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頭關(guān),依黃河而建,與寧武關(guān)、雁門關(guān)合稱“三關(guān)”。因其地勢東仰西伏,故名偏頭關(guān)。
其依山傍水,地處晉陜峽谷,為晉中門戶,故有云雄關(guān)鼎寧雁,山連紫塞長,地控黃河北,金城鞏晉強。而偏頭關(guān)城則更有九塞屏藩之稱。
一行人擦著夜色回城。
暮色沉沉,風(fēng)雪之中,偏頭關(guān)城更顯蒼涼肅穆。人愈近,愈感壓抑?;秀遍g,猶可見數(shù)百年里這座城池所經(jīng)廝殺,一代代守將,駐于城前,至死方休。其名或傳誦至今,或湮滅人海。
然誰可知,百余年后的今天會有人重回故土,踏此尸骨掩埋之地。
大楚朝將軍府的女將沈昭因城破而湮滅,隨王朝更替而消失于歷史長河中。而此刻,大周朝的女將沈昭卻又返此地,重陷權(quán)勢漩渦。
她仰望著這座相隔百年的城,似又見往日廝殺,戰(zhàn)火蔓延處她被箭射于墻下,整座城池隨著她的骨血碾進(jìn)沙礫。
時隔百年,她再守此地,然城已易主,故人亦遠(yuǎn),或鐵骨依舊!
沈昭的府邸位于城中主道。
一行人打馬而過,踏在青石板上噠噠作響,晚歸的民眾聽到馬蹄聲,則是一面避閃,一面問好,更有甚者還欲將推車上剩余的貨物送與她。
沈昭來偏頭關(guān)城雖不足一年,然其無往日軍士之跋扈,且數(shù)次巡邊,肅清敵寇,使村落民眾免受其擾。因此頗受愛戴。
薛柏一等人對駐守偏頭關(guān)一事頗為怨懟,唯此事使其欣慰。
回到府中,天色已暗。
廊上只點起了寥寥燈火,和著寒風(fēng)瑟瑟,樹影婆娑,更顯庭院森森,府邸愈發(fā)清冷破舊。
偏頭關(guān)原是晉中要隘,兵馬更甚于山西鎮(zhèn)副總兵駐地老營堡,然此地貧瘠,屯田難以自給。又開中制行至今日,弊端漸顯,且遇豪強侵占,十不存一,是以軍隊綱紀(jì)散亂,逃兵日增。
沈昭來此后,對大周軍制之弊,感觸尤深。
為此府中曾減用度,然杯水車薪。
她循著星星燈火回到里屋,隨侍早已候著。除去往日伺候梳洗的小丫鬟,還有從京師趕來的大丫鬟松雪。
起初只有侍書侍畫兩個會武的近侍跟著西征,可直至西征軍隊陸續(xù)調(diào)離,她仍于山西鎮(zhèn)任職,便知近日無法回京。而府中瑣事頗多,且涉及隱秘,故將其從京師調(diào)來。
“怎今次是你伺候?”
沈昭進(jìn)了隔間,隨手取下兜鍪遞過去,候在一側(cè)的小丫鬟連忙接過,又?jǐn)Q了棉布巾為她擦臉。
松雪則上前為她卸甲。
“聽聞姐兒今日回城,婢子便在此候著。”
“莫非我身側(cè)缺你伺候不成?”沈昭聞言失笑,復(fù)又感慨,“說來相較小丫頭,你確實知曉我習(xí)性些?!?p> 松雪臉上笑容深了些,動作愈發(fā)輕柔。“姐兒往日巡邊,兩旬有余,怎今次只半月有余便回城?”
“此次巡邊幾乎深入清水地界,斬殺數(shù)名韃子,可記大功,又逢下雪……我固按耐得住,他們卻不愿留在邊堡受罪?!?p> “原是這般?!?p> 松雪心下了然。外城堡壘是何艱苦之處,不必親至,便可知曉,若非君命,誰愿久留?
“婢子原以為您是因事回城。”
沈昭正閉目養(yǎng)神,聽聞此言,便不急不緩地說。
“若是有事,大可直言?!?p> “方有傳訊,言——周小公子將入山西守軍?!?p> 聞其語氣稍顯猶豫,沈昭眉尖一蹙,一把扯下毛巾,垂眼看向侍書,“哪個周公子?”
“福州周家的小少爺。”
福州周家世代行武,雖未封勛加爵,卻屢出武將,抗倭逐寇,戰(zhàn)功累累,在當(dāng)?shù)貫轱@貴之族。福建總兵周遼即出自福州周氏。
而松雪所言周小少爺即為周遼之嫡孫周謹(jǐn)。昔日于金陵豫東學(xué)府求學(xué),他與沈昭皆屬武學(xué)府誠心堂,可謂同窗之誼。
“周、重、行?!?p> 沈昭自顧自地擦臉,又?jǐn)Q了棉布巾擦手。
松雪則示意一側(cè)的小丫鬟退下。
“他眼下在何處?”
“剛?cè)雽幬潢P(guān),由總兵府接待,似要歇息一日再就任?!?p> 松雪服侍沈昭換了便服。
周謹(jǐn)將入山西一事,沈昭事先并未耳聞。然縱有人隱瞞此事,她亦知此乃黨爭之故。可此事因她而起,卻又繞過她……
“岢嵐州城乃為西路糧倉,管轄兵馬……”
沈昭思索了片刻。
“然守備而已,竟使總兵府接待……”沈昭笑了笑,神色意味不明,“足見周修遠(yuǎn)為此煞費苦心?!?p> “邊關(guān)險惡,周鎮(zhèn)臺何以安心?”
松雪聽得其言外之意,當(dāng)即順著回話。
沈昭聞此只笑了笑,并不多言,而是依照慣例去往書房,準(zhǔn)備審閱今日的文書。
松雪則在一側(cè)磨墨,見沈昭神色如常,又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姐兒可要一見?”
“舊友遠(yuǎn)來,自當(dāng)相見。”
沈昭不咸不淡地回道。
而今邊疆形勢不明,周謹(jǐn)調(diào)至山西,非是善事,個中緣由松雪無意暗自揣測,但見沈昭神色無喜,便知其心中有數(shù)。
沈昭于戰(zhàn)場廝殺時,她尚在京師,因此未親見兇險。可奚落之聲卻不絕于耳。
沈家門戶雖低,然終是書香之女,其隨軍出征……京畿已是流言紛紛,縱使沈昭心性豁達(dá),不拘于此,沈家門楣卻難免遭人恥笑。
且端平帝初授勛階,意在其守衛(wèi)即可,誰知小人攻訐,遂為把總出城作戰(zhàn)。若非沈昭拳腳功夫了得,生死便在頃刻間。其用心之險惡,可見一斑!
“近日神木縣可有消息傳來?”
聽得沈昭問話,松雪方收斂心神,“婢正欲回稟此事?!?p> 她折身往壁角的矮柜行去,此柜專為存放往來書信,又依人事分門別類,她從中取了兩封書信。繼而走到沈昭身側(cè),低眉斂目地道:“姐兒,有封書信……是三爺寄來的。”
沈昭一怔,連忙接過書信。
“這從哪兒寄來的?”
“惠州?!?p> 沈昭撕信封的手一頓,滿臉欲哭無淚?!暗镞€是知曉了……”
松雪自小跟著她,深知其父女情深。
太康末年,沈昭外祖一族余家因事而廢。其父沈行書多有不忿,上書勸諫,故被奪官身,貶于惠州,且非詔不得入京。此于祖籍北直隸的沈行書而言,無異于斬殺之刑。
因此沈昭自入京后便竭力平反冤案,永明末年,余家正名,沈行書遂為白身。然其性情耿直,為人端方,初入仕途,只因民生疾苦,豈料為政事所累,是故無意再入廟堂,便留于惠州遲遲不歸。
沈昭西征乃無奈之舉,得知此事后,便落個清凈,更無意傳信于雙親??上Ъ埌蛔』稹t了兩年,終是讓人聞訊。
“您來偏關(guān)將近兩年……若非三爺?shù)胗浕葜萦H友,一直未曾入京,何至今時才知曉您出征之事?”
沈昭只好拆開信,匆匆看一眼,無非是責(zé)罵和關(guān)懷。她忍不住輕笑,繼而又嘆了口氣,將信收起來。
松雪見她似笑非笑,不禁疑心信中內(nèi)容,忍不住問,“可是三爺責(zé)罵了?”
“他老人家執(zhí)意來偏關(guān)。”沈昭想起自家父親在家中跳腳的模樣,不禁失笑,“幸而已被攔住,否則今日難逃一劫?!?p> “想來三爺亦是焦急不已?!?p> 形勢所迫,松雪對西征一事不敢多言,然沈行書性情耿直,料想得知此事后,連朝廷亦斥責(zé)過,而今急于看望沈昭自是不足為奇。
“朝廷之命……”沈昭的語氣頓了頓,神色微沉,“父親一介書生,來此亦無事于補,何必勞累?!?p> 松雪瞥見沈昭愈發(fā)粗糙的臉龐,忙低下頭去,不再言語。自家姐兒身負(fù)皇恩,在此亦頗受責(zé)難,遑論旁人?再者西北風(fēng)大沙重,沈行書乃儒雅書生,自幼生養(yǎng)精細(xì),來此豈不遭罪?
沈昭復(fù)撕開另一封信,細(xì)細(xì)閱過方將其丟至火盆,眼見棉紙被火舌吞噬殆盡,才嫣然一笑,意有所指地道:“……用詞之懇切,足見杜子固這神木參將已是徒有虛名。”
松雪見她胸有成竹,不禁訝異,“姐兒早知杜參將會有消息?”
“若非如此,我怎會常駐偏關(guān)?竇黨之劍懸于頭頂,此生死存亡之際,豈敢兒戲……著實讓我一番苦等?!?p> 沈昭眉梢微挑,復(fù)又想起杜鞏在信中言及延綏之境況,形勢甚是艱險。
“昔日杜子固乃一方鎮(zhèn)臺,延綏軍中皆為門生故舊,料想東路參將雖不如往昔,可舊友在側(cè),不致奚落。怎知人心善變……而今更是受制于人。”
她想起其言詞之悲戚,不免搖頭,片刻后又輕笑,“杜子固雄心壯志,欲將延綏作囊中之物,東山再起……否則,何至我來偏關(guān)將近兩年,才等來他一封書信?可惜……”
松雪磨墨的手一頓。一方鎮(zhèn)臺至禮下于人的參將……逢此落差豈會甘心?“恐杜參將心不誠,致事有所怠?!?p> “怎敢使其搏命?”
沈昭微微搖頭,想起其言及之事,大仇未報,想必杜鞏日夜難安。料想其亦是走投無路,才求于她這后輩。
“我與他皆有所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