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萬眾矚目的受降禮，好歹在有驚無險之中度過。
許多人的命運也在這場典禮之后徹底分野。作亂的烈術(shù)自然是被處以極刑，除了以示恩威分明之外，也算是給京師百姓多增添了一點談資。其他參與了北征的將士們各有封賞，皆大歡喜。陳震、陳平洛父子自然聲名大噪，在朝中且是得被議論一陣。至于那施將軍，功過相抵，皇帝沒有追究，就算是撿了條命。
十月早就聽說，皇帝為人神秘，尋常都不上朝。民間多有傳言，今上最喜求仙長生之術(shù)，難免對朝政有所忽怠。這也是為什么首輔明正能夠權(quán)傾朝野。如果不是皇帝還有一個親弟弟在，政令甚至可以直問相府，而非禁城。
不過十月今日一觀，似乎并非如此。
臨危不亂，賞罰分明，而且整體而言算是比較仁慈。烈術(shù)作亂，自去其死罷了。出了這么大的紕漏，天顏震怒，都不用皇帝親自開口，下面就一定會有一群人倒霉。但皇帝輕飄飄把事情掠過，該賞的賞，該罰的卻沒罰。其為君如此，不能說是個壞皇帝。
因為那把飛揚而上的匕首，十月頗是受了一番驚嚇。對于朝局之事她原本不必關(guān)心，大抵是因為所知較少，難免有些好奇。相較于她，明悄則高興多了——無他，陳平洛升官了！
從一介小民瞬間便到了東門尉。雖然京師治安主要在城門侯及其幕府之中的幾個司馬負(fù)責(zé)，“東門尉”本來就是賞賜京師之中公子王孫的閑職，為的只是增加一些可有可無的政治資本而已。
但這也恰恰說明，陳平洛被皇上欽定為京師貴公子之一。
想到這點，十月的唇角忍不住浮起一絲微笑。父親被打壓多年，他內(nèi)心想必苦悶，今日是他父子倆的好日子，是他用性命和膽魄換回來的。
這樣的男人，實在值得尊重。
回家的一路上明悄自然是歡天喜地，先前她便擔(dān)心陳平洛身份太低，與她并非良配。但現(xiàn)在好了，陳平洛的仕途走出了第一步，而且這般閃爍亮眼，事情真是前所未有的光明順利。
由于眾官要避皇帝車駕，所以李遠(yuǎn)落在后頭，十月反而先一步到家。分別前明悄還拉著她的手道：“十月，謝謝你今天來陪我。這事兒從頭到尾我只有你這么一個見證。你來陪我，我定不會忘。等著我的消息吧，我這邊有進(jìn)展了，一定邀你！”
十月應(yīng)了。由衷替她歡喜。畢竟只要明悄的這樁事情順利，自己跟她的關(guān)系便能拉近幾分。要是以后家里真因為春闈考題的事情遇到，或許明悄會是要緊的救命稻草。
當(dāng)然，但愿糟糕的事情不要發(fā)生。
只可惜十月怕什么就來什么。
她是從宅子旁邊的小門進(jìn)的屋。這邊是仆人的住所，與她居住的后院也就隔著一道小小的院子。李宅不算大，但前后也臨著兩條街，從前門繞要多走不少路。
而十月剛穿過仆人的院子，正要從兩道墻之間的夾道進(jìn)入自己的院子時，卻迎面撞了個人。
十月趕緊站定。對方也站定。她還以為是哪個仆人，但一看衣飾卻整潔不少。一抬頭，瞬間僵在當(dāng)?shù)亍?p> 對方一看十月，也同樣愣住。
“是你！”
蘭阇臉上的驚愕很快就演變?yōu)樾老?。林中破廟“同人于郊”，于他而言真就跟志怪里遇女鬼狐仙沒個兩樣。自從春闈之后他便一直在想什么時候才能再見那女子一面。此次他回鄉(xiāng)后又返京來，入京之前還特意在那破廟里坐了一下午。只是除了松鼠鳥雀之類，再無別物入那廟宇。
可現(xiàn)在卻在李翰林的府上見到，真是叫他驚愕之余，又喜出望外。
“怎么、怎么，怎么會是你！”
蘭阇連問話都結(jié)巴了，可他看見的，卻是十月那緊繃的臉。
雖然她知道該來的總得來，卻沒想到會是今天。
或者說，不論是哪一天她都無法做好準(zhǔn)備。此間湊巧離奇的地方太多，怎么向外人解釋。
她定了定神，道：“不錯，是我。蘭公子無恙？”
雖是問安，語氣卻冰冷得嚇人。蘭阇自然聽出此間意味，連忙斂容，認(rèn)真地回：“一切都好。前番春闈有幸高中，今日是來拜會恩師?！?p> 恩師……
會試的卷子里，李遠(yuǎn)點了蘭阇。按照習(xí)慣他就是蘭阇的恩師。蘭阇中進(jìn)士后回鄉(xiāng)繼而返京，第一件事情就是來拜會李遠(yuǎn)。
“恭喜蘭公子了。蘭公子年少有為，既然已經(jīng)高中，以后入朝為官，還望多以黎民社稷為重。你來看望恩師，可惜跑錯了地方。這里是后院，你恩師在的話，應(yīng)該也是在前院才是。”
“哦，”蘭阇臉上頗為尷尬，“是這樣，我是要找?guī)瑔柫烁霞叶≈更c，許我聽錯了，居然找不到路?！?p> 前后三個院子都有廁所，不知道那位家仆給他指點了哪處。也是因緣際會，錯打錯著，居然就為此與十月再見。
“既然如此，蘭公子自去吧?！?p> 十月給他指了前院的方向，然后說完就要走。在這里碰見蘭阇，已經(jīng)讓她心亂如麻，巴不得趕緊躲開。但蘭阇心里的困惑有增無減，自然不能這么輕易就走掉。
“誒，等下。”蘭阇喊住她，“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是……”
他上下打量一番十月。十月平日里都穿便裝出門，看不出什么門第。但今天剛從受降禮回來，自然相對隆重一些。仆人是斷不能有如此裝束的。既然不是仆人，那便是……
蘭阇已經(jīng)聽人說過，李遠(yuǎn)膝下無子，只有一千金。
“不錯?！币膊挥盟铝?，十月干脆頷首：“我叫李十月，是翰林學(xué)士李遠(yuǎn)的女兒?！?p> 蘭阇心中已經(jīng)散去的驚愕再度一點一點匯聚，最終演變成某種恐懼。
“那你……你當(dāng)時……‘同人于郊’……”
眼前是李遠(yuǎn)翰林的女兒，而李遠(yuǎn)又是這次春闈的命題人之一，自己在會試之前從眼前人這里聽到了“同人于郊”的題目，那豈不是……
十月見事已至此，只能點頭。
“如果你想問的是春闈的考題，”她把聲音壓得低而又低，“我只能說全是湊巧。實在湊巧。我一女子，對于應(yīng)試本來就無興趣。我父親恪盡職守，忠于君王，決計不會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玩笑?？记八麖奈磳ξ艺f起過考題的只字片語。我見你時說出‘同人于郊’，純粹只是因為當(dāng)時情景有感而發(fā)。一切不過巧合。”
蘭阇聽了未置可否，腦門子上卻掛起了豆大的汗珠。巧合……僅僅只是巧合么？天底下怎么會有如此這般的巧合？畢竟這是現(xiàn)實又非戲文。何況了，就算真是巧合，這等巧合說出去會有人信么……
如果外人得知，而且不信的話，那豈不是……
豈不是死罪？
兩人正各自猶疑中，前院傳來一陣響動。
傳來的是車駕的聲音。應(yīng)該是李遠(yuǎn)回來了。蘭阇是外客。李家這點家教還是有的，閨閣中的姑娘在自己的院子里見到一位男賓，怎么都是違禮的行為。
兩人頓時都有些慌，蘭阇顯然打算問個清楚，十月見三言兩語無法完場，心念一動，對蘭阇道：“我爹回來了，你趕緊往前頭去吧。在這里被人看見可不好?！?p> 蘭阇點點頭，腳步卻沒動。十月不想他拿這事兒去問李遠(yuǎn)，又說：“五日后你去悅和茶館，我常在那里聽說書、看傀儡戲。到時我也會在。任何問題，見面了一并談清楚。我爹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你見他的時候不必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