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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記事

第九十二章 全文待修改1

滄海記事 尋找秋天的狗 19952 2020-10-25 13:24:46

  天方破曉,朝陽灑在廣闊無垠的大地上。

  九華山腳下,在其余諸人還未從夢境中醒來之時,爾玉等人便已輕裝簡從,準備出發(fā)。

  這一路直接進京都,爾玉也不想多耽擱。臨行前,她回首望去,只見數(shù)人正在山門前等她。

  站在最前面的是歸鶴,他還是那一襲白衣,深沉內(nèi)斂,即便是一夜未曾好眠,面上也不見憔悴。

  “歸鶴師兄,”二人其實已經(jīng)相熟到不必再行虛禮,可是爾玉還是鄭重地朝他一揖,道,“這一路多謝你幫我。待到我在京都的事忙完,先去保都找你。施露...還要麻煩你再照顧一段時間了?!?p>  歸鶴道:“我與謝昉親如兄弟,與你自然也是一家,何必在意這些。施姑娘在我那里,你放心罷,玄師叔都照看著呢。”

  “待我取來最后一味藥材......”爾玉想了想,終是沒把后面的話說出來。盡管她是能承受那還仄丹并無用處的可能,但她打心底還是不想把這樣的話放在嘴邊。歸鶴心思何等通透,他也明白爾玉的想法,只笑道:“那我,便等你凱旋了。”

  二人相視一笑。

  阿九和十三也趕來送行,他們來得稍微晚了一些,爾玉知道昨夜的宴席,十三可沒少忙活,估摸著覺都沒怎么睡。她摸了摸十三的頭頂,道:“我這趟走,估計近期也不會再來九華山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告別的話,便不多說了,日后沒準還能在江湖上遇見?!?p>  阿九點頭:“是了。但是...我和十三還是想祝你,一帆風順、萬事勝意。”

  “周姐姐,”十三拉了拉爾玉的衣角,道,“等我們以后想你了,便去昆侖,求那位大師兄幫我們傳信給你,行不行?”

  爾玉笑道:“當然可以啊?!?p>  “好啊,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笔ξ?,“等到周姐姐得償所愿,我和阿九師兄其實還很好奇,能讓你這么拼命的人,究竟是長什么樣子呢!”

  阿九“噓”了一聲。

  爾玉不禁笑道:“這有什么的,放心,到時候肯定讓你們見到。”

  話音剛落,瑤師姐帶著幾名弟子趕了過來。弟子手中端著托盤,托盤上放著幾個手掌大小的酒瓶子??梢钥吹贸鰜?,瑤師姐是一路小跑過來的,她的發(fā)髻都有些散了。

  瑤師姐急忙將酒瓶子塞到爾玉手里:“可算趕上了,這個是九華山上野果釀的酒,比你昨天喝的醇厚不少,你拿著路上喝吧?!?p>  爾玉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出游......”

  看著瑤師姐的臉色立馬要拉下來了,爾玉才連忙道謝,接下了酒瓶。

  她二人初見之時便不對付,可到了離別之際,卻實在是惺惺相惜起來。

  瑤師姐眼中閃爍著淚光,她強忍著,嘴硬道:“可算走了,終于清靜了。”

  爾玉拍了拍她的肩膀:“你鞭子使得不錯,再多練練,喚月觀以后還要靠你撐著的?!?p>  “自然了,”瑤師姐哽咽道,她偏過頭去瞪了一眼阿九和十三,道,“本想他們留下來幫我,可一個一個的,就會躲清閑。罷了罷了,都走罷都走罷!走了好,走了我可自在多了?!?p>  “對了,”瑤師姐又道,“你們幾個,以后逢年過節(jié)的,要是沒地方去,回來看看我,行不行?”

  爾玉的眼眶本也有些濕潤了,她這么一說,爾玉破涕為笑,連連點頭。

  一番道別后,爾玉跟著張子敬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趕回京都。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在大地上留下光輝而燦爛的光芒。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周爾玉徹底在這個江湖上,開啟了屬于她的時代。

  往后所有的傳說,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曲折離奇,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

  ......

  “杏兒哭,杏兒笑,杏兒雨啼莫要鬧。”

  “風兒吹,風兒叫,風兒掠過人兒跑?!?p>  幾日的奔波,離京都越來越近了。一行人除了爾玉都要吃喝休息,故而越走越慢,終于走到了一處村落,此時天色將暮,張子敬便讓大家休息駐扎在村子外面。

  這處村落民風淳樸,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仍然有小孩在外面玩耍,他們見到了士兵也不害怕,有小孩跑進村去找大人出來,不一會兒,便有人出來迎接。

  士兵太多,便住在村外了。爾玉本也是要住在外面的,只是在張子敬的堅持之下,還是跟著村長走進了村子,住在了一戶人家里。

  那是一對小夫妻,丈夫是個憨厚的莊稼漢,小媳婦和氣柔順,下廚做了兩碗面,端上來給二人暖暖胃。

  連日奔波,張子敬本就餓得不行,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扁了扁嘴,仍意猶未盡的模樣。爾玉笑著將她自己的那一碗推了過去,張子敬抬頭疑道:“你...你不吃飯的么?”

  這些天爾玉除了喝些水,好像都沒怎么動他送過去的干糧。

  爾玉道:“我不餓?!?p>  “不餓也要吃飯的?。 睆堊泳醇钡?,“你看看你,瘦脫了形了,這不都是餓出來的么!這樣是要死人的,你叫我怎么跟你姐......”

  爾玉也不知該如何跟張子敬解釋,習武到了一定境界,進食確實是不甚必要的了。比如蓬萊的跛道人,當世以他的修為最為高深,他已經(jīng)到了一直無需進食、無需進水仍可自如的境界。

  她剛想著要怎么解釋,卻因他未完的話陷入沉默。

  張子敬也低下頭,愣頭愣腦地將那一碗面吃完,勻了一口氣,半晌,才道:“我夫人...她有孕了,大概也是這個月就能生了。”

  “恭喜,”爾玉笑了笑,“要當父親了?!?p>  提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張子敬的眼底才有一絲溫柔,那是不同于提到大姐時的落寞。

  “有了孩子了,也有了新的日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珍惜眼前的生活,才是最要緊的?!睜栍竦?。

  “你不明白?!睆堊泳搭D了頓,“我過不去?!?p>  “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念著她,我恨自己,那時候為什么不再快幾天,就幾天...我便能把她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便不必讓她經(jīng)歷那些......每一次,我途徑崇州,都想去她墳前祭拜一番,可是我不敢...我愧對她?!?p>  他的狀態(tài)愈發(fā)低沉,額頭上的青筋猙獰地掙著,他把臉埋在雙手里,到最后,聲音都有些哽咽。

  久經(jīng)沙場的鐵血漢子,在這一刻,也哭得像個孩童。

  “小張將軍...”爾玉嘆了口氣,“人死不能復生,這些...不該怪你?!?p>  她繼續(xù)道:“但是你要清楚,你娶了秦家三姑娘,她是你的妻,她懷了你的孩子,你們才是該共度一生的人,大姐的事已經(jīng)是過去了,未來的路,是要你們走下去的。你一直沉浸在過去的事里,這對于秦三姑娘來說,公平么?”

  “都說了,你不明白的,”張子敬苦澀地笑著,“她與我一樣,都是求而不得,又不得不妥協(xié)的人,等你見了她,就明白了?!?p>  爾玉點點頭,將話題往輕松一點的地方引,道:“你想過給孩子取什么名字嗎?”

  “嗯,”張子敬目光溫柔地點頭,“我只想了小名,若是女孩的話,叫阿熹。剛聽到我有孩子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我還在塞外跑馬,那時候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升起來,陽光照在大地上,是那樣絢爛,那樣充滿生機。我希望,我的女兒,可以像那陽光一樣......”

  “若是兒子呢?”

  “...還沒想到這兒?!?p>  爾玉噗嗤一笑,道:“不管是男孩女孩,那都是你的孩子,你怎么還沒生出來就開始偏愛了?!?p>  “若是男孩......”張子敬想了想,“其實我不想要兒子。有了兒子,以后注定是要繼承我的位置的,我不想要我的孩子也上戰(zhàn)場,用血肉拼殺?!?p>  他撓了撓頭:“當年我爹也是這么想的。”

  一提到老張將軍,爾玉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那樣憨直、剛中帶柔的老將模樣,當年她也在將軍府住了許久,一直覺得老張將軍實在是和藹,與那傳聞中戰(zhàn)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惡鬼模樣實在大相徑庭。

  爾玉問道:“老張將軍近來可好?”

  誰料張子敬突然沉默了,氣氛壓抑到極點,爾玉開始不明,后來心里也有了隱隱的鈍痛感。

  他半天才開口道:“我爹...走了很多年了?!?p>  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他繼續(xù)道:“你離開這么久了,自然是不知道的。寧王和寧王妃殿下也...唉?!?p>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陛下在當世子的時候,便一直養(yǎng)蓄兵力么?”張子敬道,“因為他想活,他不想一家的命運都掌握在別人的手里,不想生死都在人家的笑談之間。”

  望著爾玉緊蹙的眉,張子敬嘆息道:“你以為,他真的只是在京都當個風流二世祖么?如果是那樣的話,還真是他求而不得的。寧王是異姓王,昔年老圣上對寧王便是十分警惕,加上我爹和寧王又有故人之誼。我爹...跟著他拼殺到天下至高無上寶座的人,也被他猜忌?!?p>  窗外的月皎潔而明亮,往人間罩上一層銀紗。

  面碗空空的,張子敬望著它出神。

  “帝王心,如深淵,太難琢磨了?!币膊恢且庥兴高€是只是感嘆,他道,“老圣上把徐景和安插在寧王府,就是一個明目張膽的監(jiān)視者。后來陛下聽到了一些消息,先逃了出去,偽裝大病,打算伺機救寧王夫婦和李嫻離開京都。他原本的愿望...就是這樣的。沒想到...后來圣上還是知道了他逃了,在逼李嫻嫁進宮,成了皇子妃以后,寧王夫婦便被徹底軟禁在府中?!?p>  爾玉大駭,她哪里知道其中這么多恩怨糾葛,在她所了解不多的信息里,李雋之便是個狼子野心,一直企圖顛覆政權(quán),爬上最高峰的那個人。可她實在是沒想到,內(nèi)里居然還有這么多變故。

  “寧王夫婦被軟禁得愈久,所受折磨就愈多。你可知道他為什么聯(lián)...”張子敬突然停住,自知差點說出了不該說的,連忙繞過了這一段,道,“那天他偷偷回了寧王府,寧王夫婦早已形容狼狽,那時候?qū)幫蹂褪O乱豢跉饬?,她要陛下離開京都,要頭也不回地離開,不要報仇......后來啊,寧王夫婦死了,緊接著,我爹也受到了差不多的待遇?!彼蝗恍α?,道:“我爹還算是有福氣的,一場大病,讓他沒受多少折磨,就走了。那時候我和陛下逃到了北地,召集了不少從前養(yǎng)的兵馬,一直等待時機?!?p>  “所以你們是借了鄭王的手來弄垮老圣上,同時給自己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對么?”爾玉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了,歷來居上位者的權(quán)力游戲,向來如此。

  沒人是十全十美的。

  這個世界也并非非黑即白。

  有人以“義”為旗號上位,起因卻是不甘為階下囚;

  有人弒父殺親,卻在那高山之巔惶惶不可終日。

  末了,望著窗外皎潔的月,爾玉只道是出去透口氣,便離開了屋子。

  外面的空氣更能讓人輕松一些,不必理會那些剪不斷的愁思,更不必去管那理還亂的紛爭。披著一身月光,她坐在院中的柴木階上。

  小夫妻把兩間主屋空了出來,二人擠在柴房里。爾玉本不想這樣的,可小夫妻一再堅持,若是再度推辭,又和“嫌棄”脫不了干系了。

  柴房隔音較差,隱隱能聽見二人的聲音。他們似乎在吵些什么,夜涼如水、萬籟俱寂,爾玉閉著眼,竟也能聽清二人吵架的內(nèi)容。

  她想回屋去,畢竟聽夫妻倆的談話也不太好,只是剛抬腳,見屋里張子敬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她便還是坐了回去。

  聽那小媳婦一筆一筆盤算著丈夫喝酒多花了多少錢,丈夫又反駁著說小媳婦買胭脂水粉敗了多少家。爾玉聽著、聽著,不覺笑了起來。

  小媳婦又說,這樣攢著錢,這兩年還想要孩子?拿什么養(yǎng)孩子?

  這時候丈夫就不說話了,過了好半天,才低聲認錯,說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丈夫身段放了下來,小媳婦也跟著沉默了,她道自己以后也知道節(jié)省點開銷。

  之后柴房內(nèi)便再沒有聲響了。

  爾玉端著下巴,不由得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長大,成家,生子。

  盼著孩子長大,盼著孩子成家,盼著孩子生子。

  一代又一代,都是這樣延續(xù)下去的。

  寂寞卻又不寂寞。

  時光飛逝,從前的少年郎們也都有了自己的歸屬。

  張子敬有了娃娃,策馬快意飛揚的小將軍也當了父親;

  明啟要成婚了,羞澀的小古董和多年愛慕之人終成眷屬。

  好像一切都在變好,一切都越來越好。

  她想到這里,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一個人在院子里,坐到幾近天明,雞鳴聲在耳畔響起時,這才起身回屋。

  ......

  “她跟著張子敬回京都了?!”

  梅銅板急得一拍桌子。

  歸鶴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哪里知道這些人之間的往事,本以為只是故友接她回去參加弟弟的婚宴,實質(zhì)上他們表現(xiàn)出的也正是如此。

  梅銅板也恨自己沒早早和歸鶴說清楚,如今辦完了手頭事,距離爾玉從九華山出發(fā)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天,想來她都已經(jīng)進京都了。

  “備馬?!?p>  梅銅板飛也似地沖到了外面,留下歸鶴獨自在屋子里發(fā)愣。

  “這...這是怎么回事?”

  他自言自語道。

  京都。

  張子敬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在京都的大路上,這條路繁華熱鬧,直通皇城。

  道路兩側(cè)有看熱鬧的百姓,一看領(lǐng)頭的是張子敬,立馬高聲呼喚著“張將軍、張將軍”。

  張子敬也微微點頭示意。

  “這些年,京都變化很大。”張子敬道。

  爾玉騎在馬上,張望著兩側(cè)的商鋪。過去的小茶攤也早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做首飾的大鋪子。

  還記得從前在太師府的學塾里,這群“紈绔子弟”最愛的就是來翹課來這條路上玩。

  這條路上吃喝玩樂什么都有,到了過節(jié)的時候,還有許多會雜耍的民間藝人來表演。還有好多好多......時光易逝,從前的繁華固然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熱鬧、新的風光。

  這條路仍舊是京都最熱鬧的一條路,只是在道路兩側(cè)嬉鬧的年輕人們,已經(jīng)換了一批又一批。

  人群中也有些江湖人,他們或是參加過九華山的論武大會,或是在畫像中見過爾玉的模樣。只瞧著那立于馬上的瘦弱女子,背著一把琴,面容清癯,雙目格外明亮。

  有人試探地喊了句“周姑娘”,爾玉聞聲,不自覺地看向聲音發(fā)出處。那群江湖人一見如此,更是欣喜萬分,確認了爾玉的身份,也不管不顧什么朝廷兵馬,立馬沖到道路的最前頭,幾欲熱淚盈眶:“周姑...哦不,周大俠!真的是您嗎!”

  兩側(cè)的百姓隱隱有騷動,不少關(guān)于爾玉的“傳奇”已經(jīng)火速被寫完,流通到世面上。有人說她是前朝周老太師的孫女,也有人說她是潛在江湖某位姓周的游俠的女兒,關(guān)于她的身世,眾說紛紜,可唯一能確定的一點就是,這位周大俠身負滔天的靈氣,那武學登峰造極即能登仙的傳聞是真是假,當世只要看她最后的造化便夠了。

  爾玉不知所措,她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立在馬上也不知如何是好。

  張子敬見狀,擋在她身前,道:“我等奉命入宮面圣,爾敢當街攔我?”

  如今李雋之當了皇上,到了京都,若是不先見他,好像也掃了他的顏面。這樣一想,爾玉便也覺得是該先見見李雋之的,她道:“承蒙各位厚愛,只是我如今...還擔不起大俠這稱號。如今我有要事,還請各位行個方便,讓我過去?!?p>  江湖人激動地抹了抹淚,道:“周大俠說的事,我們必須辦到!我們只是...聽說您,第一次見到您,太激動了......”

  “多、多謝了...”爾玉道。

  “快...快給周大俠讓路!”

  擋路的那一群江湖人紛紛散開,跟在隊伍旁一起走。他們似乎格外珍惜能和爾玉“遇見”的時間,不停地在問問題。

  “周大俠,您的、您的武器是琴中劍嗎?聽說失傳很久了,您已經(jīng)全部學到了嗎?”

  “是琴中劍,但我沒有...”

  “周大俠,我當天在喚月觀!親眼目睹了您最后那一招絕殺!真的...無法用語言形容!您最后那一招叫什么名字?”

  “謝謝...我最后只是隨便一...”

  “哦哦!我知道了,叫隨便一對嗎?”

  “......”

  “周大俠,您成親了嗎?”

  “...?”

  歷經(jīng)“千難萬難”,終于走到了皇城邊。人們是無法進皇城的,所以一大群人只堵在了皇城門口,目送著爾玉下馬,背著武器走了進去。

  圍觀群眾疑道:“進皇宮不是不能帶武器么?”

  立馬有人反駁:“你懂什么?咱們陛下請周大俠進宮,那一定是要看周大俠的功夫的!沒有武器,怎么表演功夫?”

  “得了吧你,周大俠是前朝周老太師的親孫女,你們知道不?和咱們當今陛下,還是有過一段的呢!”

  “是你得了吧,瞎說什么呢?我們周大俠一直是江湖人,哪里和皇宮里的人扯上關(guān)系了?”

  .“......”

  在宦官的引領(lǐng)下,張子敬和爾玉朝著皇宮里走。

  張子敬看著爾玉,欲言又止。爾玉只看著路,時不時張望著兩側(cè)的建筑。皇宮內(nèi)沒什么大改變,和前朝圣上時無甚不同,只是有許多宮女在掛著紅布,連擺設(shè)的花盆都換了正紅色。

  “小張將軍,這明啟和李嫻成婚的排場不小啊?!睜栍裥÷暤馈?p>  張子敬看了看她,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花園里的一池蓮花開得正艷,最外圍的白蓮,內(nèi)圍是紅蓮,核心位置立著幾株七彩蓮,貴重程度比她在喚月觀看到的那蓮花高了不知多少倍。也是應(yīng)當?shù)?,畢竟這里是皇宮。爾玉張望著,只覺得人間的皇宮非要用這些江湖門派追捧的“仙物”來裝飾,有些不倫不類的。

  不過也合理,李雋之向來喜歡這種看起來就貴的風格。

  宮里人都在忙活著,光這一路,爾玉就瞧見五六趟來送布料、珠寶的宮女,她嘖嘖道:“李雋之是真寵他這妹妹?!?p>  領(lǐng)頭的宦官暗暗瞥了她一眼,也沒說話。

  轉(zhuǎn)眼間走到了天子寢宮——浩元宮,宦官便在此停住了腳,一層一層報了上去,很快便有人前來迎接二人。

  來者是老熟人了,檀奴一身頗為喜氣的宮裝,朝著二人行了禮:“張將軍安、周姑娘安?!?p>  爾玉笑道:“檀奴,好久不見?!?p>  檀奴微微一笑,領(lǐng)著二人走進了浩元宮。

  彼時李雋之剛剛下朝,還未來得及換下朝服,只把頭上的冠脫了下來,有宮人前來小心翼翼地收走,而他正在看著一本奏章。

  聽到腳步聲漸近,他的手驀地攥緊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一點一點地抬起頭,瞧見了她的鞋子。

  呼吸一滯。

  仿佛這一抬頭,萬千歲月都在這一剎流過。

  心在狂跳。

  直到他聽見,她在小聲喚著。

  喚的不是冷冰冰的“陛下”。

  就像從一開始,她就很少喚他“世子殿下”。

  其實這一整天,從李雋之得到消息,張子敬的隊伍已經(jīng)到城外。

  從那一刻開始,他就坐立難安。

  上朝的時候,也沒聽大臣們在說什么,只是瞧著誰都像她。眾位朝臣都很納悶,今天陛下是怎么了,怎么聽著聽著就開始對著眾人笑?

  她喚道:“李雋之?”

  周圍的宮人立馬識相地退了下去,張子敬輕輕一咳,將李雋之的魂拉了回來。

  “爾玉,現(xiàn)在該叫陛下了。”張子敬道。

  “哦對對,我忘了,陛下?!睜栍裾归_笑靨。

  直到這個時候,李雋之才敢完全抬起頭。

  他目光灼灼地望著眼前的姑娘,仿佛她就是他年少期待過的全部自由,她是他的夢。

  “李...不是,陛下,”爾玉差點都沒認出來他,如今的李雋之變化實在太大了,還蓄起了胡子,威儀是有了,可是總和從前的少年郎的影子合不到一塊去了。不過想想也對,一國的君主,自然是要越威嚴越好,她笑道,“陛下,你這造型,很穩(wěn)重?!?p>  李雋之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沒好好打理一下,應(yīng)該換一套顏色更鮮活一點的衣裳,應(yīng)當...這個胡子就不該留!

  他開口,聲音有些微微發(fā)抖,可是他已經(jīng)很盡力地去克制了。

  “爾玉、爾玉,你長這么大了?!?p>  話音剛落,連李雋之自己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這說的什么話?

  爾玉噗嗤笑了,道:“你也老了!”

  年少時的情分不減,爾玉東瞧瞧、西看看,道:“你這屋子,真好看。”

  “是、是嗎?”李雋之撓了撓頭,“你若是喜歡,今晚你就住......”

  “陛下?!睆堊泳囱矍浦铍h之剎不住車了,立馬打斷道,“爾玉一路車馬勞頓,就別站著聊了?!?p>  “對對對!”李雋之道,“朕...我、我備下了宴席,給你們接風,都在后面?zhèn)渲??!?p>  張子敬轉(zhuǎn)過頭來,補充道:“知道你喜歡吃祥云間的東西,這次陛下特地宣了祥云間的廚子進宮?!?p>  “真的呀?”爾玉笑道,“那可太謝謝陛下了,您可不知道,我這些年在外面停停走走,時不時還會想念祥云間的吃食。”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崩铍h之磕磕巴巴道。

  張子敬暗暗嘆了口氣,他眼瞧著李雋之越來越成熟果敢,頗有一代明君的風范,沒想到到了爾玉面前,還像當年那個青澀的少年似的。

  果然啊,愛意就是有這樣神奇的力量,無論過了多久,只要再見到那個人,愛意再度涌現(xiàn),無論中間有多少歲月變革,都會在剎那間灰飛煙滅。

  吃過了宴席,李雋之請爾玉在宮中休息,第二天再出去見她的父母。

  爾玉見天晚了,便也應(yīng)下了。于是,檀奴便帶著爾玉住進了元坤宮。爾玉從前在宮中住過,時日也短,自然是不明白這些宮殿名稱內(nèi)含的意思,只是瞧著那龍飛鳳舞的“元坤”二字,笑道:“這宮的名字,同那‘浩元’還很搭調(diào)?!?p>  身旁的宮人在檀奴的目光下,自然不敢有回應(yīng)。

  爾玉只道是自己失言,連忙捂住嘴,朝著檀奴尷尬一笑。

  元坤宮內(nèi)竟也是按照崇州老宅爾玉房間內(nèi)布置的,只是各個物品的造價往上高了不少一點。暗黃色的綢緞,細密而柔軟,上頭用金線繡了祥云的暗紋,襯得十分穩(wěn)重大氣。爾玉閉著眼細細地聞,床邊金香盒里燃著的是安神的龍涎香,隱隱有清冽的甜味,爾玉抬頭看去,只瞧著床頭還掛著一個鮮花香囊。

  檀奴服侍著爾玉更衣,爾玉道:“其實...我自己來就可以?!?p>  檀奴蹲下身去,給爾玉換了一雙更舒適的鞋子,道:“以后奴婢伺候你的日子,還多著呢?!?p>  “什么?”爾玉不明白。

  可檀奴也不再解釋了,她轉(zhuǎn)身離去,過了好一會兒,端了好大一個食盒來,打開食盒,上面鋪著十分精致的糕點。

  一層一層拆開來,全部都放在床前的圓桌上,檀奴道:“您愛吃軟的,陛下都記著呢。這些都是祥云間的師傅入宮做的,食材均養(yǎng)身滋補。陛下說您如今實在太瘦了,該多吃些好的,補回來?!?p>  爾玉笑道:“講義氣,夠細心?!?p>  檀奴道:“陛下還叮囑了,您若是愛吃,明兒個還有。夜里不要貪嘴,若是吃多了胃疼可就得不償失了?!?p>  “知道了...”爾玉道,“只是...明天我就要出宮了,哈哈,到時候我自個兒去祥云間吃。”

  聽到這里,檀奴的臉色變了一變。爾玉敏銳地捕捉到了這變化,道:“怎么了?”

  檀奴搖頭,仿佛方才那一瞬間的失神并不存在似的:“沒什么,姑娘想多了?!?p>  待她走后,爾玉盤腿坐在床上,回想起這一天的事來,總覺得有些古怪。

  可又不知古怪在哪里。

  好像,別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分外奇怪。

  龍涎香實在是太安眠了。

  或許又是因為爾玉實在太累了。

  回到了京都,好像一切又回到起點。

  她干脆往后一躺,躺成一個大字型,兩眼一閉,凡塵俗世都擱在外頭,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舒服,幾乎都沒怎么做夢,爾玉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這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她這才一醒來,屋子里便涌進了一群宮女,給她梳洗打扮換衣裳。爾玉照著鏡子,卻瞧著那一頂攢金絲的厚重珍珠冠要扣在自己的頭上,她忙歪了歪頭,道:“給我戴這個干嘛?”

  戴冠的宮女委屈道:“姑...姑娘,是、是檀奴姑姑要我們給您......”

  話音未落,檀奴施施然走到了爾玉身邊,眾宮女皆行了禮走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在爾玉身邊。

  “李...陛下,昨天說今天要送我出宮的。”爾玉道,“你給我打扮成這樣,太麻煩了,等下還要脫下來。”

  檀奴搖了搖頭,道:“陛下說,您出不去了?!?p>  “這是什么意思?”爾玉皺眉,她忽地瞧見自己身上披著的衣服上,那一只飛舞著的鳳,心里不詳?shù)念A(yù)感愈濃,她道,“我要見他?!?p>  檀奴拉住了爾玉的手,道:“陛下現(xiàn)在在御書房議事,不方便見姑娘?!?p>  爾玉甩開檀奴的手:“他這是什么意思?”檀奴只垂頭聽著,什么也不說。爾玉道:“檀奴,你老實說,他究竟要干什么?”

  “姑娘,”檀奴伸出手來,動作輕緩地替她整理好衣襟上的褶皺,“別為難奴婢了,奴婢也只是奉命行事?!?p>  “你們以為,這座皇城,困得住我么?”爾玉任她整理著,冷冷道。

  沒想到檀奴聽到這話,卻是粲然一笑:“姑娘,我們在宮里也聽得到你的神通。只是陛下說了,您這一番周折,不過是為了求一種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藥,而那最后一味藥材,小杉果?是這個名字罷?那一味藥材正在皇宮里,您若是想要,便同陛下交換?!?p>  爾玉皺著眉頭,她竟沒想到,李雋之能知道這么多,更沒想到她在青城派苦苦尋覓的小杉果,居然在皇宮里。

  “什么條件?”她問道。

  “用姑娘的余生,用姑娘的姻緣,換一味藥材,換一條人命?!碧磁患膊恍斓卮鹬氨菹抡f,這是很劃算的?!?p>  “無恥,荒唐!”爾玉怒道,“你們這是欺騙!我...我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多年的友人給算計了!”

  檀奴沉默地等待爾玉發(fā)完火,才道:“陛下已經(jīng)等了您很久了,這么多年,他一直......”

  “荒謬!”爾玉更加憤怒道,“我早已為人婦!本以為你上一次來,能把這個道理給他講通,看來不然!他還是那樣,鬼迷心竅。你讓我見他,這個道理你說不通,讓我去跟他說!”

  眼瞧著檀奴要攔不住爾玉了,忽地聽外面有宦官傳音,似乎是某位貴人來了。待到她走到大門口,爾玉便聞著一股香氣,那香氣給人的感覺十分溫柔,正如出現(xiàn)在爾玉眼前的這個人一樣。

  “吳娘子?!碧磁辛藗€禮。

  吳娘子微笑著應(yīng)了,走上前來,頗為熱切地拉住爾玉的手,道:“您...您是周姑娘嗎?”

  爾玉本來很厭惡和不相熟的人肢體接觸,只是這吳娘子人長得柔美,聲音也是軟而順,實在是讓人討厭不起來。爾玉覺得,吳娘子的一雙眼睛長得很美,好像是會說話似的。

  “嗯?!睜栍竦馈?p>  吳娘子的笑容愈發(fā)溫柔,她拉著爾玉坐在桌邊,素手一揮,檀奴等人便退出了屋子,關(guān)上了門,守在門外。

  吳娘子頗為好奇地看著爾玉,爾玉也正打量著吳娘子,她笑起來的時候,嘴邊有兩個梨渦,爾玉就盯著那梨渦盯了好久。

  “周姑娘,你長得真好看?!眳悄镒诱f著,將自己手腕上的玉鐲子拿了下來,攥著爾玉的手,硬是戴到了她的手腕上,也不顧爾玉的推辭,她道,“漂亮的姑娘,該有漂亮的首飾相配,你說對不對?總這樣素著,太浪費了。”

  爾玉望著那玉鐲子,心情復雜,道:“我之前聽說過你,李雋之后宮里唯一一個人?!?p>  “是啊。”吳娘子垂眸淺笑,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的,語氣也總是軟軟的,像是江南的水似的,“不過我卻知道,他的心始終不在我這里。”

  爾玉搖頭道:“我不想待在宮里,也不想搶你的丈夫?!?p>  “周姑娘,你誤會了,”吳娘子端來一盞茶,放在爾玉的面前,“我不是來向你宣戰(zhàn)的,我...我也沒有這個資格。只是想求你,留在這里?!?p>  “而且,”她伸手將鬢邊的碎發(fā)撩到耳后,低頭道,“我只是個無名無分的侍妾,怎么敢稱陛下為丈夫呢......”

  在爾玉疑惑又復雜的目光中,吳娘子繼續(xù)道:“我眠于他的枕邊,卻是知道的,這些年,陛下的心里一直有一個人。從前我還很好奇,陛下心里的這個人究竟是什么樣子呢?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能讓一個已經(jīng)站在權(quán)力之巔的男人求而不得、朝思暮想?!?p>  “直到前幾天,宮里開始傳你的話本,我也拿來瞧了瞧,上面寫了你一下子打敗了青城派的掌門,”吳娘子有些興奮,她又覺得這樣的興奮似乎有些出格,連忙控制了下臉上的表情,道,“還有你的畫像,真好看。聽說你進宮了,我便早早地等著見你,如今見到了本人,卻覺得,畫像沒有畫出你的半分神韻?!?p>  “...”爾玉皺眉,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吳娘子拉住爾玉的手,放在膝頭,柔聲道:“我佩服你,喜歡你,你闖蕩江湖,我更羨慕你。陛下念著你許多年了,你留下,他許你后位,想來以后也不會納旁人。我只希望你愿意留下我...讓我服侍在你和陛下身邊,不求名分?!?p>  “...”爾玉在短暫的沉默后,疑惑道,“你跟了李雋之那么久,他如今不給你名分,還要娶另一個女人,你...你不吃醋么?”

  就像是自己母親和父親的妾室,二人都算是比較和睦的了,卻也沒少吃過醋,只是面上不表罷了。

  吳娘子想了一會兒,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也沒什么醋吃的,陛下喜歡你,他娶了你,他便高興。陛下高興了,我也高興了。至于名分...有和沒有,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可是我有丈夫的啊?!睜栍竦?,“你愛著李雋之,我亦愛著我的丈夫?!?p>  “陛下是天下的君父,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眳悄镒游⑿Φ?。

  “你...”爾玉實在是跟她講不清道理,站了起來,道,“李雋之在哪里,我要見他?!?p>  吳娘子也跟著她站了起來,柔聲道:“陛下在議事,不方便見人?!?p>  “那他什么時候方便?”爾玉皺眉。

  “或許要等到夜了?!眳悄镒优牧伺氖?,門開了,外面又進來一群宮女,端著各色吃食,站在一旁。吳娘子道,“等一下張將軍的夫人會進宮,我們一起談?wù)勚艽笕撕烷L公主的婚宴細節(jié)罷?我實在是蠢笨,這場婚宴,還是靠張夫人才能做得出皇家的顏面?!?p>  爾玉一時氣悶,卻也沒什么道理反駁,拂袖坐在椅子上,自己跟自己別扭著。對于笑臉人,爾玉還真是狠不下心來說些難聽的話,一來二去的,最后把氣還是生在了自己的頭上。

  沒過一會兒,外頭開始有腳步聲。倒也不吵嚷,宮人們都知道吳娘子和爾玉在屋子里,秦三挺著孕肚,在宮人小心翼翼的攙扶下走進元坤宮。到了宮門口,她朝著那匾額望了片刻,感嘆道:“陛下終于愿意讓人住進元坤宮了?!?p>  作為張子敬的夫人,張子敬又是李雋之的心腹愛將,這些年他們夫妻也沒少為李雋之的后宮事發(fā)愁。雖然李雋之還年輕,但是后宮無人,就代表著沒有子嗣。一個沒有子嗣的國君,對于一個國家來說,實在是不穩(wěn)定的。

  扶著她的宮人微笑道:“不是陛下愿意讓人住進元坤宮,而是元坤宮有幸迎來了它真正的主人。”

  秦三笑著道一聲“是了”,這才緩緩走進宮門。

  “你來了?!币娏巳耍瑓悄镒訜峤j(luò)地去攙扶著秦三,二人寒暄片刻,吳娘子轉(zhuǎn)而介紹道,“這位就是周姑娘?!?p>  礙著是張子敬的夫人,縱是爾玉心里悶著再大的氣,也只能站起來,朝著秦三微微點頭示意。

  “我雖在久居京都,但也聽說了您?!鼻厝采蠣栍竦氖?,道,“果然承老太師遺風,周家的女兒,個頂個的颯爽?!?p>  爾玉實在不知該和她們聊些什么,只是坐在一旁默默聽著。那二人討論的,也只是明啟和李嫻的婚事,一些細節(jié)問及爾玉,因著爾玉遠離京都許久了,不知道這邊新興的講究,便只好她們說什么、自己應(yīng)什么。

  末了,爾玉問道:“我什么時候能見一見明啟?”

  吳娘子和秦三對視一眼,只見吳娘子溫柔地笑著,搖了搖頭:“還不行。”

  “...”爾玉道,“我是真沒想到,張子敬能同李雋之一起做戲騙我?!?p>  秦三歉意地笑了笑:“周姑娘,子敬也是想讓你有個更好的歸處......”

  “你們又不是我,你們怎知好還是不好?”

  她覺得同這兩人實在是說不清。

  只瞧著秦三將她的手拉過來,覆在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上,柔聲道:“感受到了嗎?是一個小孩子?!?p>  爾玉皺著眉。某種程度上,她自己就還是個孩子,或是遇到些風浪,讓她磨礪了心性,可在最根本上,她卻還沒怎么體驗過人間的煙火。

  見爾玉不語,秦三繼續(xù)誘導道:“有了家,有了一個能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人,然后會有孩子。你想一想,多年以后,郎君在身邊,子女在膝下,這樣的日子,不比在外頭風里來、雨里去,來得更舒坦些?況且...周姑娘,一介女子,在外面孤身拼搏,實在不易。如今你已經(jīng)達到世間無數(shù)女人都達不到的高度,風光無兩。若是再嫁給陛下,成為一國之母,那不是兩全其美?”

  吳娘子也應(yīng)和著。

  “你說得這些都很好,”爾玉道,“可是我不喜歡,所以對我來說,這些都不好?!?p>  她站了起來,背對著二人說了聲“累了,出去逛逛”,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

  屋內(nèi)兩人相視嘆息。

  宮人把元坤宮圍得死死的,爾玉是能出去的,可她卻還惦念著最后一味藥材。

  小杉果,李雋之能知道,便不會騙她。

  她如履薄冰地走了這么久,如今最后一步就在眼前,她實在是不想放棄。

  可是不放棄,便要困在這里。她知道成婚只是一個形式,但若是自己真的和李雋之走了這個“形式”,那么一輩子都逃不脫了。

  周爾玉這個名字前被冠上“國母”二字,她就什么都解釋不清了。

  晃晃悠悠走到了元坤宮的小花園里,有宮人來給她行禮。她望著那滿墻的紅紗,那正在張貼著的、巨大的喜字,黯然失神。

  檀奴走了過來,爾玉拉住她,道:“讓我見一面李雋之?!?p>  檀奴看著爾玉,搖了搖頭:“陛下說,你的意思,他都明白??伤男囊猓阒两駴]有懂。周大人和長公主的婚宴以后,便是陛下迎國母之日。這些天,還請周姑娘安心待嫁,會有宮人來給您量禮服的尺寸。另外,陛下說了,您不要想自己去找,皇宮那么大,有心藏些東西,縱是如姑娘一般聰慧,想要找到,怕也是需要耗費許多年了。所以,用姻緣換一味救人的藥材,是很劃算的?!?p>  這一刻,爾玉好像體會到了許多年前,在面對謝昉被圍攻,自己站在那里無能為力的感覺。

  茫然,失措,無助。

  仿佛從前兢兢業(yè)業(yè)建立起來的一切,正在一點一點崩塌。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頭來,自己合該是被困回在這高墻中么?

  不是的。

  不該是這樣的。

  爾玉想,她并不是憎惡這被圈養(yǎng)起來的天地。

  她只是不愿意和不愛的人消耗一生。

  片刻失神,她想,若是謝昉用這樣的高墻困住自己,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她突然癡癡地笑了。

  眼眶和鼻尖都有些紅。

  如若天公垂憐,在一開始,謝昉便真的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公子。而自己,也不必是那個替嫁的傀儡。二人只是金風玉露一相逢,訂了終身,若是這樣,一輩子在高墻大院里,卻也是歡欣至極。

  不過謝昉也不會讓她像個金絲雀似的,待在他的身后。

  謝昉會給她指一條路,讓她見識更廣闊的天地。

  然后,自己去尋找到那個最想要的自己。

  他會在她跌倒時,擁住她說,他就是她的退路。

  帶著這份安心,這份底氣,她可以去挑戰(zhàn)那些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她不是謝夫人,不是那位仙君的娘子、道侶。

  她是周爾玉,永遠都是周爾玉。

  淚水滑落,恰巧滴在手背上。

  她攥緊了拳頭。

  一定要讓謝昉活過來,哪怕只有一線生機。

  哪怕這一線生機,要賭上自己的全部。

  ......

  一場夜雨,將元坤宮的芭蕉澆得零落不堪。

  軒窗半開,雨落下時伴隨著風,吹得屋內(nèi)燭火忽明忽暗。

  爾玉坐在窗邊,端著下巴,望向遠方。她的身上披著造價不菲的金線繡牡丹外衫,她的臉色很差,面黃而肌瘦,嘴角也再沒牽出過笑意。

  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

  她拒絕飲食,可李雋之每天卻樂此不疲地給她送一些她過去愛吃的食物,還給她送了好些個話本解悶。

  他一直躲著她,不肯見她。

  也不知是出于欺騙了爾玉的愧疚,還是在塵埃落定之前不敢見她。

  從入宮到今日,整整五天,她再沒有見過他。

  期間吳娘子和秦三倒是總來,爾玉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們聊著,能說的也不過就是明啟和李嫻的婚事。李嫻的長公主府在宮外,她與李雋之不同,自那一次受命去說服爾玉以后,李嫻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爾玉。她并不贊成自己的兄長將爾玉囚禁在宮中的行為,故而李雋之至今沒允許李嫻進宮見爾玉。吳娘子實在是誠心實意地幫李雋之勸爾玉,秦三也在一旁幫腔,到后來,爾玉干脆稱病閉門謝客,其中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

  風有些大了,有宮女弓著腰緩緩走了過來,勸爾玉不要坐在窗邊,小心著涼。

  爾玉搖頭,示意不必管她。

  另外一個宮女端著一碗杏仁酥酪走了過來,跪在地上,將那金鑲玉墜的碗端過頭頂,道:“姑娘,這是陛下特地吩咐的,今晚的酥酪是他親自下廚做的,請您嘗嘗?!?p>  爾玉懨懨地看了一眼,道:“我不吃?!?p>  宮女又道:“陛下說,他向京都做甜食最好的大師傅學的,做了許久,您嘗嘗罷?!?p>  “你知道,杏仁酥酪怎么吃最好吃么?”爾玉只是癡癡地望著外頭的雨打芭蕉景,夢囈似的,“要用木碗盛,這樣才能凸顯出杏仁的香氣;要在奔波了一天,腹中空空的時候吃?!?p>  她把頭埋進臂彎里,聲音悶悶的:“送回去罷,我不吃?!?p>  “這...”宮女猶豫道,“奴婢給您換一個木碗,您看行嗎?”

  爾玉笑著搖了搖頭:“你沒明白的,罷了?!?p>  “可是...”宮女還想說什么。爾玉卻擺了擺手,道:“他在哪里?我要去見他?!?p>  宮女閉口垂首。

  “你不說也沒關(guān)系,今天雨大,我便頂著雨一宮一宮找,”爾玉道,“現(xiàn)在兩條路擺在你面前。說,這事就停在元坤宮里,沒人敢追究你們的責任;不說,我若是染了風寒,耽誤了封后的事,不知道你們承不承擔得起?!?p>  一聽到“封后”二字,宮女的眼睛唰一下亮了,她道:“姑...姑娘,不、不,是娘娘,您、您想通了?”

  先前要關(guān)窗的宮女也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大喜過望地磕了頭,道:“娘娘要見陛下,是應(yīng)當?shù)?,奴婢這就去通知檀奴姑姑?!?p>  “隨你們,”爾玉淡淡道,“陛下在哪里?”

  ......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被打磨平整的石板上,似有愈下愈大的趨勢。

  宮人們都低著頭飛快地向前走著,到?jīng)]人的地方,他們便開始飛奔,奔跑在宮中是極失態(tài)的,可是雨實在是太大了,若是不跑、估計中衣都透了。

  爾玉撐著傘,走在長街上。過了長街,便是皇帝處理公務(wù)的御書房。

  她的身后不遠處跟著三五個宮女,爾玉不要她們跟隨,可她們不肯。無奈之下,她只好丟給她們一人一把傘。

  御書房的外圍的侍衛(wèi)、內(nèi)圍的宮人一見是爾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敢攔、也不敢放行。

  直到爾玉身后的宮女走了過來,斥道:“皇后娘娘你們也敢攔?”

  眾人緊繃的神經(jīng)這才松弛下來。

  爾玉突然覺得這件事很嘲諷。

  好像偌大的皇城之中,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切,只有她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牽著鼻子走。

  御書房內(nèi),有幾位大臣和李雋之圍在一張地圖旁議事。

  爾玉本想著等到大臣離開再進去,便收了傘,站在門口。

  無意間,她聽見里面斷斷續(xù)續(xù)地在說關(guān)于祆教的事。聽了半天,大概明白了來龍去脈,才知在她離開九華山以后,祆教又在范陽以西的地區(qū)募集了不少人馬,大規(guī)模的騷動讓朝廷開始戒備,可聽著那些大臣的意見,他們?nèi)匀皇浅两谝缘稑屓冠せ鸬淖韷衾铩?p>  他們夸夸其談,好像那一場勝仗就是他們打下來的似的。抹殺掉了江湖各大門派的努力,更抹殺掉了其他人在其中發(fā)揮出的作用。

  朝廷看不上江湖人,官職高低才是能力的體現(xiàn)。

  門驀地被推開了。

  眾人看向門外,只見雨中站著一女子,眉眼寂寥、身形消瘦。有人一眼便認出來了:“這...這位是最近江湖上那位周姑娘?”

  那人話說出口,才發(fā)覺自己失言,頗為慌張地看了李雋之一眼。

  李雋之神色如常,若是與他相處久了,才能發(fā)現(xiàn)他身邊壓抑的氣場。

  他不高興了。

  他不喜歡她的江湖身份,好像自己與她便是兩個世界的人。

  “爾玉,你找我?”

  在臣子面前,他依然用“我”來稱呼自己,足見得對眼前人的珍重。下一句,他是對著眾人說的:“她是周爾玉,老太師家的孫女,周明啟的二姐?!?p>  “原來...周大人的二姐還在...”

  李雋之瞥了他們一眼,走上前去,拉住爾玉的雙手,柔聲道:“外頭這么冷,還下這么大雨,想見我何必親自跑過來?告知檀奴一聲,我便過去了。”

  爾玉冷漠地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走向那張地圖。

  “...”李雋之尷尬地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跟隨著爾玉走回地圖側(cè),道,“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

  眾位大臣自然明白李雋之的意思,連忙要道告退,卻聽爾玉道:“等等?!?p>  大臣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到見李雋之微微點了點頭,才定下心來、站回原位。

  “范陽之亂,我就在其中,深知普通士兵在冥火、哪怕是一個細小分支之下,可謂是毫無抵抗之力?!睜栍裰噶酥傅貓D,道,“你們要調(diào)這一帶的士兵去平亂,是嫌亂子還不夠大、死的人還不夠多么?如今朝廷初立,時局還不算太穩(wěn),正是要養(yǎng)精蓄銳的時候,現(xiàn)在若是損失過多的兵力,你們就不怕有人趁亂前后夾擊么?”

  “那姑娘有何高見?”

  爾玉看了看李雋之,道:“江湖事,用江湖人解決。”

  “這怕是不太好罷...”

  “有什么不好的?”爾玉轉(zhuǎn)身道,“你捫心自問,上一場仗,到底是靠誰扛住了祆教的冥火,能讓他們在之后沒辦法使用它?是誰一直在對抗、牽引祆教的主力?”

  “好了,”李雋之皺了皺眉,他道,“爾玉說得有道理,只是朝廷與江湖向來互不干涉,我們怎么......”

  “好辦?!睜栍竦?,“我寫信給蓬萊和昆侖,陛下幫我寄出去,信中附上如今朝廷知道的情況和一些信息?;匦诺臅r候,我也會讓他們將他們知道的信息傳過來?!?p>  “...”李雋之有些猶豫。

  爾玉嘆了口氣,道:“朝廷該有朝廷這個時候要做的事,若是把全部力量都放在對抗一個本不該由你們對抗的群體身上,不覺得很浪費么?經(jīng)歷了老圣上時代的混戰(zhàn),到逆王的燒殺搶掠,如今百姓剛剛回歸到正常生活,正應(yīng)該把精力放在如何讓百姓安居樂業(yè)上。兵不是不能用,而是應(yīng)該用在刀刃上。他們卸下鎧甲,都是一個又一個普通人,是人夫、人父、人子,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她看向剛才反駁自己的那個大臣,道:“若你的兒子也是士兵,你會讓他所在的隊伍去打這一場幾乎沒有勝算的仗么?”

  大臣沉默了。

  她再看回李雋之,道:“君王不能逞一時之快、一時之勇?!?p>  這樣明晃晃的話,就當著一群臣子,說在了李雋之的臉上。大臣們皆倒吸一口涼氣,這素日里冷面無情的天下之主,面對這樣的不恭順,豈不是要大發(fā)雷霆?

  大發(fā)雷霆不要緊,處理了這個女人也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別連累他們一起死啊......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李雋之不但沒生氣,反而一反常態(tài)地笑了起來。他柔聲道:“好好好,是我不對,是我沒有考慮周到?!?p>  大臣們目瞪口呆。

  不得不承認,這位君王的皮相是極其頂尖的,不然年少時也不會在京都那樣受人追捧。只是他的手腕實在強硬,素日里又不愛笑,人們看見他只覺得怕,并不敢多看他。

  而今他笑的燦爛,那過分寵溺的眼神讓眾人不寒而栗。

  這什么情況?

  大臣們突然聯(lián)想起來,近日他們的陛下心情好像都不錯,來來回回進宮,只見宮內(nèi)布置得喜氣洋洋。前些天,陛下還在早朝時候公布了自己要娶親,大臣們都在問是哪家的姑娘,天子娶親,竟然沒與他們商量。誰道李雋之當場就回了過去:“朕娶鐘情多年之人,還需要你們插手?”

  眾人議論紛紛,這些年李雋之的“感情史”幾乎是干干凈凈,唯獨年少時有傳言,說他與周老太師家的孫女有情,可時過境遷,如今周老太師家的兩個孫女全都不在人世了,那么李雋之口中的這個“鐘情多年之人”到底是誰呢?

  到了現(xiàn)在,那幾位大臣算是全明白了。

  原來老太師家的二孫女一直都還活著。

  而他們的陛下這些年幾乎空置后宮,都是為了她。

  帝王之愛,能做到這種程度,真的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爾玉的處理方法確實有效,信件在送達后不久,昆侖和蓬萊便依據(jù)爾玉提供的信息,有計劃地對祆教勢力進行打壓。朝廷與江湖上的信息流通了起來,行事便毫不費力,幾乎可以稱為“雙贏”。

  爾玉的名聲也通過在場的幾位大臣傳了出去,朝堂上一下子炸開了鍋,御史臺甚至都開始著手編寫《賢后傳》。

  從朝堂之上傳出來的,又經(jīng)過不少加工,傳到民間,竟是徹徹底底地把故事串成了一條線——

  苦命鴛鴦離散江湖,多年后再聚首,此時男子已是天下之主、女子浪跡江湖成了一代大俠。如今江湖上那位周大俠,就要成為一國之母了。百姓們都沸騰了,也有不少江湖人在扼腕嘆息。

  他們覺得,爾玉若是做了皇后,修行一事上肯定就會懈怠,那還如何能升仙呢?

  這些年升仙就如同傳說似的,如今終于有個人、能讓他們有機會親眼驗證升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們對這個人可謂是滿心期待。

  現(xiàn)在期待落了空。

  故事傳到保都,歸鶴與玄胡索看著那一本又一本關(guān)于爾玉的傳奇,道:“這丫頭,不會是被綁了罷?”

  歸鶴搖了搖頭:“上一次見她,她的修為已經(jīng)達到驚人的程度,連我與她交手,估摸著都沒幾成勝算,皇宮應(yīng)當困不住她?!?p>  玄胡索道:“她是不是還在找還仄丹的藥材?”

  歸鶴嘆了口氣:“是這樣的?!?p>  “癡心人吶,”玄胡索搖頭道,“她這么做,就不怕把自己徹底賠進去了?不是我說,到底什么時候能讓她知道?總不能一直這樣瞞著,看她這日子過得,我的心里都跟著難受?!?p>  歸鶴道:“我也問過他。只是...之前弟妹身邊有祆教人看著,他不敢貿(mào)然說出自己的身份,你知道的,若是他亮明身份,避免不了一場風波。他不說,是要保護她的。后來他也沒機會說了,那邊的沈臨又有動作,他不知道還要忙活多久。如今他已經(jīng)趕去京都了,算著日子,也應(yīng)當?shù)搅?。?p>  “唉?!毙鲊@了口氣,“他若是再不開口,只怕是媳婦都沒咯?!?p>  ......

  又是一場夜雨。

  元坤宮內(nèi),燈火通明。從江南遠道而來的幾位刺繡師傅正跪在正廳內(nèi),雙手奉上各色吉祥寓意的繡圖。

  幾名宮人在給爾玉測量著衣長腰寬。其實早在很久之前,李雋之便開始著人設(shè)計皇后禮服的樣式,只是他還用著那時候估量的爾玉的體型,本是做好了一件的,可是她現(xiàn)在穿起來有些太過寬松了。

  紅裙曳地,上頭是鳳舞云飛的式樣。她麻木地任由她們測量,任由她們將沉重的鳳冠扣在自己的頭頂。環(huán)佩玎珰,搖曳在耳邊,卻始終沒能到達她的心上。

  夜有些深了,眾人陸續(xù)告退,被分配來服侍爾玉的宮女捧著水和錦帕候在爾玉身側(cè),爾玉擺了擺手,道:“你們走罷,我自己來?!?p>  這位未來的皇后娘娘脾性古怪,不愛讓人伺候,這些天宮人們也都探明一二了,總不能違逆了主子,于是宮女們將洗漱的用具放在一旁,便躬身告退了。

  人在思慮過多的時候,對于身外事的處理,便顯得愈發(fā)艱難。鳳冠霞帔,猶如千斤重擔,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喘不過氣來。

  雨下得淅瀝瀝,她動手將鳳冠摘下,放在一旁,露出一頭烏黑的柔順的長發(fā)。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最開始的那一年,也是在這樣一個孤寂的夜里,有人月下執(zhí)劍而來,自此走進了她的心里。

  舊日里的歌謠,她只記得曲調(diào),連詞都想不起來了。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靠在床邊。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覺,想哭,卻又不知道該哭些什么;想痛,卻又早已痛得麻木了。

  她召來關(guān)山,素手撫琴,這是她頭一次使用關(guān)山、只是簡簡單單地彈奏一首曲子。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也不知是這份真情感動了天地,還是美人雨夜撫琴必有一場邂逅。

  她敏銳地聽到窗外除了雨聲,還有些異常的聲響。

  琴音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她瞧見了一席被雨打濕的紺色長袍。那長袍的主人頭戴斗笠,背負長劍,正坐在窗框上。很顯然,他是從外面翻進來的,能如此自如地出入皇宮,想來輕功也是不俗。

  那人轉(zhuǎn)過頭來,爾玉瞧著他,那張熟悉的臉,被雨打得狼狽至極,她不禁笑了出來。

  梅銅板也笑了。

  月下,雨中,風里。

  女子撫琴,男子坐在窗上,二人對視良久。

  她再抬手彈琴,曲子依舊是那首愁怨,可卻少了幾分寂寥。

  他坐在那里,默默地聽著,目光從未從她的身上離開。他很有耐心地、一根一根地數(shù)著她撥過的琴弦,若是屋內(nèi)的燭火不那么昏暗,他想,此刻他最想數(shù)的是她不經(jīng)意間散落的長發(fā)。

  一曲罷,她收起關(guān)山。

  他的半個身子也被雨澆透了。

  “真沒想到還能和你再見?!睜栍癖锪撕芫?,才說出這句話。能再見到江湖上認識的友人,她固然喜悅,可無奈這人與謝昉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見了他,她總是不停地在他的身上撈出更多的謝昉的痕跡??蔂栍褡约阂仓溃@一切都是徒勞、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看著梅銅板柔似春風的笑,她突然覺得,能這樣也挺好,至少有生之年,自己還能見到他的影子。

  雖然這樣很對不起這位梅老板。

  可是她盡力了,她快撐不住了。

  梅銅板頓了頓,從窗上走了下來,帶著外面濕嗒嗒的雨意。

  “你要嫁給別人了么?”他問道。

  爾玉仍然坐在床上,她抱著膝,并不敢再與梅銅板對視,仿佛現(xiàn)在正是那個人在質(zhì)問自己一樣。

  她搖了搖頭:“我早就嫁人了,我的丈夫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梅銅板坐在了床的另一側(cè),爾玉向后縮了縮。

  “你告訴我,你早就開始懷疑了,對嗎?”他突然這樣問道,爾玉沒有反應(yīng)過來,抬頭看著他,圓溜溜、濕漉漉的眼睛里好像彌漫著霧氣。

  “或者說,阿玉,”梅銅板靠近她,看著她眼中一點一點的變化,看著那冰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化作淚水,盈滿眼眶,“你有沒有那么一刻,覺得我似曾相識?”

  話音落下時,爾玉已經(jīng)開始不受控制地低低抽泣,她的目光如炬,緊緊地盯著他,不敢移開半寸。仿佛一移開,他就會突然消失似的。

  爾玉的心里像是有什么突然爆裂開來。

  是啊,她一直覺得像,可是為什么沒有想過,他就是呢?

  積年的苦楚涌在心頭,化作淚滴,盈滿眼眶。她倔強地咬著唇,盡量地不讓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伸出手,抱住她,將她按在懷里。這一場擁抱,也僅僅是隔了俗世的幾年,可對于他們來說,卻仿佛是隔了幾輩子。

  她在他的懷里淚流如注,他也把臉埋在她的頸窩里,眼眶早已紅了一圈。

  一個仿佛在宣泄著,另一個想宣泄的也不少分毫,只是拼了命地在克制著。

  擁抱過后,他將臉上的人皮面具緩緩撕了下來。

  一張如玉的面孔。

  笑似春風。

  該是他的。

  謝昉。

  他一直一直,都在她的身邊,不曾離去。

  爾玉哽咽著,她用手背使勁地擦著自己的眼睛,讓眼淚不那么快地往出掉。

  “冥火當時確實重傷了我,可后來我便醒了,”謝昉道,“我醒以后,你已經(jīng)走了很遠,那時候祆教開始第二輪攻擊,我不得不留下來對抗他們?!?p>  謝昉伸出手,給她擦眼淚,任她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也只是噙著淚,笑道:“好阿玉,是我對不住你?!?p>  “后來我發(fā)覺,我原本的身份實在是太顯眼,若是用其他身份,行事倒方便一些,目標也小了很多?!敝x昉繼續(xù)道,“于是,我便化名做梅銅板。這些年,我一直了解到你的消息,除卻那九華山內(nèi)的...”他自嘲地笑了:“你可知,破九華山的結(jié)界,可費了我好大的力氣。真沒想到,我的阿玉這么厲害...后來我到了九華山,卻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離開了。打探到你的去向,我便提前到了益州,暗中幫襯了陸公子一段時間。然后在那座酒樓里,等你?!?p>  爾玉哭得喘不過來氣,謝昉也耐心等著,等到她能連貫地說出一段話來。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

  爾玉想說自己的日子有多苦,可卻怎么都說不出口。從前她愛撒嬌,吃不得一點苦,也總有人護在她的身前。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她好像從那個蜜罐里泡大的軀殼中走了出來。

  她頓了頓,道:“我很想你,謝昉,我真的很想你?!?p>  他的懷里仍然是那股清清冷冷的梅香,她閉眼聞著,突然覺得,這個世上沒什么更能讓自己安心的了。

  “阿玉,對不起...”謝昉緊緊地擁住她,如同懷抱至寶似的。不,對于他來說,她就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

  “我們走吧,”爾玉擦干了眼淚,雙眼在黑夜之中亮晶晶的,就像是天邊的星子似的,“我們離開這里,現(xiàn)在就走。”

  謝昉抓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道:“阿玉,我也有我的使命?!?p>  “我知道的,”爾玉笑嘆道,“從前在祖父家的書塾里,你大論‘天下’,那時候,名門子弟都嘲你目無君父,當年的先生卻很認同你。你的‘天下’,比我們的‘天下’要大得多。”

  她伸出手來,撫摸著他的臉龐,道:“我會陪著你,如今我也可以幫你,謝昉,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無論是生是死,我們都一起面對?!?p>  “阿玉,現(xiàn)在的情況實在不樂觀,”謝昉皺眉道,“朝廷丟給我們的,可以說是一個很大的爛攤子。據(jù)蓬萊得到的消息,已經(jīng)有一批祆教弟子暗中趕往京都,如果我們這個時候都走了,那京都便岌岌可危了。”

  “那要怎么辦?你可想好了對策?”

  “嗯,”謝昉從懷中掏出一張布防圖,道,“如今蓬萊和昆侖實在是分不出精力來處理京都的問題,西邊祆教鬧得越來越大了,他們將冥火的本體擴大成了之前的幾倍,估計里面少不了那沈臨的功勞?!?p>  “對了,”謝昉突然抬起頭,看向爾玉,道,“沈臨,他一直在你身邊?!?p>  “什么?”爾玉吃驚道。

  “益州城內(nèi),與你同行的那人,便是沈臨。”謝昉道,“他這個人向來詭計多端,變換身份也是常有的事。”

  爾玉想起自己和沈臨相處過的那些點滴,心下駭然,道:“他...他說自己叫無名...對了,他的刀,是叫冽風,對嗎?”

  謝昉眉頭一皺,道:“沈臨的祖輩曾擁有一把有靈的兇刀,從前交手,未見他用過。不過冽風確實是那把兇刀的名字?!?p>  “如若是祆教還要困京都,可有對策?”

  “有,”謝昉道,“只看李雋之是否配合。如今我們,只能賭一把。不過如今西邊混戰(zhàn)在即,京都的風險卻是最小的,但仍然需要有人坐鎮(zhèn)?!?p>  他看向爾玉,京都需要有人在、穩(wěn)定人心,是沒錯的。但是他更多的,是出于私心,想要爾玉留在這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無論天下發(fā)生什么禍事,皇城總是相對于其他地方來說,更安全一些的存在。

  “十日左右,大戰(zhàn)必定爆發(fā),”謝昉道,“阿玉,你守京都?!?p>  爾玉自然明白謝昉的私心,若是從前的她,定會責怪謝昉低估她的實力。可是如今的爾玉,卻覺得心里甜滋滋的,因為她對自己的能力有足夠的信心,她也知道謝昉對自己的信任。她相信謝昉,相信謝昉以自己為餌,勾畫了幾年的“體系”。在這個體系中,每一個位置都有精確的部署,她是了解謝昉的,自己是“變數(shù)”,變數(shù)本身就是體系之外的,她不能再任性地去影響體系之內(nèi)了。

  爾玉笑了笑:“好?!?p>  謝昉顯然沒有想到,爾玉能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很快,他又覺得自己這樣想,竟是有些小看了她。他摸了摸她的鬢發(fā),道:“阿玉,長大了?!?p>  爾玉破涕為笑:“你也長大了?!?p>  沒有再多的夜談,關(guān)于離散的這些年,雙方都在不同意義上得到了成長。

  他不再用豢養(yǎng)的方式“保護”她,他真的學會了給她自由、無條件地信任她。

  她也不必通過“勉強”來證明自己,因為她已經(jīng)足夠自信。

  二人互相倚靠著,就在床邊,他嗅著她發(fā)間的清香,她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爾玉想過重逢之時,她該跟謝昉說些什么。或是念叨念叨自己這些年是怎么過的,或是炫耀一下自己現(xiàn)在有多厲害,再或是給他講講這些年自己看過的山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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