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路跑回了家里,雨水才再度落下。
回到家后,遇到蘭阇這件事情沒有放在心上。大雨破廟,碰到個讀書種子,一番遭際的確有幾分傳奇的意味。不過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傳奇是傳奇,這點道理她還分得清。人生在世,偶遇的人不知凡幾,總不能個個留心。十月便沒怎么掛在心上。
那天淋雨之后,她便染了風寒。母親張氏十分心疼,說什么也不讓十月再隨便出門了。十月的狀態(tài)的確也出不了門。病來如山倒,小小風寒可是把她折騰得夠嗆。那幾天她昏昏沉沉的,睡眠很差,整天抱著個小藥爐子,簡直昏天黑地,晝夜不分。
剛好那幾日也是李遠忙的時候。十月對于父親在朝中的事務并不太關心。只知道在本朝以來翰林的地位大不如前,已經(jīng)淪為文章清議之所,并無什么實權。內(nèi)閣直接由六部六尚書組成,外加一個領頭的首輔大臣,掛太師之銜,外頭俗稱為丞相。那幾位才是朝廷真正的實權派。
當然,對于朝政上的種種弊病進行監(jiān)督針砭,是所有文官天然之職。翰林們平日里閑來無事,于此項上便格外用工。
換句話說,在十月的眼里,李遠就是個勸規(guī)朝政的言官,另外幫內(nèi)閣及皇帝負責一些公文潤色的工作。雖然也很忙,但到底沒有太多傾軋的風險。這對于她們母女來說其實多少是個寬慰。
沒幾日,十月身體大好了。外頭天氣也轉(zhuǎn)晴轉(zhuǎn)暖。風和日麗,春日正盛。在家蟄伏了這幾天,她又想念起茶館的說書和傀儡戲表演來。只可惜她剛準備出門,父親李遠就回來了。
李遠今天回來可早。感覺都沒有在翰林院的衙門里坐班。十月一問才知,不是李遠今天回來得早,而是昨天太忙根本沒有回家,今早忙完了這才回來。
“什么事情這樣忙的?爹爹一宿沒有回來?”十月好奇,印象里李遠這樣的狀況并不多。
李遠笑笑,接過張氏遞過來的熱帕子擦了擦臉,又喝了口茶,才不緊不慢告訴十月:“會試結(jié)束了。忙著閱卷。”
一聽這話,十月心里咯噔一聲。
原來自己在家里窩了這多天,連春闈都已過。十月心中頓時恍然有種隔世之感。她想起來那天大雨在林中破廟的遭際,響起自己遇到的那個叫做蘭阇的士子,他便是來京師參加春闈的。不知道他考得如何,現(xiàn)下是個什么心情。
“往次春闈爹爹也沒這么忙。這不是禮部的事嗎?翰林院也就是幫幫忙?”
“從前是這樣,但從今年這次開始稍稍變了下規(guī)矩。是之前地方上有人上書說禮部人員流動緩慢,若是讓這批人一直單獨管理春闈,怕是取人標準呆板,不利國本。于是今年明相抽調(diào)了翰林院,以及其他幾個衙門的文章好手一起議論。所以這次我不但參與了最后的所有閱卷,甚至連開始命題都有份了?!?p> “命題?”十月好奇追問,“今年是什么題目?從前爹爹春闈結(jié)束后第一件是就是說題目,今年卻不著急了?”
“呵呵,是啊,往年爹爹最喜歡跟你聊題目,順便也考考你,看你要是去應試,能不能破題成文。畢竟三年一次啊,這也是難得之事。不過話說回來,今年這題目啊,可是有些怪——‘同人于郊’?!?p> “什么?。俊?p> 十月的聲量陡然大了好幾分,把旁邊遞茶水的張氏都嚇了一跳。她連忙提點女兒:“哎呀呀,說話怎么這么大聲啊,將來去了婆家可是要挨罰的呀!”
李遠也有些詫異,睜了睜眼:“怎么了姑娘?一下子這么激動?是題目太怪了,還是太難?”
父母兩人自然不知十月內(nèi)心的想法。一聽到“同人于郊”這四個字,十月不啻聽見了響在耳畔的一聲炸雷。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么巧?同人于郊?怎么會用這個做題目?
“怎、怎么是這么個題目?”她口干舌燥,手心出汗。但仍然故作鎮(zhèn)定,干巴巴地問。
“怪嗎?哈哈,姑娘啊,如果你是應試的士子,要是覺得怪就麻煩了。開科取士,為國尋賢。國家這么大,碰到的麻煩怪事數(shù)不勝數(shù),要是連這題目都無法應付,后面為官做事,就更多都應付不了咯。這題目的出處,你可知道?”
十月點頭,她自然知道。《易》雖然是上古奇書,為儒家敬重,但其中也有命理數(shù)術的應用,故而流布民間,閱讀者不拘一門。她也是看到一些志怪小說里常有世外高人談及《易》,故而特別留心,也有過小小鉆研的。
“‘同人于郊’,出自《易》的同人卦——上九,同人于郊,無悔?!?p> 李遠眼睛一亮:“厲害!沒想到你平日里野來野去,卻對《易》還有研究。不錯,今年用的就是這樣一個爻像。姑娘,如果是你去考試,你準備如何作文?”
十月的心思可不在作文上,而在于怎么用了這么個題目。她思緒一時極亂。
“這題……出得太偏了?!?p> “呵呵,說怪也不怪,畢竟易也是經(jīng)典。只是被頻頻用在民間卜筮上面,所以很多人對它頗有看法而已。往次多從其他經(jīng)典里摘句出題,士子們對那些經(jīng)典反復研讀,怕是細微處都給研究透了。今次以易出題,也算別出心裁。”
“這題目出得……是誰的主意?”
李遠眼睛微張,似乎很奇怪自己女兒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回答:“主命題人本應是禮部許大人。不過這次廣募文章好手,有些人是文壇宿將,年紀較許大人年長,官次卻不及許大人。所以這里頭長幼難定了。幾個人讓來讓去,久不決斷。又不能總拖。好在許大人這人啊,其實平日里也對命理數(shù)術很有研究,他就想了個法子——這次的命題一共六人參與,恰好與六爻數(shù)量相合。于是許大人用三枚銅錢讓每人投擲一次,擲出是陰是陽便先記下。結(jié)果六人依次投了,出來的恰好是易上面的‘同人卦’?!?p> “可同人卦有六個爻像,其他還有‘同人于野’……”
“不錯,”李遠贊許地點點頭,“姑娘,沒看出來你讀易還讀得挺深。六個爻像,不能都用了啊。許大人是最后一個投擲的,他給出的爻像也就是第六爻,所有人出于對他的尊重,就用了這第六個爻像。‘上九,同人于郊,無悔?!?p> 十月一聽來龍去脈,心頭如同被澆下一桶冰水。世間之事,居然就有如此巧合的。上次在破廟里說出這個“同人于郊”,只是因為境況與之相類,隨口一說罷了。誰能料到春闈命題,六位出題人之一居然就是自己父親!
這下事情就麻煩了起來。雖然自己事先并不知道,但從時間上推算,禮部確定這個題目,是在自己告訴蘭阇之前!那么這就相當于……自己作為李遠的女兒,泄露了春闈試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