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后重逢
沅鎮(zhèn)的秋日風(fēng)干氣爽,而昨夜這場陰差陽錯的大雨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的黃昏,把一切都清洗了一遍。
久不遇水的泥土與房屋的腐味在空氣中追逐纏/綿,仿佛是終于等來的重逢。
言汐把隨身攜帶的包袱隨意地搭在肩頭,迎著雨后的清涼從迂回復(fù)雜的巷子走出,回到昨日才走過的熱鬧街道。
然而,才走不到幾步路,她忽然如同遭遇了晴天霹靂,嘴角抽搐地凝視自己的雙腳,不走了。
“喲,小哥哥鞋臟了,我抱著你走如何呀?”
言汐聽到這嗓音總覺得輕佻異常,抬頭尋聲望去,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藥攤前,而小攤之后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這少年素色的衣裳之外套了件粉色的外衫,手上拿著把乳白折扇,兩只桃花眼彎得如同初升的月牙,像極了小時候后花園里花枝招展的桃花。
言汐低頭看著自己滿身的泥巴,煩躁地跺了跺腳,想用一個不動手就能解決的辦法把靴子上粘著的泥巴抖落。
可事實證明時機不對,地點不對,因為她正踩在一個泥坑邊緣,于是新的泥土像濺開的花,大喇喇地開在她白色的衣裳上。
她噘著嘴嘆了口氣,慢悠悠開口道:“這法子甚好!只是我家住的遠了些,不知道你能不能堅持。”
話音未落,眼前的少年卻渾身發(fā)抖,眼皮像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向下拉扯。
眼前的人轉(zhuǎn)瞬之間兩副完全不一樣的面孔,讓久混于人跡的言汐也覺得實在有趣。自己出口招惹的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而開了口又卻羞得發(fā)抖。
活了上千年的言汐雖然臉皮比她腳底下的黃土地還要厚,但還是有些良心的,不必非要讓對方難堪,解圍道:“不必在意,同你玩笑罷了?!?p>
她好心給對方一些緩和時間,不至于讓兩人難堪,順勢低頭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卻無意間被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自己身后的黑色靴子嚇了一跳,忙往旁邊退開兩步。
而這黑靴的主人倒十分體貼,伸手扶了她一把,這才不至于又一腳踩進泥坑。
“嚇著你了?”黑靴子的主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聲音溫柔,又帶著點與他年紀不相符的低沉,像秋風(fēng)掃過清泉,聽得言汐心頭一癢。
待到言汐站穩(wěn),才發(fā)現(xiàn)對方長得十分俊秀,著一身幽雅的紫衣,在白日的光線里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那雙眸子宛若裝下了一片浩瀚星河,純凈而穩(wěn)重。
言汐總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但總想不起來,又擔(dān)心自己的目光太明顯,便打趣道:“不會,我是擔(dān)心我衣裳上的泥巴蹭你那兒去就不……”
話沒說完她就自動閉嘴,這少年身上一塵不染,別說是泥巴了,言汐忍不住想要扒下他的鞋子,說不定都還是全新的,怎么這泥巴還會看臉嗎?
不對,本亡國公主長得也不差吧?
紫衣少年聽出了她的話音,輕笑了一聲,隨即又恢復(fù)他平穩(wěn)的聲音,道:“這些泥路遇了水自然會沾鞋,但若是順著廊下走,便也無妨?!?p> 言汐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路上的人寥寥無幾。”
若不是因為沒了鞋光腳走回去更丟人,她簡直想把這臟兮兮的靴子摘下來拍到那些泥巴里讓它好好反思。
沒辦法把氣撒在自己的鞋襪上,那就只能拿旁的人來解解愁。
她賊兮兮地看著藥材攤后的粉衣少年,假裝拿起匣子里的黃芪,幽幽地嘆了口氣:“唉,剛剛還有人說要抱我走的,誰知轉(zhuǎn)眼就不認賬了。”
“他不是人,不認賬也正常?!闭驹谝慌缘淖弦律倌険屜冉恿嗽掝^,語氣里似乎帶了些慍色。
那攤主這才緩緩抬起他那千斤重的眼皮,不知從何處掏了個白色的小藥瓶出來,干巴巴地道:“哈哈你大人有大量,就別跟我計較啦,這是頂好的膏藥,對燒傷有奇效,你拿著吧。”
言汐也是習(xí)慣性與他開了個玩笑,沒想到他那么認真。而且她一個隨時能自愈的人,要這治燒傷的膏藥有什么用呢。
心里有點不好意思,正想開口婉拒,而她身旁的紫衣少年卻一點也不客氣地接下藥瓶,十分自然地遞到了言汐面前,道:“這膏藥確實不錯?!?p> 言汐內(nèi)心狂吼,這不是膏藥錯不錯的問題啊,是她好不容易才掙了錠銀子,她一點都不想拿來買膏藥,她想拿去換紅燒肉!
“不必過意不去,他多得很,你拿去用便是?!?p>
紫衣少年似乎看出了言汐的難為情,最后自己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個小玉瓶,丟到那放黃芪的匣子里,道:“這樣就好了,他還賺到了。”
那粉衣少年看到小玉瓶果然一躍而起,拿起來沒羞沒躁地親了一口,拉起他的小攤就走。
還不忘塞了一支新鮮的桃花到言汐手上,嘴里念叨著什么會走桃花運的,但是還沒到手就被紫衣少年扔了回去。
“你們是什么情況?”言汐看著那走得毫不拖泥帶水的粉色身影,問道。
可這少年并不理會言汐的提問,而是始終皺著眉頭盯著她。
言汐畢竟是在人間鬼域流浪了近千年,她敏銳地從這道目光里讀出了不忍和欣喜交雜的情感。
但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這樣的情感都不應(yīng)該與她有關(guān),畢竟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孤魂野鬼了。
她在心里為自己這個孤魂野鬼的身份苦笑了下,但陰霾很快散去,很適時地問道,“呃那個,那個玉瓶多少錢,我只有……”
話還沒說完便被對方打斷,笑道:“不必,錢可買不了?!?p> 紫衣少年沒有再談這個事情,而是溫和有禮地詢問道:“你是不是要去叁角村,我們一道走吧?”
言汐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句話中有何不對的地方,便深深沉浸在對方柔和的嗓音里,鬼使神差跟了上去,走得理所當(dāng)然。
兩人并肩而行,穿過沅鎮(zhèn)稀稀落落的屋舍,一陣很淡很淡的梅花香之中縈繞在身側(cè)。
“我們是不是見過?”言汐想起昨夜里遇到的紫衣少年,對方身上也有這樣的梅香,但眼前這少年看起來要更年少些,只好又解釋道,“我不是想要搭訕你的意思,我只是單純覺得好像見過?!?p> 有些人越是解釋就抹得越黑,特別是像言汐這種從來只會懟人不會解釋的貨色,自己說完之后就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欲蓋彌彰。
不過嘛……這么好看的人,搭訕也是無妨的……咳咳咳,矜持,矜持,我是公主。
嘴上說的跟做的完全是兩碼事,矜持公主的眼神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在對方身上流連。
這少年的腰帶通體都是銀色的,上面繡了幾朵白色的梅花,環(huán)繞著他那纖細而有力的腰部。
腰帶上系著一個五片花瓣的梅花吊墜,似玉似冰,純凈透亮,光滑細膩,在日光下不時閃著紅光,像是有生命的靈物身上流淌著血液一般。與她頭上的簪子材質(zhì)似乎有些相似,言汐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吊墜底下懸著一枚極細小的銀色鈴鐺。
所幸離得近些,能聽到那隨著他的腳步發(fā)出悅耳動聽的響聲。
腳下黑色的皮靴干凈利落地扎到小腿,踩到地上的步子極穩(wěn),像是征遍河山的將軍,一舉一動都不容置喙。
“好看嗎?”或許是感覺到身旁的眼光太過放肆,那少年轉(zhuǎn)過頭問道。
言汐對上那雙眼睛,對方的目光柔和得如一輪冬日的暖陽,一道眼神里就仿佛包容了一個人的前世今生。
“自然是極好看的,”言汐不知多久沒有在人間見過這樣的眼神,便也直言不諱,“我是言汐,從很遠的東邊過來的,你呢?”
紫衣少年嘴角藏著輕微的笑意,道:“我叫關(guān)洱,不過看起來你應(yīng)當(dāng)比我小一兩歲,應(yīng)當(dāng)喊我哥哥?!彼贿呎f著一邊伸手在虛空里一筆一畫地描著自己的名字。
言汐這才發(fā)現(xiàn)關(guān)洱的兩只手腕處各有一個銀護腕,上面雕滿了與他吊墜相同的梅花。不知是不是冰冷的白銀自有冷酷之意,言汐總從這些梅花聯(lián)想到那殺敵的兵刃。
“關(guān)洱,”言汐看著寫在虛空中的名字,沒留意少年的后半句話,總覺得心里似乎有什么記憶要冒出來,但她找不到那個冒芽的地方,于是輕聲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字,接著道,“真好聽?!?p> 她也伸出手來,學(xué)著關(guān)洱的樣子在前方寫著自己的名字:“不是夕陽的夕,是潮汐的汐……”
沒等他說完,身旁的關(guān)洱便用他那溫和的語調(diào)輕輕地說了句:“我知道?!?p> “嗯?”言汐心里想著我都沒說完呢你知道什么呢。
不過言汐對這些都是無所謂的,反正都是擦肩而過的路人,萍水相逢,知不知道也沒什么關(guān)系。
言汐走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剛剛自己走神時漏掉的那句話,心里不想做人的念頭又冒了出來,一直冒上她的眼角,從唇齒間溢出:“哥哥?”
“嗯?”關(guān)洱停下腳步,看著對方快要彎成一條彩虹的眼睛,輕笑道:“明明該是我占便宜的,可看你的樣子,倒像是我吃了虧。”
言汐笑道:“家中我最大,只有一個弟弟,有時候遇到些比他大些的會隨著弟弟一同叫哥哥,但也一般都是比我小的。”
說完看向關(guān)洱,見對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道:“放心,哥哥一定比你大。”
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話,但言汐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她想要琢磨琢磨這句話是不是有別的意思,但她腦海里很快被另一個念頭取代:我喊了個十八九歲的小朋友哥哥,真有意思!
“你怎么一個人?”
“嗯……我還帶了只貓的,但是他太粘人了,就讓他先回家煮飯了?!?p> “哦?你家貓真厲害?!标P(guān)洱說著認真地拍了拍掌,但是看起來完全沒有誠意。
“哈哈哈如果不是哥哥長得好看,有人這么鼓掌一定會被我打的?!毖韵慕廾譂庥置?,笑起來的時候抱在一塊跳起舞來,生動極了。
“你到叁角村做什么?”關(guān)洱面對這么赤果果的夸贊,及時轉(zhuǎn)移了話題,但目光依舊落在那雙攝人心魂的眸子上。
“嗯……我來找冰霜琉璃,傳說那是千年前悅衍國國王權(quán)杖之心,滅國那年碎了,聽說這兒有一塊,不知你有沒有聽過,”言汐望著遠處房子飄起的裊裊炊煙,從回憶抽身,“然后順便就住那了。你呢?”
關(guān)洱雙眉輕輕皺起,不知想到了什么,認真道:“我從一老鏡子處得知,此地有我尋了許多年的命定之人,便到這兒來碰碰運氣?!?p>
言汐心里一片了然。這少年相貌出眾,身上所著衣物材料又絕不是尋常人家所有的,必是非富即貴。可他還親自尋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之地,若是尋了許多年,該是小時候的故人。沒想到竟能遇到如此重情之人,也不知在這個世界里,能擔(dān)得起這樣美好之人的會是誰。
“你一定會尋到的?!毖韵隙ǖ?。
“嗯,我也這么認為?!?p> 言汐聽出了對方語氣里藏不住的欣喜之意,便彎著眉眼道:“能得哥哥如此掛念的,必也是個美好之人。”
可她的話音結(jié)束了好一會兒,關(guān)洱都只是看著腳下的發(fā)呆,腰間的吊墜在他身上輕輕地搖擺,像是在訴說著按捺不住的小心思一般。
良久,關(guān)洱修長的指尖拂過吊墜,言語間的溫柔再明顯不過:“美好至極?!?p>
山間泥濘的小路輕捧著落日的余暉,像小孩捧在手心的摯愛甜食,言汐不自覺想起兒時無憂無慮的滿足時光。
或許是被關(guān)洱的溫柔感染,她這一路上不同于往常無目的的游蕩,而像是與平常鄉(xiāng)間趕集回來的好友相伴而行一樣,從熱鬧的集市走到炊煙漸起的田畝,一直走到叁角村的村口。
夜色已經(jīng)降臨,本就住戶不多的村莊在廣闊的原野中顯得更為空曠,草叢中偶爾傳來幾聲蟲鳴,顯得格外孤苦。
突然一陣凄厲的叫聲從村子里傳來,像一把奪命的尖刀,在靜夜的胸口剖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幽賞
言汐:我們家香香的關(guān)洱哥哥露臉了!嚶嚶嚶~~~ 關(guān)洱哥哥:有你在,哪里都是香的。 作者:?我為什么要喂寄幾吃狗糧?\大哭(因為太難過連斜杠都被我掰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