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阇自去了,前面旋即傳來交談的聲音。他的來訪令十月心煩意亂。雖然知道兩人間的那段巧合遲早要衍生出一些事故來,只是她沒想到會這樣突兀,叫她猝不及防。
前院賓主盡歡,說話聲一陣陣傳入后院來??磥砝钸h(yuǎn)對自己點的這個學(xué)生十分滿意,足足聊了一個時辰才結(jié)束。聽見前頭聲音漸悄,然后是送客出門。十月懸著的心方稍稍放下。低頭一看手心,都已經(jīng)捏出了一手的汗。
只是十月的心剛放下,又不得不懸起來。
李遠(yuǎn)來了后院。
送走了客人,又來找女兒。十月心里多少有點兒數(shù)。畢竟張氏這些日子時不時就在李遠(yuǎn)耳邊敲邊鼓。無非是這家的姑娘定了婚,那家的女兒已經(jīng)嫁出了門。雖然是朝中文士的夫人,但張氏到底是傳統(tǒng)的女子,身為女子,才知道對于女兒何事最為重要。
李遠(yuǎn)來了,十月強自鎮(zhèn)定,裝作無事人一般。她對窗而坐,窗外是雪白一壁,墻角下立著幾塊巖石,點綴著一些低矮翠綠的植物,制造出小小盆景的質(zhì)感。軒窗之下是一方木桌,上面一束花草,花草旁是書籍、紙筆。
她雖然沒有正經(jīng)念過多少圣人之言,但書香人家,這些讀書寫字的習(xí)慣總是少不了的。
李遠(yuǎn)進(jìn)來,見自己閨閣中的女兒在看書,臉上忍不住浮起幾絲微笑。十月見他來,放了手中書卷,問:“爹爹來了。前面來了客人?”
“是,是爹爹跟你說過的那個士子。所有閱卷人里面只有我點了他的卷子。現(xiàn)在說來,我是他的老師啦!”
李遠(yuǎn)言語之間頗多驕傲。十月內(nèi)心卻越來越?jīng)觥?p> “恭喜爹爹新收愛徒?!?p> “嘿嘿,算是吧。為人敏而有才、直而恭順,看著的確順眼。這樣的好苗子,僅僅只是當(dāng)學(xué)生都覺得可惜。要是能招進(jìn)家里來可就更好了。”
十月別開臉:“爹爹這話何意?”
“還能何意。”李遠(yuǎn)笑起來,“我雖在朝中做官,卻是個清流言官,并不喜歡摻和朝政,與權(quán)貴們結(jié)親一事,更是想都未想。爹爹只有你這么一個女兒,從一開始啊我就打算,將來必要在后進(jìn)士子里擇一賢婿?!?p> 果然是這層意思。十月心里雖然有所準(zhǔn)備,聽到這里卻還是又驚又怕。她跟蘭阇的事情可是太復(fù)雜了,現(xiàn)在巴不得撇干凈所有關(guān)系才好,豈能再進(jìn)一步……
于是,她板起臉來:“爹爹就這樣嫌棄女兒了?巴不得女兒現(xiàn)在就出嫁么?”
李遠(yuǎn)被這話問得一噎:“姑娘,爹爹怎么會……看你這話說得?!?p> “既然如此,爹爹怎么這么著急要跟我說親?何況此士子才成爹爹你的學(xué)生,來京師一共才幾個日子,爹爹就這般放心了?”
“誒,當(dāng)然不是。具體為人如何需要慢慢查考。只是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事所必然。早點存著這份心總沒錯。你娘說得對,婚嫁乃終身大事,對女子尤甚。我倆為你父母,自然要為你計長遠(yuǎn)。這便是女子一生最大的長遠(yuǎn)了?!?p> 十月心頭黯然:“既然是我的終身大事,那難道不要問問女兒自己的意見么?”
李遠(yuǎn)聽了這話,掠過那層反對的意思不理會,反而眼前一亮:“怎么,難不成是姑娘你自己有了中意的?”
這完全是會錯了意。不過李遠(yuǎn)能有這么一想也不奇怪。十月算是比較野的姑娘了,平日里京師到處聽書也沒人能夠管束,要是她在外面能遇到中意的男子,也非不可能。
然而實際又不是這么回事。一道紅暈在十月臉上飛速浮現(xiàn)。中意的男子?十月只覺荒唐。不過……不過“中意”二字?jǐn)嚨盟鸁岬臅r候,心頭眼前,卻又忽然飄起一個影子來。這影子隔著屏風(fēng),隔著校場,留給她一個高大英俊的剪影,玉樹臨風(fēng)。
十月像是被什么動物狠狠叮了一下,她趕緊收起這個念頭。
“爹爹取笑女兒了?!笔碌哪?biāo)查g又如冰霜一樣冰冷,“只是女兒喜歡胡亂讀書,小說里那些負(fù)心、那些薄幸,叫女兒有些忌憚罷了。爹爹說自己的學(xué)生好,那決定女兒婚事的,到底是因為爹爹喜歡他呢?還是要女兒自己喜歡?”
李遠(yuǎn)被這話說得有些訕訕。他清醒過來,發(fā)覺自己是有些昏頭了。蘭阇雖然好,但交往畢竟還淺。從前那些頗具英姿的士子們后來情狀愈下的的確也不少。誰知道蘭阇將來又會如何呢?
他連忙道:“是,姑娘說得是?!?p> ***
五日后,京師東城良序坊悅和茶館內(nèi)。
十月來的時候,蘭阇已經(jīng)在了。他已經(jīng)除授官職,不過現(xiàn)在朝廷仍在大勝胡部的喜悅里面,前前后后受降、祭天等等搞了好幾天。蘭阇除授的地方也是翰林院,本來也不是很忙,他今天到得便早。
悅和茶館一共三層,算是比較氣派的茶館了。三層是雅間,門一關(guān)便是個獨立的天地。一層是開放式的,人人都擠在一起,口渴喝茶的、打尖的、聽書的,人多眼雜。這兩處都不方便,蘭阇便選了二層。
他的選擇倒合十月的意思。二層人比一樓少,又不是三層那種封閉的世界。一個一個獨坐,有蒲團、有案幾,彼此還有薄薄簾幕相隔,保證了一定的隱私和舒適。蘭阇訂了兩個座位。他也是個愛聽書看戲的,來到這里非常自在。當(dāng)然他沒自在一會兒,十月就來了。
十月一來,蘭阇立即端坐。十月在隔壁的簾賬里坐下,茶博士給上了茶。前頭正在表演說書,配著傀儡戲。正說到精彩的地方,精致的木偶在傀儡師的手中上下翻飛,惹得周圍一片叫好。
趁著叫好聲,十月壓低了聲音問蘭阇:“你現(xiàn)在知道我是誰了?”
蘭阇趕緊點頭:“翰林李遠(yuǎn)獨女,李十月?!?p> “是,我是李遠(yuǎn)的女兒。而李遠(yuǎn)又是本次春闈的命題人之一。你說巧合不巧合?奇怪不奇怪?”
蘭阇的臉垂了下去,嗯了一聲:“是很巧合。是很奇怪?!?p> “但是,再巧合的事情也只是巧合?!笔碌?,“你可不要想多了?!?p> “當(dāng)然,當(dāng)然?!碧m阇的臉色有幾分緊張,“那天從你府上回來后,我就想過了。這不是巧合是什么呢?我住那間破廟也是湊巧,你到破廟避雨也是湊巧。甚至‘同人于郊’這四個字從你口中所出,也是湊巧。我們非親非故,我與李遠(yuǎn)恩師之前也只是陌路之人,那么多士子里面,為什么偏偏要幫我?這要不是湊巧,還能是什么?”
見他已經(jīng)想明,十月的心稍稍放下。士子里不少那種迂腐執(zhí)拗的,十月怕就怕那種,覺得自己受到額外的恩惠,是對大道的違反、對他人的不同,耿著脖子要去主動投案,那可就要害死她了。
但蘭阇顯然并非此輩。他確有才學(xué),腦子也算活絡(luò),自己能想明白事。這就讓麻煩少了不少。
十月飲了一口香茗。前面的傀儡戲換了一場,是出老戲,卻也引人入勝。眾人的心思都在戲上頭,沒人會注意到竊竊私語的這邊。
十月又輕聲對蘭阇道:“你膽子可大,居然直接把事情寫在了考卷里?”
“哈,”蘭阇輕輕一笑,聲音里頗有幾分無奈和愴然:“那天你留下‘同人于郊’四字之后,我通宵作文一篇,自覺良好。可我在考場上看到這個題目時,震驚恐懼集于一心,原本那文章也不敢再用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這究竟是自己的幸運還是不幸。幸運是因為我苦讀多年,居然在這最后關(guān)頭有了這么好的機會。不幸則是因為我一向以圣人之言自律。掄才大典里占了這樣的便宜,實在慚愧。當(dāng)時我是有些自暴自棄的,想著既然心里過不去,那不如直接在試卷里交代好了。我以為,可誰知恩師他……”
“誰知你恩師他也喜歡志怪小說,偏偏就吃這一套。”
蘭阇有些愕然。隔著兩道簾幕十月看了看他,淡漠一笑:“我喜歡這些,其實也是從我父親那繼承而來?!?p> 蘭阇聽了,嘴角微勾,表情卻是有些犯苦:“人人都想遇貴人,誰承想我偏偏在這上面遇到了?!?p> 十月說:“遇到便遇到了。志怪小說,野趣罷了。要緊的還是經(jīng)綸世務(wù)?,F(xiàn)在你入朝為官,也是國之棟梁。朝廷里后生不少,但我父親難得有像對你這么關(guān)照。政事是男人的事,沒有我置喙的地方,不過你的卷子既然是我父親點的,今后舉止恐怕多少要牽扯到我父親一些。朝廷不是個安寧的地方,你且多加小心。”
這番話是在提醒蘭阇從政的艱險,蘭阇聽了十分感激。連忙點頭:“是,這些天來我也沒敢閑著,四處探聽一些朝局之事。你別說,茶館我連日來可是下了不少家。沒想到街頭巷議,居然也良有裨益?!?p> “什么朝局?”
“就是首輔大人明正與禮親王具體的派系和人馬。”
首輔與禮親王,是朝中角力的兩個派系,雙方門生都不少,遍及朝堂。十月畢竟是李遠(yuǎn)之女,這些事情也都有所聽說。但結(jié)黨之事實非光彩,而且還容易引起皇帝方案,所以平日李遠(yuǎn)私下也頗多抨擊。
現(xiàn)在蘭阇輕飄飄把這事兒說了出來,就讓十月頗為不喜。何況十月先前為了春闈試題的事情,對明悄多少有些迎合的意思。蘭阇此言如同說中她的心事,叫她忍不住皺眉。
“你才剛來不多久,就準(zhǔn)備投人門下了?”
這話問得不甚客氣,蘭阇連忙說沒有沒有?!拔疫@不過是自保罷了。也是無奈?!彼麎旱土寺曇簦骸艾F(xiàn)下朝政有些混亂,一年來好幾個議題因為兩邊爭執(zhí),久無定論,我們這些新來的更是不好說話。畢竟要是一不小心說錯,被某一派認(rèn)為是另一派的,那豈不是很冤?!?p> 十月沒想到朝政已經(jīng)切割到這種地步了。問:“這么嚴(yán)重么?朝廷里面就沒個能秉公說話的人?”
“也不是沒有。老師就是那樣的,不過現(xiàn)在翰林是言官,不去要害部門就沒有實權(quán)。兩派斗爭只要不違背朝廷綱紀(jì)、公序良俗,言官們就無說話的余地……”
“那其他的實權(quán)的衙門呢?六部那么多官兒呢!統(tǒng)統(tǒng)都切割成兩派了?”
蘭阇一陣苦笑。來京師之前他對朝中局勢有所耳聞,但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黨爭已經(jīng)到了這等地步。他一個新來的居于其中,還沒邁步,就覺已然泥足。
“是啊,或許里面也有無門無派的。但提出朝政建議,左不過就是兩種觀點。你的觀點總會有一派人支持。那誰又知道,你是不是某個派系里的一員呢?別看朝廷里那么多人,可其實說出來的話往往只有正反兩種。”蘭阇盯著場中的傀儡戲,眼睛漸漸瞇起:“那一次上朝,皇上照例沒有出來,就由首輔大人在內(nèi)閣主持。不管哪一個議題,官員們都會發(fā)表意見,熱熱鬧鬧的??煽粗且粋€個的官員們,你知道我什么感覺?就感覺他們的手、腳甚至嘴巴,都不屬于他們,他們的身上有一道道看不見的絲線。絲線往哪邊,他們就往哪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