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昭又遍觀城東,此處乃商鋪聚集之所,一眼望去長幡迎風(fēng)而舞,人影幢幢,倒是一番熱鬧景象。
沈昭并未在此久留,及至申正時刻,她又前往城西陋巷,此事倒出人意料。尤其是薛柏一得其吩咐后,更顯訝異。因為他深知此刻的沈昭心有余而力不足。
兩人一路無言,竟又走到昨日那條小巷。
今日時辰較早,因此并未在角落里看見嬉鬧的孩童。又因陽光熾熱,更是將昨日一地的淤泥污水盡數(shù)曬干,那股腐敗難聞的氣味便消散了許多。
青石板的縫隙里偶爾冒出一株細細的草,隨風(fēng)飄蕩,十分憐愛,竟顯出兩分生機勃勃來。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傳來一陣讀書聲。
先是有一道低沉蒼老的聲音喊道:“子曰:君子博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緊接著便是或高或低或清晰或模糊等不一而足的聲音混在一起,遠遠聽著略顯雜亂,卻可從中覺察出幾分稚嫩來。
“此處竟有私塾?”沈昭深感訝異,不免向薛柏一詢問。
薛柏一亦是十分驚詫。
“我這便上前打探一番?!闭f著,他便大步往一側(cè)的院落走去。
方才的讀書聲便是從此處傳出。
院門年久失修,雖是合著,中間卻有不小的縫隙。
薛柏一站在門外,便可將里面境況一覽無遺——破舊石板鋪就的庭院中,十來個孩童或坐或站,正在高聲誦讀,而另有一布衣老者站在前方,搖頭晃腦地領(lǐng)著他們讀。
沈昭上前時,正好聽到那道略顯蒼老的聲音為他們解釋,“孔子曾言:君子廣泛學(xué)習(xí)經(jīng)義典籍,又以禮約束自我,便可不離經(jīng)叛道?!?p> 下面有小孩當(dāng)即便提出疑問來,“什么是離經(jīng)叛道?”
聲音聽著略微耳熟,沈昭不免仔細看了兩眼,竟是昨日與石頭起爭執(zhí)的男孩。
教書先生被他冒然打斷很是惱怒,便捻著長須,不咸不淡地道:“心存疑慮便出聲詢問,值得贊賞。但你貿(mào)然打斷先生講解,卻是不懂禮。所謂離經(jīng)叛道便是不遵禮法教義。”
“先生,我知道?!碑?dāng)下又有一男孩出聲,他先是像教書先生行禮,而后才道,“如鐵頭這般不向先生行禮,便是離經(jīng)叛道?!?p> 喚作鐵頭的男孩似心存不滿,卻無從反駁。他當(dāng)即又朝先生行禮,而后問道:“先生常教我們守禮,若無故對人動手,可是不守禮,可是離經(jīng)叛道?”
“若無故動手……”老先生思索了一下,復(fù)又點頭,“自然算是離經(jīng)叛道?!?p> 鐵頭當(dāng)即便指向站在末尾的石頭,“那石頭便是離經(jīng)叛道,他無故動手!”
“發(fā)生了何事?”老先生很是詫異,他看了看鐵頭,又看向不遠處的石頭,上前兩步,“且與先生一說。”
石頭低著頭,閉口不言。
一旁的鐵頭便道:“他昨日散學(xué)后,無故對我動手,自然沒有可辯解的地方。先生常教我們守禮,如今他不守禮,便是不遵先生教誨,理應(yīng)受罰?!?p> 老先生聽聞此言,卻未立即處罰,只看向石頭,“半山先生有言,是非明而后可以施賞罰。老夫不做那妄下斷論之人……石頭,你且說昨日究竟發(fā)生何事了?”
石頭終于抬頭,“我無故對鐵頭動手,請先生罰我!”
老先生有些意外,以他往日所知,石頭并非跋扈之人,然言已至此,他沉吟了片刻,“那便去門外罰站?!?p> 庭院中只有一張破草席,孩子們本就或站或坐,如今石頭站在門外,便也算不上懲罰。然老先生已言及處罰,于面上終是無光,因此石頭推門出來時,神情很是低落,呆呆地站著,竟也未發(fā)現(xiàn)站在一旁的兩人。
倒是沈昭率先開口問,“你為何不同先生說明緣由?”
石頭被嚇了一跳,猛地一彈,及至看清來人后,則是眼眸一亮,十分驚喜的模樣,忍不住上前一步,“是你們?”復(fù)又想起賣糖人的告誡,便又停下,緊挨著院門。
院內(nèi)的老先生聽到動靜,忍不住詢問,“外面是何人?”
石頭猛然一驚,當(dāng)即回復(fù),“沒人!”又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好奇問,“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院內(nèi)的老先生便又帶著大家讀書。
沈昭則是上前兩步,與石頭并靠著院門?!拔覀儫o事,來此閑逛?!?p> 石頭雖不知事,卻也勉強知道對方并非無所事事之人,而城西之地亦非他們閑逛之所。當(dāng)即便緊繃著小臉,冷聲道:“你們找我也沒用,我不會跟你們走的?!?p> 沈昭見此,不免哂笑一聲。
一側(cè)的薛柏一更是直接笑道:“你倒是謹慎行事,卻不知我們?nèi)魣?zhí)意帶你走,你又如何擋得???”
石頭本有些惱怒,然聽聞此言后認真思量一番便又明白過來,知曉對方絕不會帶自己走,當(dāng)即揚起了眉,道:“我大喊一聲,先生自會出來?!?p> 沈昭卻在一側(cè)輕輕搖頭笑,“你剛跟先生說沒人,他又怎會信你?反復(fù)無常之事最是忌諱?!?p> 石頭瞪大了眼,似是不信。
沈昭便道:“不如你再喊?”
石頭偏頭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些警惕,“我為什么要喊?先生教過我,不得撒謊,你既然不會帶我走,我便無需在意?!?p> 沈昭見此頓時笑了起來,“你倒是機靈?!庇值?,“先生教你做人需誠實,你便謹遵教誨,不說戲弄之語,足見先生教得好。你可是日日在此讀書?”
石頭猛地點頭,眼眸又亮一下,比方才看到他們更欣喜,“我喜歡讀書,先生也喜歡教?!?p> 沈昭挑了一下眉,略有些意外,繼而問,“你怎知先生喜歡教?”
石頭掰了掰手指頭,極為認真地道:“我不曾給先生束脩,聽說鐵頭丫丫他們也不曾給。他們想給,但也拿不出,先生便同丫丫嬸他們說,若是愿意來讀書,無需這些。先生若不喜歡教書,怎會不要束脩也教我們?”
院內(nèi)的老先生恰好又言及禮法之事。沈昭雖以為此人在禮法之事上過于迂腐,卻不否認其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先生。
她頓了一下,復(fù)又問,“先生不收束脩,生活豈不艱難?”
石頭聽懂了此言,亦耷拉著眉眼,“聽聞先生會在城東賣字畫或是代人寫信?!彼o抿著嘴,神色認真,“我不是故意不交束脩,我只是暫時沒有,等我有了銀兩,便會交給先生!”
不承想這小孩會如此認真。
沈昭不免怔了一下,而后安撫道:“先生既說不要,你好好讀書便是。他亦不會怪罪于你?!彼犞簝?nèi)的瑯瑯讀書聲,不免又問,“你為何這般喜歡讀書?”
石頭臉上笑容更甚,“先生曾說,讀書可明事理辨是非!若我們讀得好,便可科舉入仕!”言及此處,他又興致勃勃地問,“公子,請問科舉入仕是做什么?”
沈昭愣了一下,眼中閃過嘆惋之色,繼而輕聲道:“便是做大官?!?p> “做大官?!”石頭大笑起來,一蹦三尺高。
恰巧里面的讀書聲停了,這番動靜自是便被老先生覺察。
石頭卻難得不再畏懼。
沈昭被他的模樣感染,臉上亦露出笑容,卻不忍心告訴他,住在此間之人幾乎不可參加科舉。
萬山載雪
感謝書友們的推薦票~ 這個離經(jīng)叛道我自己引申了一點加上禮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