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了車乘,張元佑沿著運河河岸一路走出了城。約莫一刻鐘后,遠(yuǎn)遠(yuǎn)便能見著老宅小樓了。
見主家至此,原本在老宅附近田里做工的佃戶們一個個向著張元佑行過禮后,才繼續(xù)手中的活路。
老宅正門左側(cè)挨著運河的地方有一處涼亭,陳世友早早的便等候在那了。
張元佑上前,看了看涼亭外郁郁蔥蔥的農(nóng)田和寂靜無波的水面,不禁笑問:“怎么想起約我在這里見面?”
陳世友品了口手中的香茶,面容和煦的看著張元佑,伸手示意他坐下說話。
恭敬不如從命,張元佑也不矯情,坐下之后,也端過茶壺,給自己沏上了一杯。
建盞小杯中湯色清幽,張元佑眼中露出一絲滿意之色,端起茶杯微瞇著眼在鼻端一嗅,嘴角微揚,轉(zhuǎn)過杯口,左手掩面,一飲而盡。
“如何?”
陳世友探頭過來,神色依舊從容自若,問道。
“嗯?!睆堅狱c頭。
“確是好茶?!?p> “那是自然。”陳世友面不改色,笑道:“張家的碧螺春,可是連天上的神仙都垂涎的?!?p> “哈哈哈,陳兄這可是捧殺小弟了?!睆堅勇勓?,不知陳世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得拱手而笑,打著哈哈道。
“怎是捧殺?!令尊這碧螺春,官家都贊不絕口,天子尚且如此,神仙又怎能不垂涎呢?賢弟你過謙了。”
還沒完了?
張元佑一陣腹誹,再這么互相捧下去,怕是大半天的時間都得浪費掉。
“陳兄,可否說正事?”張元佑收起了笑容,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馈?p> 陳世友一滯,不過似乎他也不打算跟張元佑推太極。
“賢弟方才問為兄為何要在此地約你見面?”
看著面帶笑容的陳世友,張元佑只覺著這家伙心里準(zhǔn)沒打什么好算盤。
可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只得強忍著心中不忿,點了點頭。
“正是。”他道。
陳世友聞言,臉上的笑容終于收斂了些,雙目無神,目光渙散的看著田里勞作的佃戶。
“那是因為這里是張家發(fā)跡之地啊?!?p> 他道。
說完,張元佑只是看著他,沒有回答。
陳世友笑了笑,問。
“不是嗎?”
說完,他站起身,踱步至涼亭邊,繼續(xù)道。
“令尊從小便生活在這兒,跟著你的祖父母和這些佃農(nóng)們一樣辛苦勞作,才攢下第一筆家業(yè)?!?p> “之后令尊更是想常人之不敢想,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地位堪稱蘇州僭主,布衣財相。”
“我父親從來沒這樣稱呼過自己,他也不會容忍別人如此稱呼他?!?p> 張元佑對于陳世友這番誅心之論頗為憤慨,斷然否認(rèn)。
“是啊。”
陳世友點頭,臉上的笑容此刻變成了戲謔。
“令尊大人對于政商之事的敏感,非常人能及,我父親還在世時,稱他為“狐貍”?!?p> “他太聰明了,絕對不會蠢到給自己冠上這樣的名號,也不會允許別人這樣做?!?p> “但實際上,大家都知道整個蘇州都在他的掌控之下?!?p> “他從百姓身上賺錢,賄賂官員,好讓自己插手政事?!?p> 說著,他瞇著眼,抬起手,食指跟拇指捏在一塊兒,只留出一點點縫隙,面帶譏諷。
“作為回報,他給百姓一點點參政的權(quán)利,讓他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不再是普通的老百姓了,然后對張家感恩戴德。”
“你到底想說什么?”張元佑受不了了,不勝其煩的打斷了他。
“或者說,你到底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他問。
陳世友看著他,神情又變回了一開始的溫雅和煦。
“令尊在政商會的位置?!?p> 他話音剛落,張元佑便能感覺到自己臉頰發(fā)熱,血氣上涌。
這人還真敢說啊。
陳世友也看出了張元佑的憤怒,連忙解釋。
“別誤會。”他道。
“明日唐大人主持大會,要選出代替人選?!?p> 說著,他看向張元佑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而我希望那個人是你?!?p> 張元佑瞬間一頭霧水。
???
不是我是誰?難道還能是你嗎?
但這樣直白的話,作為一個有教養(yǎng)的商人,自然是不能直接說出口的。
所以他只能委婉的回答。
“那得老天爺保佑,我的名字恰好被抽中了才行?!?p> “哈,恰好?”陳世友聞言,不住笑出了聲。
“賢弟這是在笑話為兄不懂里面的道道?”他說。
“處處受限的知府衙門和實際管理蘇州的政商會一直都是由官家派來支持張家的人領(lǐng)導(dǎo)的?!?p> 張元佑看著眼前這個不過比自己大了三歲的陳家家主,無奈的搖頭笑了笑。
這都跟誰學(xué)的?拐彎抹角了半天,自己還是沒從他的話里聽出個所以然來。
“陳家跟張家不一樣,我們依靠田地存活于世?!标愂烙呀又f道,眼神中帶著一絲祈求。
“但至少關(guān)于政商會的現(xiàn)狀和將來,在我父親還在世時,我們跟令尊便達(dá)成了共識。”
說到這,他頓了頓,眼神中的祈求消散,威脅的意味取而代之。
“令尊承諾過,他不會挑戰(zhàn)現(xiàn)有的規(guī)矩。”
“所以,你是來確定我是不是持跟我父親一樣的態(tài)度?”
話音剛落,張元佑便接過話頭,他并不在意陳世友眼中的威脅。
“嗯?!标愂烙褕远ǖ狞c了點頭,目光中的脅迫沒有減弱半分。
張元佑笑了笑,平靜的說道:“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我繼承的,是他的產(chǎn)業(yè)?!?p> 說完,他便絲毫不懼,直視著陳世友的眼睛。
“狡猾?!?p> 顯然,陳世友對張元佑的回應(yīng)并不滿意,他的語氣也變得有些憤怒不甘。
“你當(dāng)然是令尊的兒子。”他道。
“但我擔(dān)心你和令尊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完,他便離開涼亭,解開拴在路邊的坐騎,翻身上馬。
然后策馬行至張元佑身邊,彎下身子,言語和神色都不再掩飾,露出恐嚇的姿態(tài)。
“如果你想越界,想挑戰(zhàn)令尊和我們定下的規(guī)矩?!?p> “那你最好先想想后果?!?p> “我可不是唯一一個想看到你的后人回到這里與佃戶為伍的人?!?p> ——————
也許是因為正值雨季,這鬼老天傍晚突然烏云密布,雷聲陣陣,豆大的雨珠毫無征兆的就砸了下來。
等再晚些時,運河水都漲了一大截了。
張家晚宴上,眾人默不作聲。
蘇靖湘本就對今日葬儀上兩個兒子沒緣由地離開而倍感惱怒。
晚宴間再見孫兒那雙紅腫的眼睛,更是煩悶不堪。
“憲兒,怎么不吃東西?”她問道。
張憲絲毫沒了早上暴揍那髡頭遼人的氣勢,此刻就像個霜打了的茄子,蔫蹶不振。
“回祖母的話,孫兒沒胃口?!?p> 他道。
蘇靖湘皺了皺眉,語氣不容置疑:“沒胃口也得吃!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
“你祖父在天之靈可不想看到張家的后人軟塌塌的沒骨氣!”
張憲聞言,沉默著低下了頭。
叔叔張至道則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碗里塞了個饅頭。
蘇靖湘能不知道自個兒老頭子有多喜歡這個孫兒?能不知道張憲有多尊敬他的祖父?
他爹要是能有自己這孫兒萬分之一般重感情,她就謝天謝地了。
說起張元佑,蘇靖湘這脾氣就上來了。
“元佑呢?”她眼神頗為不善的看向身旁的兒媳,問道。
本來靜靜地吃著飯,生怕惹婆婆生氣的蕭藜默默的放下碗筷,恭敬地應(yīng)道:“他白天就出去了?!?p> “我是在問你他人在哪!”蘇靖湘把筷子拍在桌上,急促的聲音里夾著一絲憤怒,問道。
張至道見母親發(fā)怒,連忙出聲替嫂子解圍。
“娘,陳世友找他談事去了,我已經(jīng)讓謝康去陳府找他了?!?p> “現(xiàn)在連跟家人一起吃飯都沒時間了嗎?”這解釋并不能讓蘇靖湘滿意,她有點不依不饒。
“他爹今天剛?cè)胪痢!彼[著眼,一根手指在桌上點著,冷笑道。
“就這么急著跟咱么一大家子人劃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