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兵燹咫尺,恐懼、殺戮絞成一股末世將至的不祥氣息,連我等精怪也覺得惶然。
世道亂,人心更亂。
自京都流亡到南邊,不知多少人醉生夢死,恨不能將百日朝夕作一瞬。
于是南??ぁ岸肪剖稹敝F,成了本朝最悲哀的典故。
人間江山更迭,與我這不死不滅的異類本無關(guān),但是亂世之人命如螻蟻,萬一好巧不巧,死了老大說的那個(gè)“化劫之人”……
二十年之期將至,我很焦慮。
道是“心生妄念”,我雖無心,卻也有妄念如蕪,使我如身在荊棘處。
所以南??さ木?,是唯一解藥。
只有喝醉了,我才能做一些不會預(yù)兆現(xiàn)實(shí)的夢,才能夢一些不可企及的人。
某日半夢半醒間,忽又想起流螢小仙那段往事,說來也不過一句唱詞:“你多情,很無心的一筆,把我葬在等待里?!?p> 時(shí)隔三年,我第一次夢到了芙蓉里。
許是因?yàn)榘兹绽镒x了一句“十年無夢得還家,獨(dú)立青峰野水涯?!?p> 遠(yuǎn)山如黛,田間成碧。
夢里的小滿莊飄著濛濛細(xì)雨,依舊是記憶中的清冷模樣。
隱約聽得,一陣鼓樂之聲穿過靜默的雨景,如墨入水漸散。
我循著聲音走去,芙蓉里用石頭搭成的唯一一座小戲臺上正演著折子戲。
生旦皆面目模糊。
我以為是自己站得太遠(yuǎn),便再走近一些。
一不留神,竟走進(jìn)了戲中——
此間又不知是誰家書房了,布置十分闊朗,三五間屋子也沒隔斷,臨窗擺著一張?jiān)苹掖罄硎嫲浮?p> 有人逆光而立,正在窗下提筆作畫。
我背后忽又傳來竊笑,轉(zhuǎn)過頭還未一看究竟,占月彬、夏安喬幾人已嘻嘻鬧鬧地圍上前,對著那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
只聽彬彬笑問道:“容大仙,你近來學(xué)得如何了,可曾畫得上手?”
聞言,原本被天光浸染得模糊的身影微微晃動。
仿佛有支無形的畫筆蘸著淡墨,化寫意為工筆,勾描了一個(gè)白衣翩翩的容疏離。
他偏頭看向彬彬,將筆擱下擺了擺手:“畫不來畫不來,這扇面也忒不好畫了?!?p> 她們幾人便又笑得西歪東倒。
我十分好奇,畢竟容疏離也曾以畫技精湛而聞名京都。
卻還是情怯,不敢近前。
他又嘟囔了幾句,依然在抱怨畫得不好,轉(zhuǎn)身走過了畫案旁邊的博古架,也不知是去找些什么。
我自竊喜著“機(jī)會來了”,忙湊上前細(xì)看。
扇上畫的“鳶尾花叢間蝴蝶驚飛”。本該是清雅的紫白相錯(cuò),但容疏離筆上沾水太多,兩色分明的花與蝶此刻糊作了一團(tuán),可以說是……慘不忍睹。
彬彬突然抓起案上的畫筆,往扇面上猛甩了幾點(diǎn)朱紅。
“欸,你們!”
我驚得目瞪口呆,還未反應(yīng)過來,那支筆已經(jīng)被塞到了我手里。
這時(shí),容疏離剛好從博古架后走出來,我立刻語塞,眼睜睜看著她們喜笑顏開地跑走了。
而他看到我,也是一愣。
然后,容疏離看了一眼他那更加慘不忍睹了的扇面……
他徑直向我走來。
我不由得心虛,慌張又支吾,低頭看見自己手里還抓著那支沾了朱紅色顏料的畫筆。
可真是“人贓并獲”,百口莫辯了。
容疏離在我面前站定時(shí),起初籠罩在他身上的光霧散去,我這才看清他的面容。
此刻我也來不及細(xì)看,矮人三寸的弊端使我不得不仰著臉才能對上他視線。
雙肩忽被容疏離伸手按住,他推著我接連后退了好幾步,直到我整個(gè)人貼墻而立。
他面色不善地傾身,山海洶涌般巨大的壓迫感向我襲來。
我不知所措地握緊了畫筆,倒是忘了方才的那種心虛感。
距離太近了,近到我能看見他眼眸里有流光明滅,嘴角的笑意也若隱若現(xiàn)。
那是一種我從未在他臉上見到過的似嗔似喜的神色。
“不是他。這怎么會是他呢?”生平第一次被壁咚的我心想。
容疏離若無其事地從我手里取走了他的畫筆,又回到窗前。
光影交替,明暗流轉(zhuǎn),無喜無悲。
千秋殿后笛劍相和,關(guān)雎霜橋擦肩而過,京郊演武臺上傾心,罔洛山莊桃林初見。
從前的相遇如走馬燈一般在我識海里過了一遍。
夢里天地寂寥獨(dú)我,山雨初歇,不知幾世才能修來那日的“梅花”,修來一場舊緣?
“岑嵐,你在畫些什么?”
遠(yuǎn)遠(yuǎn)聽得竹林外傳來占月彬的聲音,我迅速揮袖,一陣小風(fēng)將畫紙拂上竹梢。
“就畫幾棵竹子嘛。”我一邊抬手搭上眉梢,一邊故作悵然道,“還被吹走了呢,這怪風(fēng)!”
“是嗎?”彬彬也不甚在意,整了整鬢發(fā)問我:“你要不要和我去爬紫府山呢?”
我正想婉拒她,她又說:“我聽說容大仙就在山上,現(xiàn)在去說不定能見到他,你不是一直想再看他舞劍么?”
心里忽的一咯噔,我簡直要懷疑她是不是察覺了一些什么。
不過,一個(gè)活生生的容疏離,對我來說實(shí)在是太大的誘惑。
“紫府山上有座慈云觀?!?p> “我聽說,那里藏著一群絕世高手,他們叫做‘滄海派’?!?p> “容大仙就是在那里學(xué)藝?!?p> “……”
“好了好了,走吧?!迸R行前,我眼風(fēng)掃過懸在竹上的那半幅畫:白雪紅梅掛落檐,正差了個(gè)桃花仙。
于是在夢見被容疏離壁咚的次日黃昏,我在占月彬的一再相邀之下,決定去往紫府山一探究竟。
正是秋桂花滿枝時(shí),夜幕漸升,寒意漫起。
南??に貋聿辉O(shè)宵禁,坊間小販叫賣吆喝之聲,行人說笑孩童嬉鬧,皆納于街市的燈火如晝。
光影流轉(zhuǎn)飛掠,喧鬧入耳即忘,我倆乘著油壁車晃晃悠悠地一直坐到了紫府山的山門下。
一路上花香摻著酒氣,更有一些點(diǎn)心果子等食物的香味發(fā)散混合,塵世煙火氣游移在屋舍花木之間,途中我深吸了一口這令人迷醉又眷戀的暖,去歲至今的郁郁之情竟消退不少。
過了山門,百級青石階之上才是慈云觀。
占月彬領(lǐng)著我直接繞到了北樓清都閣,進(jìn)門前我抬眼一看,匾額上飄逸如飛的四字:“清微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