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掛完賬,與陳平洛一起出了店門。
到了外面,十月有種腳尖虛浮的感覺。眾目睽睽之下,被賬房那般刁難誣陷,成了大家眼里的笑話。要不是陳平洛及時出現(xiàn)幫忙,自己還真不知道怎么收場。
因此,她出門后長出了一口氣,內(nèi)心也因此愈發(fā)感激陳平洛。
陳平洛有固定拴馬的地方。兩人來到這里,周圍行人不多。十月對陳平洛福了福,道:“多謝陳公子出手相助?!?p> 陳平洛連忙回禮:“十月姑娘哪里話,賬房無故刁難。進(jìn)去之前我已經(jīng)聽見了,你要求用玉佩先作質(zhì)押,他卻還是出言奚落。這樣的家伙,沒有好好治治他就已經(jīng)是客氣。”
十月淡然一笑:“歲末年關(guān),他新來便丟單,怕是心里很不好受?!?p> “雖則如此,也不好遷怒他人。呵,這樣的人事,不談也罷。哦對了,我聽說十月姑娘性子在一眾貴女中間最為瀟灑,尋常愛喝茶聽書,今日一觀,此言不虛?!?p> 喝茶聽書,多是男人的喜好。被他這么一夸獎,十月頗有些不好意思。
她臉微微一紅,道:“是,最近其實久不光顧了,也就這幾天得空來了兩回。這家茶樓我最常來。我也是它的老主顧了。里面有說書的,有表演傀儡戲的,人多氣氛好。有時候來也不為聽新戲,就是為了湊熱鬧?!?p> 十月一說起這個就有點兒停不住。陳平洛見狀微微一笑,頷首:“姑娘所喜非同凡俗,姑娘本人也非同凡俗?!?p> 這兩句話說出來,倒是讓十月無以應(yīng)答了。
“非同凡俗”這詞沒事兒,被用來夸獎十月也沒事。只是不知為什么,宣之于他口而入之于她耳,總有些烘暖的意味。
十月不自覺地羞澀。就在她不知如何回應(yīng)的時候,遠(yuǎn)處一個望樓的警鐘突然響了起來。
京師治安里望樓是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何處有打架斗毆或者騷亂之事,最近的望樓會予以敲鐘示警,好讓附近的官兵趕去處置。
得了警示,兩人的談話便告停止。陳平洛對十月抱了抱拳,道了句:“抱歉!后會有期?!比缓蠓砩狭笋R,立即朝那架望樓奔馳而去。
看著他的背影越行越遠(yuǎn),十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耳根,有些發(fā)燙。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紅了一片。
***
十月從悅和茶館步行回家,踩著細(xì)碎的積雪走了得有差不多半個時辰。李家宅邸東面院墻偏南一點的角門是她最常進(jìn)出的門。因為直接通往她居住的別院。進(jìn)入這個角門先要穿過一條小街。這小街不是什么熱鬧所在,差不多就是一條便道。
而今日十月卻在這小街上看到了一臺車駕。
其實偶爾有人將車駕停在此處也無什么奇怪,只是十月一走近,就覺得這車駕有幾分眼熟。車駕上沒有掛上牌子標(biāo)明誰家府邸,可十月偏就是覺得在哪里見過。
等她都越過這臺車駕了,才猛然想起來——好似是郡主的。
沒錯,上次從蔣寧寧家里散席,她就見郡主上了這輛沒有掛牌子的車。
油壁香車,用得都是上好的木料。尤其頂棚,尋常馬車能用藤條編織就算不錯,這個看得出是木頭搭的骨架,用上過桐油的竹片當(dāng)瓦,細(xì)細(xì)密密地鋪設(shè)好的。這樣的車駕的確不是尋常人家能用。
只是十月好奇,郡主怎么來她家了?
難不成是找自己的?
十月連忙轉(zhuǎn)身過去。車駕的右邊有個婢女,原本籠著兩只袖子低頭在旁,這會子看見十月反身折回來了,連忙對車內(nèi)人說了幾句什么。
然后車內(nèi)珠簾便被掀開。珠簾之外仍有一層薄紗,但十月還是看清了郡主的面容。
十月笑著過去,給郡主行了禮,郡主沒有下車。這也符合身份,畢竟對方不是尋常貴女,而是朝廷敕封的郡主。十月笑問郡主怎么來了這里,可是找自己的?郡主點點頭。
“是,本就是來找你的。我不想驚動誰,就讓婢女先前從角門那里問了問,得知你外出沒回,我就在這里等?!?p> 十月訝異:“我家的仆人真沒禮數(shù)了,居然不知道請客人到里面去等。外面天寒,郡主不如到里頭敘話。”
“哦,不了?!笔聸]料到郡主仍會拒絕?!笆沁@樣,先前我婢女去角門問你在否,發(fā)現(xiàn)貴宅來了客人,似乎是令尊的同僚。這樣的話我就不便進(jìn)去了。其實我也沒多大事,今天本就是外出路過,因為認(rèn)得這里是你家宅院,于是想來找找你,順便向你道謝。”
“道謝?”
“是啊,你我并非深交,可你卻救了我兩次。那次我落水,陳平洛已經(jīng)跟我說了,若不是你提醒,他不會往那后邊去。再有就是上次在蔣寧寧的家里,場面那么難堪,也是多虧了你,否則我和蔣寧寧都不好收場?!?p> 十月淡淡笑笑:“其實沒有什么,一次出于偶然,一次則是隨機(jī)應(yīng)變?!?p> “偶然里面自有必然。聰明一次簡單,聰明兩次三次,那就是真機(jī)靈。而你的機(jī)靈,在圈子本來就算是出名。我從前只是聽聞,這下好歹是見識了。這兩件事情,我真是該好好謝你?!?p> “郡主蒞臨已是榮光,還言道些,說實話十月實在有些受不起?!?p> “然,也不然?!笨ぶ餍π?,“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我要謝,而且是正式地謝,所以不能以今日這樣偶然路過的機(jī)會。其實我來找你,也為了別的事兒。上次不是蔣寧寧請大家聚會,這樣的聚會圈子里常有。但我很久沒有做東道主辦。我是這么想的,一者上次各位姐妹都到過王府,是無什么新鮮。二來我也不想像她那般請上很多人,三五密友即可。我想找個新地方,又不想太流俗。對于貴女們來說,好的、規(guī)矩的、干凈的、漂亮的地方從不少見。因而我覺得要是下回我做東道,還得新奇取勝。這點我沒什么經(jīng)驗,所以想來請教十月你——你在外面玩的多,跟我們尋常的去處都不一樣。”
十月聽完,笑了笑:“可我去的地方都是平民百姓愛去的。里頭往往三教九流,只恐不便?!?p> “怎么會不便?你能去,我想我們應(yīng)該也能去。這些京師貴女,好些都是被拘束得厲害的。有人就算是出個門,都得馬車跟著,一個侍婢、一個嬤嬤跟著。拘束久了,就容易向往那些抵達(dá)不了的地方。十月你不知道,有時候我們談?wù)撃悖剂w慕,羨慕你可以在外面聽書看戲。而且是去到最有煙火氣的地方。所以你要是有什么好地兒可以推薦,千萬直說?!?p> 既然如此十月也不好推脫。其實她最喜歡的地方是城外的茶館,位于幾條商路的交匯,各處的怪事奇談都能聽見。但那種地方對于貴女們實在不妥。想來想去,她說:“我較常去的一處叫做悅和茶館。我覺得不錯。二層有隔間,三層有雅間。雅間最好,與下面簡直兩個世界。其實就算全包下來也沒多少錢。”
郡主一聽十分高興:“悅和茶館?我好想聽過,是喜樂坊的那家嗎?”
喜樂方在城北,離十月去的那家遠(yuǎn)得去了。
“哦不是。想來‘悅和’這個名字是俗的。京師里大概很多店都以此為名。我說的這家在城東,慶德和慶和這兩個坊市之間,尋云道南側(cè),慶和坊的那一邊。招牌不大,但并不難找?!?p> 郡主聽了,只抱歉一笑:“我少出門,對于城東實在不熟悉。這地方我想先自己找機(jī)會去試一試,再做定奪。哪兩個坊之間來著?我怕回頭忘了,這樣吧,煩請十月你幫我寫下來,我好按圖索驥?!?p> 十月點點頭:“我回去取紙筆?!?p> “不必了。銘秋?!?p> 郡主轉(zhuǎn)向那婢女,婢女連忙鉆入車駕,窸窸窣窣取出來一件東西。原來是黛硯??ぶ魅〕鲆恍∑炕对邝斐幚锏瘟艘坏?,婢女取了一枚巧致的泰西黛往硯里硯開了。然后取出掃眉用的小筆,在里面蘸了蘸。
郡主拿出自己的手帕,展開來:“就寫在這上頭吧。”
用眉筆、蘸眉黛,在絲帕上寫字,實在有閨中女子的風(fēng)范。
十月含笑,接過筆來,寫下店名,又在后頭寫下地址。邊寫便又不免想起先前的事情來。于是一邊寫一邊道:“說來也巧,我今天就是剛從這里回來。其間還遇到了陳平洛陳公子呢。他作為東門尉,負(fù)責(zé)城東治安,這店也在他轄區(qū)?!?p> 聽聞此言,郡主只淡淡應(yīng)了一聲:“哦,是么?!北銢]了下文。
十月寫完,交還了絲帕和筆。郡主小心收好。對十月笑笑:“多謝了。等一切妥當(dāng),我做東道了,一定有帖到府,屆時請務(wù)必賞光?!?p> 然后抬頭看看簾外天色:“今日晚了,似乎又有雨雪。我不久留了。今天有勞妹妹,再見?!?p> 十月行了禮,連忙退到一旁:“恭送郡主。”
郡主來的莫名,走得似乎也急。那趕車人揚(yáng)起的鞭子相當(dāng)利落,凍僵的鞭梢抽在馬屁股上,一架車,就那樣帶著點兒急不可耐的情緒離開了。
等到車在小街盡頭消失,某些困惑的情緒開始在十月心頭浮現(xiàn)。她突然想起問茶樓的事情,不免覺得奇怪:這種事情難道不是問男人更好么?陳平洛富家公子,總不能連這點兒情況都不能告知。何況他是負(fù)責(zé)治安的,地面上的事情應(yīng)該門兒清。要推薦一兩個并非難事。
可郡主卻來問了自己。而且一問完就離開,好似是奔這個問題而來的。
十月心思百轉(zhuǎn),也想不明白。這時候天上開始落下雪片,一抹晶瑩飄在了她的鼻尖。輕輕打了個哆嗦,她連忙跑向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