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念一大早便收拾妥當(dāng),在蘇尋院門口候著。
前日來的時候沒注意到,現(xiàn)下看他院門口寫著“蕉院”二字??呻S念伸長脖子瞧了一圈兒,也沒瞧見這院里有哪里種了芭蕉。
蘇尋一跨出房門,便看到她在院門口探頭探腦。見了他,立馬就是一個殷切的笑。
變臉之迅速,他愿稱之為絕活。
“爺昨日可是累著了?”她晚間又來過一回,被小常侍衛(wèi)婉拒于門外?;叵肫饋恚@好像是第一次吃他的閉門羹。
蘇尋不理。
“爺,昨日是妾身說話做事不大妥當(dāng),妾身給您賠不是?!?p> 仍冷著臉。
隨念揉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臉。張嬤嬤教了那么多彎彎繞繞,如何忘了教她哄男人的功夫?看著面前停著兩頂轎子,她也只能嘆老天爺不給機(jī)會。
宮門口已有個圓臉太監(jiān)在候著。隨念斂了斂心神,決定還是先應(yīng)付完眼前的事再說。可不能再給她男人添亂了。
一面微微頷首向公公致意,一面朝果兒使了個眼色。一旁的果兒遞上備好的銀錢。這是規(guī)矩。
“有勞公公?!?p> 孫公公笑著收下。
宮內(nèi)不能行轎,雁陽宮離宮門著實(shí)有些遠(yuǎn)。隨念走著走著,不時往邊上看上一眼。
孫公公收了錢,盡職提醒,“王妃娘娘,宮內(nèi)不可張望?!?p> 隨念小小聲,“我知道,可我想知道他累不累。”
她的聲音雖小,但在這靜默的宮墻內(nèi)卻分外清晰。蘇尋想,他算是完了。就這一句,氣全消了。
他停住了腳。
隨念有些擔(dān)心,急急問道,“可是哪里不舒服?”這天殺的皇宮,修這么大作甚!
蘇尋卻不言語,只拿著手帕,替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宮裝本就厚重,又是初夏的天氣,隨念確實(shí)有些熱。
“你不生氣了?”
“生氣?!辈镣旰?,拂袖又走。
隨念不氣餒,在他身后低聲念叨,“沒關(guān)系,待會兒回了府,我再好好哄你?!?p> 蘇尋那張冷臉險些沒繃住。有這么明目張膽哄人的?
繞是孫公公見多識廣,面皮上也有些發(fā)熱。這做過將軍的,路子就是有些野。
雁陽宮內(nèi),命婦宮妃圍了小半一圈兒。瞅著這陣勢,隨念深刻覺得,雁城的婦人們,日子過得著實(shí)有些單調(diào)。就這新婦回門,也值得張著脖子望?
蘇尋領(lǐng)著隨念向皇上和各宮娘娘行了禮,又特特多謝了皇上欽賜的錦繡良緣。
當(dāng)今皇上面相儒雅,年輕時想來也很俊俏。從前面圣,周圍站的都是膀大腰圓的武將;而今面圣,周圍站的都是三宮六院妃嬪貴婦。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隨念的思緒還在翻飛,卻冷不丁被點(diǎn)了名號。
略顯威儀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隨將軍,對朕的賜婚可還滿意?”
這話問得,她不滿意也得說滿意,何況她是真的很滿意?!盎噬匣垩郏寂c王爺琴瑟和鳴,臣叩謝隆恩。”
大概沒有見過如此不羞的新嫁娘,一眾女眷中,有的不恥,有的竊笑。
“既已嫁了人了,怎還稱臣?”
“是臣妾失言了。”這可不賴她,她當(dāng)將軍當(dāng)了快五年,嫁作人婦還不滿一年,一時回順了嘴。
皇上也不計(jì)較,倒是對她爽朗的性子頗為喜歡。著意賞了一些東西,又盛贊了二人在錦州齊力剿匪之舉。
皇上一歇下,接下來便是來自宮妃和命婦的寒暄。
后宮以皇貴妃為首,自然由她先開口,“寧安王清雅,寧安王妃明麗,瞧著倒是相得益彰?!?p> 麗貴人仗著年輕,說話也活潑些,“當(dāng)年寧安王入雁城受封,可不知迷了多少貴女的眼。如今卻和隨家姑娘成了親,緣分也真是妙不可言?!?p> 話說那年她也起過和寧安王攀親戚的心思,可說媒的剛上了門,便被他以病推脫。如今瞧著,這人雖有些瘦弱,但看著還全乎,可惜了這塊香餑餑。
這一個“卻“字用得極好,一聽就一褒一貶,失了公允。心中腹誹,面上還得若無其事。這便是隨念不喜與深宮婦人打交道的緣故。打落牙齒和血吞不是她的處事之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才是。
妍妃與麗貴人不對付,自然要唱反調(diào),“臣妾瞧著卻很好。寧安王性子沉穩(wěn),隨家姑娘自小在軍中摔打,性子活泛,實(shí)是一樁良配?!?p> “誰說不是來著,臣妾只是嘆了一句緣分奇妙,何曾說過二人不配來了?姐姐未免多心。”
得嘞,這就吵起來了。一句她的事也沒有。
等后宮婦人們拉完家常,已幾近午時。蘇尋被皇帝留下了,隨念一步三回頭得出了宮。
一回府便打發(fā)了果兒去府門口替她盯著。
過了小半會兒,蘇尋還沒等來,卻等來了從巡防營中回府的黎南。蘇尋在營中給他安了個不大不小的差事,他倒是挺樂意。
“走,小爺今兒請你去落香閣吃香的喝辣的?!?p> “落香閣,喝花酒?”
黎南一臉鄙視,“不要聽到‘香’字,就往那不堪處想。落香閣,雁城第一酒樓?!?p> “我怎么沒聽過?”她也不是頭一回來雁城。
“新開的,”黎南笑得賊兮兮,“說起來,老板跟你表弟還是舊識?!?p> 隨念聽得一愣一愣,“我表弟?”她表哥倒是挺多,但不曾有個表弟。
黎南提醒,“青州,女扮男裝。”
蘇尋一進(jìn)院便瞧見兩人頭碰著頭,正竊竊私語。
常缺瞧著主子又黑下去的臉色,直嘆王妃也太沒運(yùn)道。為了主子的心肝脾肺腎著想,扯著嗓子吼了聲,“恭迎王爺回府!”
這人都到院門口了,還回府。毫無疑問,換來了蘇尋冷眼一瞪。
隨念立馬撇了黎南,笑臉相迎,這回可以抱著他胳膊哄了,“皇上是不是沒給飯吃?我讓廚房熱著呢,馬上給你端來?!?p> 黎南看得眼睛都直了,拐了拐常缺,“小常子,你家主子跟我家隨念灌什么藥了?”這還是那個金州小太歲?太丟人了。
常缺挺了挺腰板,與有榮焉,“迷魂湯。”
蘇尋被她拉著用了飯,又拉著在府中逛了一圈兒。美其名曰,帶她這個女主人,好生巡巡自己的府邸。
“有桃院里沒有桃,蕉院里也沒有蕉。為何起這樣的名兒?”隨念拉著他閑扯。
“沒什么。只是偶爾覺得,世事便同這般,有或沒有,其實(shí)并無多少差別?!甭曇衾镉泄勺永淠犞肿屓诵奶?。
“你有我,一直都會有?!?p> 她說得認(rèn)真。一字一句,入了耳,也入了心。埋在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被拉扯,讓他覺得有些痛,卻又有些暖。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忍不住靠近她,眼里是尋常藏得極深的陰沉。有些陌生的樣子。
隨念沒有躲,任那張晦暗不明的臉,于她不過寸許。
薄唇輕啟,帶了絲蠱惑,“一直都會?”一直這個詞,可不是能輕易許諾的。
隨念卻沒有猶豫,“只要你不背棄,我便一直都在?!彼鲃訙惿先ィ亲×四瞧阱氤叩谋〈?。
原本只是個蜻蜓點(diǎn)水般的碰觸,卻被蘇尋緊追不放。他扣住她的腰,不讓她離開。
腰上的手越來越用力,隨念緊貼著他的身子。素來偏涼的手,此刻的熱度卻穿透了她的春衫,帶來微微戰(zhàn)栗。
待蘇尋喘息著稍稍離開,隨念睜開迷蒙的眼。那雙桃花眼,漾著水光,太勾人。
忍不住又湊上前去輕啄了一口,“這下算是哄好了?”一開口,卻發(fā)現(xiàn)聲音軟膩得不像話。她被自己這從未發(fā)掘的一面,嚇得紅透了耳根。
耳上的精巧蓮花,被染上了紅暈,平添幾分媚色。蘇尋湊到她耳邊,張合的唇瓣掃過她的耳廓,啞聲說道,“下次可沒這么容易?!?p> 在他懷里靠著,有一搭沒一搭得說著話。
“皇上今日留你做甚?”
“問了些錦州的事?!?p> “你可給他下了些迷藥?”他這般聰明,自然知道這是個將懷疑秦家的種子種上的好時機(jī)。
“我只說,錦州之禍,積年至此?!?p> 這也是實(shí)話。
眼角瞥見皆是純白,晃得有些礙眼。于是她提議道,“我們?nèi)ス浣职?,要入夏了,妾身給爺添置些衣裳?!?p> 蘇尋失笑,自然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也不點(diǎn)破,任她拉著出了府。
成錦閣是雁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裁縫鋪?zhàn)印?p> 店家見過許多主顧,卻沒見過女子帶男子來置衣裳的。不由朝蘇尋多看了幾眼。長身玉立眉目如畫,眼中含情。暗暗贊嘆,也需是得如此皮相,才能得女子這般垂青了。
因著蘇尋喜好素雅,她挑了些煙灰松綠的,有些顏色,卻又不打眼。
眼瞅著她快把鋪?zhàn)咏o包下來了,蘇尋抬手制止,“夠了,這會兒不心疼銀子了?”
隨念哼哼,“誰讓你整日穿白的?!焙咄暌痪?,覺得不夠,掂了掂腳,在他耳邊說,“你要記著,你府中已有個賢惠的妻子了,不要再念著別人?!?p> 蘇尋無奈。抬眼間,看到墻上掛著的一襲長裙,眼前一亮。
暗紅的衣裙上,綴了大片將謝欲謝的花。腰間一條墨色緞帶,將腰肢纏上,上身的曼妙,下身的裙擺飛揚(yáng),四分灑脫,六分婀娜。
“店家,可否將墻上那襲裙子取下來?”
隨念睇了他一眼,回回說到此處便岔開,分明心中有鬼。
待蘇尋將裙子遞過來,她也還想置會兒氣。耐不住那人溫聲軟語,她一聽便沒了骨氣。
等隨念換完衣裳,一邊掀簾子走出來,一邊咕噥著穿裙子就是麻煩。
一旁蘇尋卻看直了眼。
大婚那日他便發(fā)現(xiàn)了,她極適合紅色。一張鵝蛋臉本就生得明麗,四肢纖長。系上的緞帶,襯得腰肢極細(xì)。雖然看著盈盈一握,但他還記得握在手中的觸感,極有韌勁。
他的手忽地有些發(fā)燙。
見他沒說話,隨念以為不好看,“爺早說了,爺自來不穿這樣繁瑣的裙子,你非要我試,這會兒試完了又不說個好歹?!蹦钅钸哆兜茫D(zhuǎn)頭就要換回去。
蘇尋卻一把拉住了,“很好看,不許換。”
剛才是一言不發(fā),現(xiàn)在是一語驚人。隨念覺得有些臉熱。
付完銀子,隨念捂著心口道,“爺也算為你一擲千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