu)的選擇。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對你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你為何不肯聽?”
李雋之如恰好被戳中了痛處似的,拂袖起身,指著謝昉吼道:“你們這幫江湖人肚子里都有什么盤算,真當(dāng)朕不知道?若是朕允準(zhǔn)了大軍回京都,便坐實了你們口中‘瑟縮小兒’的名實!如今祆教猛攻益州,朕此時撤軍,豈不是拱手相送?”
“...”謝昉怒極反笑,他冷聲道,“祆教有兩撥人,主力在攻益州,為虛晃一槍,另有一部分精銳......”
還未等謝昉說完,只見一神色慌張的宮人跑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喊道:“陛下!京都...京都城門被破了,有一群紅衣執(zhí)火的匪徒!他們...他們?nèi)缃裾谕食沁@邊走!張子敬將軍已經(jīng)去迎戰(zhàn)了!陛下!張將軍讓您先走?。 ?p> “什么?”
爾玉與謝昉再度對視,謝昉的臉色已經(jīng)難看至極,只聽他道:“陛下,派出全部人手,一定要守住皇城?;食窃?,京都便不能丟,你不能逃?!?p> 爾玉轉(zhuǎn)頭道:“確實如此,陛下,你不能走?!?p> “京都...”李嫻瞪大了眼,雙腿早就軟了,她經(jīng)歷過祆教的禍亂,知道那都是一群殺紅了眼的瘋子,她絕望地拉住爾玉的手,道,“明啟...明啟,還有伯父伯母,他們...他們都在城里,怎么辦...我、我要出去找他們?!?p> “李嫻!”
見她面色如紙,又手忙腳亂地想要去找明啟,爾玉更是愁眉不展,盡管她的擔(dān)心并不比李嫻少,可歷經(jīng)世事的爾玉更是明白,越是這種情況,越不能慌亂。她迅速地冷靜下來,拉住李嫻,道:“你現(xiàn)在出去,又能做什么呢?你安全,才能免卻明啟的后顧之憂?!?p> 她轉(zhuǎn)而向李雋之道:“我出城協(xié)助小張將軍,你放心便是?!?p> “不可!”
“不可!”
幾乎是同時,謝昉和李雋之開口否決,氣氛突然十分尷尬。
“你一女流之輩,出去又能做什么?如你所說,爾玉,你安全,才能免卻我的后顧之憂。”
李雋之走離玄遠亭,檀奴跟在他身后,只聽他道:“所有人不得離開皇城,違令者斬?!?p> “你一定要守住皇城?!?p> 爾玉揮起長袖,一聲輕喝,召出關(guān)山。
當(dāng)那把金光縈繞的武器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時,在場的除了謝昉,還有在之前見過她的檀奴,剩下的都驚訝地幾乎合不攏嘴。
在關(guān)山的映襯下,檀奴奉給李雋之的那把天子之劍都顯得黯淡無光。
“你也留下。”她對著謝昉道,“你是最后一道屏障?!?p> 她的語調(diào)沉穩(wěn)而有力,謝昉一時有些呆住。他竟覺得眼前人的有些陌生,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周爾玉,連想都未曾想過,那個甜甜蜜蜜的小姑娘,竟也能搖身一變,在風(fēng)雨飄搖之時,用自己弱小的身軀去撐上一撐。
盡管陌生,可他卻是打心底高興。
她的每一面,他都愛極。
能見證她的成長,是他最大的喜悅。
“你留下,我出去。”回過神來,謝昉道。愛一個人就是這樣的,盡管她被人捧上了天,被人當(dāng)作神,可在他的心里,卻還是想保護她。
爾玉道:“我把后背交給你?!?p> 她望著謝昉的臉,如今一切都解開了,她心底是一片清明。即便隔著一張人皮面具,她也能猜得到謝昉的表情。
這一行,她也不能確保輸贏,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須要承擔(dān)。
話畢,她抽出關(guān)山中的銅錢,一手執(zhí)琴、一手仗劍,騰空而起,于半空中以劍尖作筆,用金纏絲在空中結(jié)成了一道結(jié)界。
能保護想保護的人,心底便是無限繾綣的甜。
“周爾玉!”
待她的身影已完全消失,李雋之才回過神來,他呆呆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不行...我、我不會讓你有事的?!?p> “來人!”李雋之披甲執(zhí)劍,高喊道,“跟我殺出去,守京都!”
......
此時的皇城門口,已經(jīng)激戰(zhàn)過不知幾輪。
祆教徒高舉冥火,手拿彎刀,如同野獸見到了食物似的,將守城的將士兇猛地啃食掉。
肉體凡胎,又如何能抵擋那來自上古的力量?;食悄苤蔚浆F(xiàn)在,完全是因為守城的人數(shù)多,一層又一層尸山壘上去,才能緩沖祆教的猛烈進攻。
血,滿地都是血。
能聽見的,是刀刃相撞的聲音,是利器劃破血肉的聲音。
還有慘叫。
張子敬正拿著一把長槍,像一座雄偉地山岳似的,亙在祆教徒和皇城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將在沙場,他手下的士兵們更是牟足了勁,誓死不許祆教再往前進一步。哪怕馬上魂飛魄散,也要拉上一個、兩個,他們高喊著“不虧”,便倒在了血泊中。
形勢愈發(fā)嚴(yán)峻,著一股不知從哪里來的祆教人仿佛是早有預(yù)謀似的,攻入京都,直搗皇城。爾玉撥弦,金纏絲擴展開來,形成一道熱浪,將最前方的一波祆教人擊得連連后退。
此刻張子敬已經(jīng)遍身傷痕,一片狼藉。爾玉落地,攙了他一把,一劍格擋住兩三人的攻擊,劍尖一挑,將那席卷而來的一小團冥火打回來處。
“外面怎么樣了?”爾玉問道。
張子敬見是爾玉,先是一驚,卻也來不及多說什么,只能回答道:“他們來的人不多,外面還能應(yīng)付,明啟帶著一隊人在外城南門守?!?p> 爾玉點點頭,道:“你且退后?!?p> 關(guān)山琴響,音波若滔天巨浪,其間摻雜著許許多多明滅的金纏絲,護佑著諸多將士向后退去。巨浪之中,銅錢中的劍靈嗡嗡作響,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沖破屏障,直直沖刺出去。爾玉在屏障之內(nèi)撫琴,控制銅錢閃轉(zhuǎn)騰挪,劍波所及之處,祆教徒紛紛倒下。
冥火被分作一個又一個小團,在空地上燃燒著,眼看有將滅的趨勢。
就在火苗最虛弱的地方,隱隱走來一人。
那人一身玄黑甲,披著紅袍,袍子上繡了許多極富異域特點的紋飾。他露出的脖頸蒼白如紙,毫無血色,上頭還有密密麻麻的刺青。
他在更多的祆教人的簇?fù)硐伦吡诉^來。
越來越近。
爾玉看到,在那人的手中,正握著一團巨大的、青黑色的火。
那火仿佛長在了他手掌中似的,在不停地張牙舞爪,好像場上的血腥和殺戮讓它格外興奮。
“天綬氏?!?p> 爾玉冷聲道。
他走到屏障的不遠處站定,微笑著看向爾玉。
“久聞不如一見,”他的口音很奇怪,中原話好像讓他很是困擾。只見天綬氏皺了皺眉,似乎是在思考接下來自己想表達的話,在中原的體系中是怎么發(fā)音的。很快,他便想到了,雙眉展開,道,“周、爾、玉?!?p> 注意到屏障外流光溢彩的美人劍,天綬氏竟然露出一絲頗為欣慰的表情,點頭道:“不錯,不錯,有些東西,真的是...血脈相承的?!?p> 他怎么會知道?
那是爾玉最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的秘密。
在九華山幻境之時,她親眼見到,而后用了許久,她才漸漸地平復(fù),從“真相”當(dāng)中走了出來。
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她又何辜呢?
“血脈是天定的,”爾玉一字一頓道,“但能做什么、想做什么,是人定的。”
“有什么必要呢?”天綬氏拍了拍手,繼續(xù)用那古怪的腔調(diào)道,“你的實力不容小覷,守著這樣一個愚蠢的地方,不覺得委屈么?不如,跟我回去,那才是你真正的歸屬。我們一同,讓圣火燃遍大地,你便是這世上的與我一同的、至高無上的人?!?p> “別做夢了?!睜栍窭湫Φ?,“濫殺無辜者,必遭天譴,有這時間,你不如找個地方躲躲,興許還能躲過天罰,留一條命。”
天綬氏搖頭道:“我的妹妹,你怎么這么愚蠢?”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皆震驚。
爾玉自然是無暇顧及他人怎么想,只高聲道:“廢話少說,來戰(zhàn)!”
她如飛燕似的,從屏障中躍出。關(guān)山按照爾玉的琴序,自行響奏,維持著結(jié)界的能量。銅錢寒光乍現(xiàn),劍靈此刻已經(jīng)感知到主人的戰(zhàn)意,興奮至極,達到巔峰狀態(tài)。
一招“御風(fēng)”,原地起殺招,她攻擊地一次比一次猛烈,幾乎不留余地,只求速戰(zhàn)。
那一頭的天綬氏手持冥火迎戰(zhàn),他本身的內(nèi)力并不足以應(yīng)付爾玉,可他手中的冥火卻含非凡的能量,這一路上,血腥味更刺激的冥火本身的邪性。它自成屏障,抵擋了爾玉一輪又一輪暴烈沖擊。高手亦有力竭之時,眼瞧著硬攻不下,爾玉足尖點地,向后翻騰,精準(zhǔn)地預(yù)判了冥火的第一輪主動攻擊。
只聽天綬氏“桀桀”笑道:“反應(yīng)不錯?!?p> 冥火蓄滿力,沖天而起,形成一道青黑色的波痕。波痕直沖爾玉面門,她閃身躲去,卻還是因為那勾地之勢,不能完全抽身,被擊中右肩。
強力讓她倒退兩步,肩部的灼痛強烈,她咬牙再起,銅錢劍波四散,以爾玉為中心,向四面八方震去——
就在此時,冥火再襲。趁此間隙,天綬氏蓄力朝著爾玉的腹部一擊,雙重壓迫之下,她硬生生地扛住了天綬氏一掌,才抵擋住冥火,不讓它越過自己、灼向皇城。
口中腥甜更甚,她執(zhí)劍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耳邊鳴聲不止,仿佛是張子敬在屏障內(nèi)咆哮著要她回去,她迷茫地向后看去,看見的是張子敬瞪得血紅的雙眼,他被屏障隔在了內(nèi)側(cè),只能不停地敲擊屏障,叫喊著讓她往后退。
可是她絕不能退。
“還要再打么?”天綬氏嘲弄道,“你很厲害,可是圣火是天,人,怎么能和天斗呢?”
她弓著腰,靠著銅錢插進地面,支撐住自己的身體。隨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爾玉并未答話,她再起一擊,用了全部的力量——一瞬間,數(shù)年所學(xué)皆過眼。
凌空之人仿佛多出幾個,以不同的身法、不同的招式朝著冥火刺去,在最后一刻,那些虛影結(jié)成一人,劍尖所容內(nèi)力,威力震天。
千鈞一發(fā)之際,她看見天綬氏目光一凜——他好似等這一刻等了好久了,被爾玉的劍鋒破裂開來的冥火,盡數(shù)打入了她的面門。
她的眼前,瞬間只剩下白光。
還有呼呼的風(fēng)聲。
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
感知只剩下了疼痛。
朦朧間,她看見了有白衣匆匆趕來,有長劍帶著凜凜的藍光漸近。
她的喉間再難發(fā)生,白光若隱若現(xiàn),她也看不清眼前的全貌,直覺那是謝昉,是他來了,她拼命地?fù)u著頭。
她聽見天綬氏那古怪的腔調(diào),在耳邊響起——
“你的身體,你的修為,比任何法器都適合滋養(yǎng)冥火。我非要這個東西干什么呢?還要我親自去打去殺,有了你啊,天綬氏的血脈,天下內(nèi)力的集大成者,這樣好的一個容器,有了冥火,便是我手中最鋒利的兵器?!?p> ——
謝昉有些不安。
當(dāng)他看見那道憑空而起的劍光時,心中的不安更盛。
召出細(xì)水,他飛向劍光最盛處,卻只見到爾玉倒在天綬氏的腳下。
冥火不見了。
他穿過爾玉留下的屏障,劍氣一掃,凜然之風(fēng)將天綬氏幾乎蕩了個跟頭。與此同時,天綬氏在地上放了一把火——那是冥火殘存的小火團,殺傷力和本體自然是沒得比,但卻也足以將他身后那些肉體凡胎盡數(shù)燃為灰燼。
而爾玉卻被席卷而上的祆教人拖走——
火團以極快的速度瘋狂地蔓延著,轉(zhuǎn)眼間,整個京都城都燃在了大火中。他的耳邊是無數(shù)人的尖叫、哀嚎。
他知道怎樣去滅火。
可若是去滅火,便不能去追擊天綬氏,爾玉便只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帶走——他已經(jīng)讓她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了,不能再放開她的手——
不管了。
不要了。
什么世人,什么天下,什么蒼生大義。
他都不要了。
他只想帶她回家,守她平安。
白衣劍客渾身落塵,火苗沾染上他的衣袖,隨不能上燃,卻留下一道又一道漆黑的痕跡。他追著天綬氏,越過一道又一道火障,耳邊是人們痛苦的呼喊——
謝昉的人生,沒有什么時候,比這一刻更無助、更煎熬。
混亂之中,被拖行的爾玉吐出那一大口黑血,拼盡全力喊道:“謝昉!回去,守——守城——”
她的聲音似乎是被撕裂開似的,仿佛那拖長的語調(diào),都是帶了她的血,她被擊碎的一切。
白衣劍客停住了腳步。
他雙膝一軟,跪在火海中央,抱頭痛苦地咆哮著。
——“阿玉!”
那一刻,他選擇轉(zhuǎn)了身。
沒有人知道,那白衣劍客,仿佛萬事運籌帷幄、盡在計算之中的少年仙君,臉上布滿淚痕。
心頭滴著血。
此后的許多年,他也會從噩夢中驚醒。夢中的是火海,是哀嚎,是不得不割舍的痛。
緊隨其后跟出來的李雋之沒有那樣蓋世的功夫,當(dāng)他趕到的時候,只能看見那個披著人皮面具的人跪在火海中。
他在嘶吼,在咆哮。
還有些未來得及撤走的祆教徒,被皇城的守軍抓了起來,張子敬趕過來問該怎么處置,此時的李雋之卻什么都聽不見了。
天地茫茫,他看著那個白衣人,突然覺得有一些眼熟。
好像自己總是差了那么一步。
好像他和她之間,總是那么近,他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自己是那個費盡心思都擠不進去的局外人。
李雋之有些恍神,虧得張子敬動作迅捷,扶了他一把,不然他便要在地上摔個大跟頭。
“是他了,”李雋之失神,頹然喃喃道,“該是這樣了?!?p> “什么?”張子敬沒聽清。
“子敬,”李雋之轉(zhuǎn)頭看向他,道,“回去罷,別追了,追不上的?!?p> 張子敬并不明白李雋之的意思,只是習(xí)慣性地服從他:“嗯?!?p> “外圍加強守備,開國庫,救京都?!?p> 天是黑的。
李雋之回眸看去,煙塵滾滾,直沖那如墨染似的蒼穹。這一刻他突然覺得很冷,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似的。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其實什么都沒有,蒼穹之下,他顯得如此弱小而孤寂。
......
京都之夜。
冥火灼燒將京都城燒得滿目瘡痍。好在祆教的目標(biāo)并不是京都,所以城內(nèi)的傷亡不多。從驚恐中回過神來的人們正在忙碌著,有的在廢墟中挑挑揀揀,尋找還有沒有能用的東西;有的擦著眼淚,跪在自己經(jīng)營了半輩子的鋪面前;有的帶著親友的尸身,在街上痛哭流涕......
這一夜的京都,是在場所有人都畢生難忘的。哀嚎遍地起,曾經(jīng)的世上頂頂繁華風(fēng)流之所,如今一片狼藉。
陛下下令,全京都的百姓可以憑借官府先前發(fā)放的、證明店鋪土地歸屬的令紙,到宮門口領(lǐng)取相應(yīng)的補貼。同時,一些家中有傷亡的,也會得到一部分救助錢財。
有大約五六歲的小兒,在街上奔跑呼喚著,一頭撞進一個白衣人的懷里。
那人明顯向后一個踉蹌,稚兒的沖擊力量哪有那樣大,能將一個成年男子活生生向后撞得退了兩步。也大概是那人身體狀況不夠好,才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
他身后跟著幾個粗野的漢子,想來攙他一把,同時又身處胳膊將小兒擋住。
都被白衣人一個手勢制止了。
他親切地扶住小兒的肩膀,彎下腰,柔聲道:“小朋友,你這是要去哪里呀?”
小兒抬起懵懂的雙眼,脆生生道:“去找我爹。”
“謝仙君?!?p> 他身后的漢子欲言又止。
謝昉回頭看了一眼他,道:“我沒事的。”
正在這時,不遠處有一瘦弱的婦人跑了過來,她額頭的碎發(fā)都被汗打濕了,貼在臉上,人也顯得更外沒疲勞。婦人是哭著跑來的,一看見那小兒,便撲了上來,抱住他放聲大哭。
“臭小子,誰要你到處亂跑!”
小兒眨了眨眼,道:“我要去找爹啊。”
婦人抹了抹泛紅的眼角:“你爹...他自己會回來的?!?p> “可是...”小兒歪了歪頭,“鄰居姨姨說,爹去很遠的地方了。你們誰都不告訴我爹去哪里了,可我還是很想他,后來姨姨說爹睡在城東的白鋪子里,我就要去找他。娘,你想不想爹?我們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聽到這里,謝昉一行人恍然大悟。城東的“白鋪子”是李雋之在城中設(shè)立的一個暫時性的停尸房,若是要自由發(fā)喪,怕是還會有心懷不軌之人再次作亂,于是便集中在一所,等待一起掩埋。想來這個小兒的父親是在冥火中死去的,他的母親不愿意告訴他真相,所以......
謝昉柔聲道:“小朋友,我有一個方法,不一定能讓你見到你爹,但是一定可以讓他很高興,你愿意聽聽嗎?”
小兒雙眼一亮,連連點頭。
謝昉道:“好好照顧你娘,別讓她傷心難過?!?p> “就這樣嗎?”小兒好像有些黯然,“我爹總能逗娘開心,這好像是一件很簡單的事?!?p> 一旁的婦人別過臉,擦去兩行淚。
“大哥哥,”小兒道,“你放心罷,我也會學(xué)爹去逗娘開心的?!?p> 謝昉微笑著拍了拍他的頭。
臨走之前,小兒問道:“哥哥,你是大俠嗎?”他指向謝昉的寶劍,道,“好好看。”
還沒等謝昉說話,小兒又抬頭問道:“你也是大俠,你知道周大俠嗎?我娘很崇拜周大俠,我爹經(jīng)常會給她買周大俠的話本看,你如果認(rèn)識周大俠,可不可以讓她來我家里,這樣我娘就高興了。”
謝昉的心驀地一沉。
盡管內(nèi)里的魂靈已經(jīng)壓抑到極致,仿佛恰好被人碰了那條最痛苦的弦似的,他的外表仍呈現(xiàn)出一副倜儻瀟灑。他道:“周大俠,我當(dāng)然認(rèn)識了,你放心,等我見到她,肯定會帶她去你家拜訪你娘?!?p> “那拉鉤鉤!”小兒伸出手來。
謝昉也伸出手,如同做契約似的,鄭重至極。他道:“君子一諾。我一定...會帶她回來?!?p> 路上的意外倒也沒耽誤多少工夫,謝昉一行人來到與人相約的酒樓時,歸鶴和玄胡索也剛剛到達。
酒樓內(nèi)集結(jié)了眾門派的大弟子,門派的掌門大都在西邊抵御祆教的正面入侵,鑒于這一次京都的影響重大,便派了最得力的大弟子前來商議。
謝昉作為很少入世的蓬萊的大弟子,又在臨陽以身抵難,在江湖上已經(jīng)很受尊重。如今他以自己的真實身份再次召集這一批人,也是山窮水盡之策。
場面上的寒暄自然是少不了,只是如今謝昉實在是應(yīng)付不來,只寥寥應(yīng)答了幾句,便直接進入正題。
對于祆教教主天綬氏擄走了論武大會上的頭名周大俠,眾門派皆表示已得到消息,十分支持去救周大俠出來。
其中,只有失了掌門、剛剛重建好的青城派,派出的大弟子弱弱道:“可是...可是我聽說,天綬氏在皇城門口跟周大俠說了什么血脈...好像...好像周大俠...跟祆教有什么血脈關(guān)系。又有人看到,那個冥火的本體,被拆碎打進了她的體內(nèi)?!?p> “你說什么呢!”九華山來人喊道,“周大俠是正統(tǒng)的中原人,怎么會和那群西域的雜碎牽扯到一起?!”
“就是!”
“是啊,你瞎說什么!”
被眾人你一眼我一語地攻擊,青城派的弟子自然也是不好受的,他道:“我堂哥就是皇城的守衛(wèi),他當(dāng)時離周大俠最近,他親耳聽到的,哪會有假!”
“夠了?!敝x昉淡淡道。
他的聲音不算大,但足夠喝止那一群人。
只聽謝昉道:“她是為了保全京都才走出去的,我們...也要讓她好好回來?!?p> “對,謝仙君說得對!”
眾人附和著,又開始亂哄哄地討論起來。有人在贊揚著爾玉,有人在侃侃在論武大會上的見聞,也有人在指責(zé)著青城派......
贊揚爾玉的,大都是看著謝昉護著她,揣測著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為了討好謝昉,刻意說的。
指責(zé)青城派的,也大多是留有私心,幾個門派之間存在著利益競爭。
仿佛那個為了京都挺身而出的人,就是該這樣做的,她被擄走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謝昉掩住嘴,咳嗽了幾聲,轉(zhuǎn)而走到了屏風(fēng)背后,眾人在屏風(fēng)前吵得歡,也沒人在意謝昉的去留。
他坐定,瞧見歸鶴跟了進來,歸鶴皺著眉,探了下他的脈搏,道:“你身上的傷被牽動了?怎么這樣虛弱......”
謝昉搖了搖頭,道:“沒事...一時情急罷了?!?p> “你啊,”歸鶴嘆道,“你別想太多了,別拖累了自己的身子。外面那一群人不靠譜,你放心,昆侖和蓬萊本為一家,再說了,爾玉也是舍身為京都,我們自然會竭盡全力救她。”
謝昉點點頭,看向剛走進來的玄胡索,忽地想起了什么,問道:“小師叔,近來我都沒收到祖師爺?shù)南?。我問了門派弟子,都說他出去云游了,只是有些事你知道的...他去了哪里?他從前什么都會和我還有師父說的,如今師父竟也不知道。”
玄胡索欲言又止,神色愴然,他張了張嘴,最后只坐在凳子上,無力地嘆了口氣。
謝昉感覺有些不妙。
“師弟,”歸鶴皺眉,道,“有些事......”
“但說無妨?!?p> 歸鶴剛要開口,卻被玄胡索攔住。只見他絲毫沒了當(dāng)年的神氣,反倒是老態(tài)龍鐘,一張臉耷拉著。
“你祖師爺去了?!?p> 猝不及防,謝昉嘔出一口血來。玄胡索連忙上前扶住他欲前傾的身子,從懷中掏出一張帕子,將他口中的鮮血擦去。
“孩子,你...唉,人早晚都有一死的?!毙鞅揪褪痔巯еx昉,跛道人將他視如己出,玄胡索更是將他看作自己的親孫輩,見他這般模樣,也是心痛不已。
謝昉怕自己的聲音太大,驚擾到前面的眾人,僅隔一道屏風(fēng),卻是“仙”與人之間的距離。他必須要保持自己的“仙人姿態(tài)”,不被世俗的悲歡左右,才能被他們信服?;蚴潜贿@樣“信服”久了,不得不依靠這樣的,近乎“信仰”的追捧行為,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達到自己的目的。有時候謝昉也會想,這樣做究竟對不對?他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因為從小把他帶到大的祖師爺,也沒有想明白。
蓬萊久居?xùn)|海之上,島嶼時隱時現(xiàn),有人在海上尋了一輩子都沒能尋到蓬萊的半點蹤跡。然而,真正將蓬萊捧到一個“仙島”位置上的,還是要靠跛道人。
其實“跛道人”并不指代一個人,而是指代一群人。
它是那群人中的第一個人,也就是那位從昆侖學(xué)藝、開蓬萊門派的人的名字。在那之后,便成為了一代又一代佼佼者的名號。
第一代跛道人也許真的參透了天地玄機,可他并沒有應(yīng)用于己身,而是遵從自然規(guī)律,老死在東海之濱??赡菚r蓬萊初立,不與外人結(jié)交,跛道人怕因自身原因而給蓬萊招致禍患,便生一計——故弄玄虛,將蓬萊捧至“仙”的位子上。要知道,神通初現(xiàn)會惹人妒忌,但神通全現(xiàn),便只能被人尊崇——帶著畏懼的尊重與追崇。
那也是他不得不選擇的一條路。于是,他在眾位弟子中挑選了一位從品性到身手都上佳的,繼承了“跛道人”這個名字,守護蓬萊能久居世外而不受侵襲。
每一代跛道人都延續(xù)著這樣一個傳統(tǒng)。他們每隔幾年便會出去云游,大多是去昆侖習(xí)練,因此歷代跛道人在昆侖都有至交,而他們代代不碰面,故而蓬萊的這個秘密,到玄胡索這一代才被除他們二人、蓬萊歷代掌門以外的另一人知道。那個人就是歸鶴。
每一代跛道人在預(yù)感自己快不行時,便會借著云游的機會,在島上找個安靜的地方死去。同時會傳訊給下一代跛道人,讓他負(fù)責(zé)后續(xù)的工作。謝昉的祖師爺本中意謝昉來接他的班,原本想著,他在島上過一輩子,修仙悟道,繼承跛道人的名號,倒也不錯。卻沒想到他半路下島去迎親,卻迎回來個媳婦兒,還動了心。
跛道人倒沒有玄胡索那樣,一開始就對這個動搖了謝昉道心的小丫頭處處不滿。他反倒很贊成二人攜手,因為他覺得,心里有了牽掛的人,如果再在島上孤獨一生,那可太苦了。
所以到后來,他也沒有選定誰來接“跛道人”這個名號。
他快不行了的時候,傳訊給了歸鶴,還是靠著歸鶴帶了玄胡索,二人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蓬萊,將跛道人的尸身斂住。
從那以后,東海上再沒有跛道人了。
“小師叔、歸鶴師兄,謝謝你們,”謝昉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道,“我?guī)煾?..師父還在西邊,他不能亂......是我不孝......”
盡管謝昉的話說得很亂,但是二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謝昉的師父,也就是蓬萊的掌門,如今正在西邊處理戰(zhàn)事,他自然是無法快速回島上處理玄胡索的問題,恰好這個“最不著調(diào)”的藥師谷谷主和昆侖的大師兄,此刻去蓬萊是最不引人注目的。
“師弟,節(jié)哀?!睔w鶴拍了拍他的肩膀。
謝昉道:“蓬萊的事,我一定會想辦法盡快解決,我一定?!?p> “孩子,”玄胡索見謝昉這般模樣,實在是心疼。他看著謝昉長大,知道這個孩子多能逼自己,在這個時候,要一個剛成家的孩子來挑大梁,著實是難為他了,“孩子,你聽我說。你祖師爺走的時候很安詳,沒什么痛苦。你知道的,他和你一樣,也不喜歡被拘束著,但是這是他的師父給他的使命,他能活到你長大,已經(jīng)很知足了,所以并不打算把這個名號往下傳。孩子,跛道人的傳說,該到這兒了?!?p> “我要守好蓬萊。”謝昉攥緊了拳頭,他的唇毫無血色,雙目更是圓瞪,上頭布滿了紅血絲,“守好蓬萊...”
“你該休息休息了,”歸鶴擔(dān)憂道,“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太差了。當(dāng)年你被冥火灼傷,根本還沒等恢復(fù)就出來了,這些年東奔西跑,竟也是沒落得一刻停歇。而今又從西邊到京都折騰了幾個來回,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這些年你殫精竭慮,我們都看在眼里,師弟,你天縱奇才,卻也不能這樣折磨自己。”
話音剛落,卻聽得前面在喚著“謝仙君”。
謝昉看向二人,微微搖了搖頭。
他們知道,他又要開始裝成那個刀槍不入的仙人了。
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信任。
只見他將嘴角的血跡都擦干凈了,抖了抖衣裳,再度走了出去。
......
西域,苦陀海大宮。
宴席之上,歌舞升平。
天綬氏坐在主位,暢飲著面前的葡萄美酒,他的身旁依偎著幾個美貌的胡姬,正一口一口地給他喂著瓜果。
兩側(cè)坐滿了人,大都是天綬氏這邊的將領(lǐng)。他們互相敬酒、情緒高昂,好像是在為這一場即將勝利的戰(zhàn)事提前喝慶功酒。
中間的舞褥是四四方方的造型,每個角都有一個舞姬在轉(zhuǎn)圈,中間放置了一個巨大的花形席子,席子上坐著一個披著藍底、繡金邊紅綠花瓣斗篷的女子,女子盤腿坐著,雙目緊閉,仿佛睡著了似的。她的臉被飾物遮住,金絲飾物橫在發(fā)際處,于中間向下延伸,在鼻梁位置分成六股墜了珠子的線,從上到下,依次漸松弛、墜感更足。那是祆教圣女才有的裝束,只是祆教圣女之位空置已久,過了幾十年,才有這一位出現(xiàn)。
沈臨從外面匆匆趕了過來,他接到天綬氏的傳話時,還在聯(lián)合西域各個小部的將領(lǐng)看新到手的中原的布防圖,烏克也是在同時將天綬氏私自調(diào)動人馬的消息帶給了沈臨。
西域部族的將領(lǐng)也是頭一次看見,那位年歲不大的主祭大人,在眾人面前這樣失態(tài)。
他踉蹌地往出跑,如同奔赴宿命似的,一頭扎進奔騰的洪流中。
沈臨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這樣反常的反應(yīng),在他終于跑到苦陀海大宮門口時,當(dāng)他看到了那個背影時,他明白了。
“喲,主祭大人是來得最遲的,”天綬氏舉起酒杯,瞇眼道,“罰三杯?!?p> 兩側(cè)的人也都應(yīng)和著,沈臨從門口走到天綬氏右側(cè)的席位,目光竟也沒從舞褥中移開,他連飲三杯,幾乎連氣都沒喘。烈酒入喉,喉嚨的灼痛讓他腦海中那吶喊的聲音分外清晰——
是真的。
真的是她。
他沒在做夢。
天綬氏對沈臨的反應(yīng)很滿意,他笑了笑,道:“我的主祭大人,還沒來得及介紹,這也是我天綬氏的血脈,流落在中原許多年,如今終于歸位了。她,當(dāng)是我祆教的圣女,是供奉圣火的不二人選?!?p> 烏克將天綬氏對爾玉做的事都告訴了他,所以他并不吃驚。
相反的是,他心底有那一絲暗暗的竊喜。
有這樣一個愚蠢的人,來扮演那個壞人的角色,而他呢,只需要順著那個壞人的思路走下去......
天黑了。
苦陀海上的大宮被血色籠罩著,也不知是殘陽的余燼,還是血液的光輝。
......
“不好了!歸鶴師兄!”
晌午過后,歸鶴正臥在書桌旁小憩,忽地聽見有人驚慌地喊他的名字,他睜開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出什么事了?”他問道。
來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保都...保都那邊,那邊來人說......”
“說什么了?”歸鶴驀地站了起來,神色肅然。
“施姑娘不見了!也...也沒有打斗的痕跡,她應(yīng)當(dāng)是......”
“是什么?”歸鶴皺眉道,“是自己走的?”
那人點了點頭。
他恨恨地扔下了手中的書籍,道:“怎么可能是自己走的?怪我,都怪我,她如今神智錯亂......”
“不對!”歸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僵直片刻,隨后飛奔向謝昉的住處。
“好姑娘,一覺睡醒了,該起來了?!?p> 爾玉昏昏沉沉了許久,仿佛被海濤裹挾著,于廣闊的海灣之中浮浮又沉沉。一縷陽光透了進來,那是她唯一能看見的一線光明,她拼命地抓住了它,于是,她睜開了雙眼。
她動了動脖子,臉上覆著的金飾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爻粋?cè)傾斜,爾玉皺眉疑惑地望著她的掌心,只見她的手指上也掛滿了這樣的飾物,她的掌心上蔓延著黑色的血網(wǎng)。
“嘖嘖,”天綬氏望向爾玉,撫摸著她的臉頰,道,“真是抱歉,你身上的戾氣實在是太強了,我用了好多藥才制住它?!?p> “你...你,你們是一伙的。沈臨呢?讓他來見我......”
爾玉厭惡地想要推開他的手,可自己的手臂卻軟綿綿的、使不上任何力氣。
從青城派以后,爾玉已經(jīng)完全能和體內(nèi)的雄厚內(nèi)力合為一體,她不應(yīng)當(dāng)被任何外物左右的,怎么會......
“嘖,”天綬氏似乎看出了爾玉的疑惑,頗為耐心地解釋道,“你就是有千般萬般的能耐,身體里頭流著的仍然是我們天綬氏的血。你放心,這些藥不會讓你死的,就是會讓你更聽話而已?!?p> “至于你說沈臨?他在為我鞍前馬后地拼殺著呢,你想見他?也不是不行,但不是現(xiàn)在。好了,留給你自己的時間并不多,來看看你的朋友罷?!?p> 說著,他拍了拍手,門應(yīng)聲而開,從門外緩緩走來一女子,目光呆滯,步伐僵硬,仿佛她并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如果爾玉并不認(rèn)識她的話,一定會這樣想。
天綬氏站在一旁,抱著雙臂,滿意地欣賞著爾玉的面部表情。
從平靜到震驚,只在一瞬。
“施露...施露?”爾玉只能發(fā)出極其微小的聲音,就像是飛蟲嗡嗡聲一樣,她就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只能張著嘴往上抬了抬脖子。
短暫的震驚以后,爾玉看向天綬氏那看戲一般的表情,便知道這一切又都是他搗的鬼。施露身在保都,保都一直都是昆侖鎮(zhèn)守著的,祆教是不敢貿(mào)然攻陷保都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想辦法讓施露獨身出來。
爾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短時間內(nèi)飛快地思考著事情的經(jīng)過,簡單地拼湊出了一個可能。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啞著嗓子,試探道。
“如你所見咯。”天綬氏并不打算和她多說。
她望著施露,輕聲喚著她的名字,可無論爾玉怎么去喚,施露還是呆滯地看向前方。
“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天綬氏聳了聳肩,道:“她修煉禁術(shù),挺有用的。”
還沒有等到爾玉再開口,她突然覺得頭痛欲裂,腦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使勁地往出頂,仿佛要將她的頭皮裂開似的。
冷汗在瞬間布滿全身,她眼前慢慢被白雪花點遮蓋得完完全全。在最后一刻,她仿佛聽見天綬氏靠在自己的耳邊說——
“好好睡罷,我的秘密武器?!?p> ......
“你是說,你懷疑施露的變化是祆教造成的?”謝昉坐在案前,他的手旁擺著一瓶插好的花,散著淡淡的幽香。即便是在這樣炎熱的午后,謝昉的身上仍披著一件不薄的外裳。他的臉色蒼白,嘴唇也干裂到流血。
歸鶴頭一次見到謝昉這樣的模樣,走上前去,關(guān)切地問道:“你身子可還好?怎么瞧著一天比一天更虛弱。”
“無妨,”謝昉搖了搖頭,道,“可能是看各個門派的來信熬得晚了,氣色不大好。”
一提起這個,歸鶴的面色更是難看,他道:“這些日子,他們都將所有事堂而皇之地壓在你身上,師弟...”
“師兄,你幫我分擔(dān)的已經(jīng)夠多了,”謝昉道,“剩下的,我自己來罷?!?p> “師弟!”歸鶴的語氣中含了幾分怒意,他道,“你知道他們想的都是什么嗎?把擔(dān)子都壓在你身上,戰(zhàn)勝了,便是大家的功勞;敗了,只要輸了一仗,那都是你一個人的責(zé)任。你好好愛惜自己,行么?我知道你們蓬萊弟子向來不好名利,更是無心江湖事,所以你不知道在這個時候被推到風(fēng)口浪尖要承擔(dān)多大的責(zé)任!聽我的,卸下些擔(dān)子?!?p> 他知道歸鶴是為了自己好,如今形式也的確如此??伤麑嵲诓坏貌凰惺露加H力親為,如今祆教禍亂已久,迎戰(zhàn)的門派大多都倦怠了,在抓了爾玉以后,西邊的祆教人更是有了向后退縮的勢頭。各個門派見此,便都生了或是休戰(zhàn)、或是投機取巧的心思。趁著如今蓬萊在他們心中的地位還不算低,謝昉只能硬扛著,把每一件事都做到安全放心,以絕后患。
況且,他要救爾玉,僅憑一人之力,又如何攻得上苦陀海?必須把所有部署都做到極致,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救回她。
他咳了一聲,用帕子掩住嘴,然后立即將帕子收了起來。
歸鶴眼尖,在一瞬間,看見了帕子上的鮮紅。他長嘆一口氣,道:“算了,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
謝昉道:“施露的事,我覺得有些蹊蹺?!?p> “的確如此,”歸鶴點了點頭,“他們沒理由帶走施露。其一,施露如今的情況對于他們來說并無用處;其二,就算用她來威脅...他們又不知其中內(nèi)情?!?p> 謝昉望了他一眼,對于歸鶴未明說了話,心下也了然。
二人還是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可他們對祆教的術(shù)法知之甚少,無奈之下,二人便開始翻箱倒柜地找前代關(guān)于祆教的記載,這一看便是幾日。
......
沈臨來到大宮內(nèi)爾玉居住的房間時,她已經(jīng)被喂了藥,正安靜地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睡著還是昏迷著。
她大概是做夢了,夢中很是不安,她緊皺著眉頭。
沈臨把守在旁邊的人都趕了出去,緩步走到她的身邊,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她的雙眉。
肌膚相觸的那一刻,他如觸電一般,竟平生出一絲緊張。
“爾玉...爾玉啊?!?p> 他輕聲喚著,明知她聽不見、不能應(yīng)答,卻偏偏越喚越起勁。
他俯身在爾玉的耳邊,用鼻尖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耳垂,如虔誠的信徒在看那至高無上的寶物一樣,攥住她的手,輕聲道:“按照你們中原人的叫法,是叫娘子,對么?”
好似是早就忘卻了,他的祖輩也是從中原過來的,他的身體里也流著中原人的血。沈臨自顧自地一聲一聲喚著:“娘子,娘子...等等我,再等我?guī)滋欤脝???p> 烏克一直在門口守著。
待到沈臨從房間內(nèi)走出來時,烏克正雙手捧著一個精美的盒子。打開盒子,一柄玄鐵寶刀正散著絕妙的光芒。
冽風(fēng)。
烏克的手有些微微顫抖,他問:“主祭大人,您確定要這么做嗎?從您的祖父那輩開始,都是誓死效忠......”
沈臨拿出刀,緊握在手中。他的眼神如同那刀的鋒芒似的,凜冽至極,如同天山上的冰泉水,凍得烏克不禁縮了縮脖子。
“我們效忠的是天綬氏?!?p> 沈臨笑了起來,卻十分陰鷙。
“爾玉身上也流著天綬氏的血,我為何不能效忠我的爾玉呢?”
望著烏克有些吃驚的臉,他又道:“你守在這里,別被天綬氏的人發(fā)現(xiàn),這些天照顧好她,別讓天綬氏把人藏起來?!?p> “您放心,主祭大人?!睘蹩说?。
沈臨點了點頭,提著刀,沉下了臉,向前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烏克難以察覺地嘆了口氣。那個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歷經(jīng)了千難萬險走到這里,在血雨腥風(fēng)中殺出一條路來。如今他肯為自己所求而計算開來,也不知烏克到底是為他高興、還是為他憂。
那一夜,苦陀海上發(fā)生了一些細(xì)微的變化。
毫無察覺的天綬氏,在第二天的時候,帶著一碗藥來到了爾玉身邊。他如常地親自給爾玉灌下藥水,然后守在她的床邊,靜候她的變化。
服藥后的爾玉劇烈地顫抖著,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她的體內(nèi)飛速地沖擊,又像是有萬條小蟲在啃咬著——
緊接著,她驀地坐了起來,睜開了雙眼,目光呆滯,同施露的表現(xiàn)無異。
天綬氏掩藏不住欣喜,一拍手,試探地問道:“你是何人?”
仿佛是聽到了主人的號令,爾玉機械地轉(zhuǎn)過頭來,正對著他,可目光卻無法定格在他的身上。
她開口復(fù)述道:“你是何人?”
這讓天綬氏有些不解,按理說,被藥灌出來的人,該順從主人的心意,怎么她只會復(fù)述主人的話?
“你從何人?”天綬氏又問道。
爾玉伸出手來,指了指他。
這才讓天綬氏安下心來。
一些小小意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馬上就要擺脫沈臨,就可以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一件兵器,就可以征服所有想征服的地方。
爾玉,就是他的兵器。
天綬氏吩咐了祆教的藥師,將配置給爾玉的藥用料又添了一些,這樣能最大限度地保持爾玉在意識混亂之前的內(nèi)力,藥添多了,雖有損傷壽數(shù)的可能,但卻也有倍增功力的機會。天綬氏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故而他要求藥師每日的用量都要比前一日高一倍。
他期待地望著爾玉,就像餓狼在隆冬之中,期待著春暖之時毫無防備的獵物一樣。他渴望這一天,真的太久了。
“來人,”他喚來侍者,道,“那個女人呢?準(zhǔn)備好了么?”
侍者會意,道:“回教主,藥師那邊都安排好了,藥師說,那個女人身上的禁術(shù)與暴戾之氣剛好可以共生,互相滋養(yǎng)?!?p> “今晚就動手,”天綬氏期待地搓了搓手,道,“我實在等不及了,我的這把武器,將所向披靡?!?p> ......
仲夏,張子敬的發(fā)妻秦三生下了一個男孩。
京都大劫后,張子敬也不想大操大辦兒子的滿月酒,便設(shè)了小宴,單獨請了幾位至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