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油快要燒盡，燈火忽閃忽滅，楊朝宗起身，看到幾下的油盞，拿起添油。
老太監(jiān)等他重新坐好，才緩緩說道：“三教宗旨各有分殊，但無論怎樣終須落到實處，否則便如同空中樓閣，好看是好看，也就是好看而已。不管在山頂山腰山腳，總得起架子，總得石頭泥巴磚瓦方才有個樣子。就像儒家所說為萬民謀一條出路，佛家為眾生求一份心安，那也得修身利人作為磚瓦，儒偏此道不成儒，佛離此道不算佛，仙差此道不登仙?！?p> 楊朝宗誠心道：“小子明白，無論三教，只要常行陰德，忠孝信誠，全于人道，離大道便不遠(yuǎn)了?！?p> 老太監(jiān)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宛如枯木逢春，柔聲道：“知易行難。千多年前圣人說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竊以為危不危墻不重要，是真君子足矣。為人能修正身心，自可體內(nèi)生浩然之氣，孕育大才大德。究其根柢，是儒是釋是道都不重要?？上Я耍倌昵陙硎廊舜蠖嘈奚黼y正身修心難修己。三教中人也不免燈下黑，圣賢書講盡天下道理，一身書生匠氣，定了多少規(guī)矩就豎起了多高的樊籠。圣人夫子終究也是凡人俗子，圣賢常言大道朝天，毋庸置疑，可天再高道再廣，仰之彌高行之彌艱。元繼愈終究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行百步者半九十?！?p> 楊朝宗大為嘆服，再次道：“小子受教了?！?p> 老太監(jiān)又搖了搖頭，“這只是根本，勉強(qiáng)算是會說，所以我才說元繼愈行百步者半九十。作為君主，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三皇以道治，而五帝用德化；三王由仁義，五霸用權(quán)智。其說之曰：無制令刑罰，謂之皇；有制令而無刑罰，謂之帝；賞善誅惡，諸侯朝事，謂之王；興兵眾，約盟誓，以信義矯世，謂之霸。王霸義利不在于道不道得明，在乎行不行得通。殊不知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禮，失禮而后法。無論皇帝王霸之道就如同三教之利弊，王道勝在宗法分明卻樊籠四起，霸道無堅不摧所向披靡，然則難以持久，至剛則易折物極則必反。時勢運(yùn)恰如天時地利人和，亦如儒釋道三教合流，雜而用之，方能水到渠成?！?p> 關(guān)于王道霸道楊朝宗大致能聽個囫圇吞棗一知半解，最后幾句就覺得莫名其妙的空泛了?；蛟S是自己見識不夠領(lǐng)悟不到吧。“聽貂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子拜謝貂寺?！闭f完再次起身朝老太監(jiān)行禮。
老太監(jiān)仍是靠著一動不動，一口氣說了這多話，許是有些氣短累了。
楊朝宗正要向他道別，老太監(jiān)忽然睜眼，望向他身后的燭龍刀，輕輕道：“好刀！”
楊朝宗脫口道：“什么？”他聽清了老太監(jiān)說什么，只是心底暗驚，以此作為掩飾。
老太監(jiān)淡淡道：“老奴說公子有一把好刀。”
楊朝宗站直身軀，虎目中神采流動，正容道：“貂寺好眼光！”他說的自然是老太監(jiān)行將就木之軀不僅有一雙與之不匹的眼睛，還狠毒辣，一眼看出他身后燭龍刀的不凡。
老太監(jiān)伸出枯如樹枝的右手，就像是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般，“能讓老奴看看嗎？”
楊朝宗看著他，稍一猶豫慢慢從背后取下燭龍刀，遞了過去。同時體內(nèi)氣機(jī)流轉(zhuǎn)，暗中蓄力，一旦發(fā)現(xiàn)不對勁，立可動手。
老太監(jiān)似是拿刀的氣力都沒有，手剛碰到燭龍刀就縮了回去，口中道：“好重的殺氣！老奴怕是經(jīng)受不起，公子收起來吧?！?p> 楊朝宗暗道一聲慚愧自己多心了，“小子今日受益匪淺，不便再打擾了，貂寺早些歇息，異日有緣小子定當(dāng)再來拜會。”
老太監(jiān)輕輕點了點頭道：“老奴替天守道數(shù)十年，很少像今日說這多話，確實有些乏了。”
楊朝宗心中再震，替天守道？
老太監(jiān)問道：“公子高姓大名？”
“小子楊朝宗?！?p> “楊朝宗？老奴記下了，公子慢走！”
楊朝宗再鞠一躬，轉(zhuǎn)身退去，剛要跨過門檻，老太監(jiān)忽然又道：“楊公子稍等！”
楊朝宗轉(zhuǎn)身。
老太監(jiān)稍稍挪動一下身體，道：“今日一見也算有緣，老奴恐行將就木，想送楊公子一件小玩意兒留作紀(jì)念?！?p> 楊朝宗恭聲道：“小子愧不敢受?！?p> “無妨，就當(dāng)替老奴留傳于世吧?！?p> 楊朝宗不再拒絕，照老太監(jiān)吩咐從房中唯一的柜子里取出一絹紙來，打開一看，是一副字帖，《三教平章貼》，寥寥兩百余字，龍飛鳳舞蒼勁遒張。他看到最后落款處三字朱若水。
從老太監(jiān)朱若水處離開，楊朝宗沒有了再探未央宮的意興，沿著原路返回。
剛穿過涼亭橫貫廣場，忽聽到一聲大喝：“站??！”
楊朝宗心道老子傻啊？足尖在地上一點，身體竄起再在涼亭尖上一點，借力又騰身丈余，往涼亭旁一株大樹掠去。
身后傳來一聲悶哼，衣袂帶風(fēng)聲響起，一道人影以比楊朝宗快得多的速度飛掠而至。
楊朝宗暗叫一聲乖乖！從大樹上再次騰升而起，這次沖著宮墻而去，如來時般借助削鐵如泥的短刀，短刀剛插進(jìn)墻體，身下狂飆逼近，他左手從背后抽出燭龍刀，反手一刀劈下。
身后傳來一陣陣呼喝聲，楊朝宗知道再不走就走不了。借著兩股氣機(jī)交擊的反彈之力，翻上宮墻，一溜煙消失不見。
直到昏暗的小巷，楊朝宗躲在一個角落里暗中觀察外面的情形，心中直呼好險。剛才追他那人借著一刀劈出回頭掃了一眼，是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漢子，臉型瘦長氣度沉穩(wěn)，頗有大將之風(fēng)。楊朝宗總覺得有些臉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哼！”一聲冷哼自身后傳來。
楊朝宗嚇了一跳，未央宮里的人這么高明嗎？有人追有人堵還神不知鬼不覺的到了近旁？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楊朝宗頓時松了一口氣，他聽出了是慕容燕的聲音，回頭低聲道：“我說姑奶奶！”他忽然想起來時感覺有人吊著自己卻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莫非是這丫頭？“你一直跟著我還說我鬼鬼祟祟？”
慕容燕走到近前，撇嘴道：“誰跟著你了？大言不慚！我出來透透氣正好看到你從那邊翻出來？”
楊朝宗也不說破，轉(zhuǎn)身就走道：“你沒跟著我，是我自作多情，走吧，回去睡覺?！?p> 慕容燕一愣，隨即啐道：“什么自作多情？你再說一遍！”
楊朝宗一笑，確實用詞不當(dāng)，“當(dāng)我放屁好了。”
慕容燕眉頭一皺，懶得和他計較，問道：“那里就是未央宮？你偷進(jìn)去干什么？”
楊朝宗扭頭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夜色中這妞比白天耐看多了，笑道：“沒干什么就是逛逛，看看皇帝老兒住的地方什么樣子？”
慕容燕淡然道：“我再給你次機(jī)會說實話?！?p> 楊朝宗奇道：“我說的就是實話。”
慕容燕深注他一眼，突然張嘴大聲道：“你們要抓的賊在這里！”聲音在夜半顯得格外刺耳，響徹四周。
楊朝宗大驚失色，一把拉起她就跑，口中低聲罵道：“你個傻妞！會死人的！”心底卻恨不得停下來在她估計很有彈性的香臀上重重來幾下。
繞了個大彎回到客棧，慕容燕站在楊朝宗房門口不走，眼睛盯著他不說話。
楊朝宗想起剛拉著她的小手跑了一路，腦子里又想著在她屁股上過過手癮，心底一陣發(fā)虛，小聲道：“你走火入魔了？”
慕容燕恨恨道：“你才走火入魔呢！你記得我和你說過，要是敢騙我，我會一刀砍死你?！?p> 楊朝宗撓撓頭，“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可我沒騙你啊?！泵腿挥浧鸬溃骸芭杜?，你說我為什么突然變厲害了是吧？”
慕容燕不說話，神情冷峻。
楊朝宗真怕這丫頭忽然發(fā)起瘋或是翻臉動手，三更半夜的還不得驚動小半個長安？“嘿嘿！上次在桃花源被你揍得暈頭轉(zhuǎn)向差點沒命后，我發(fā)誓要努力練刀，下次再碰到你就不用嘴了，直接用刀和你見個高下，然后你就看到了，確實大有長進(jìn)吧？”以前在昊陽時撩撥小娘子打下的基本功終于派上了用場。
慕容燕眼睛瞪得老大，臉上忽然又紅了，嘴上冷冷道：“那一刀先記下，再敢騙我數(shù)刀并罰！”說完徑自回房了。
楊朝宗笑著回到自己房間，想起剛才在未央宮和老太監(jiān)朱若水的一席談話，老貂寺還真是不俗，和他的名字一樣。左右無事，他從懷里拿出朱若水送給他的那副字帖，在燈下展開。果然胸有溝壑，下筆如走龍蛇，嘖嘖！這手字怕是比昊陽城里那些個書法大家也不遑多讓了。如果拿去賣的話估計也能值個百八十兩銀子吧？轉(zhuǎn)念一想朱若水形容枯槁的樣子，恐怕真是行將就木不久于人世，還是好好留著替他流傳于世吧。
邊說邊收起字帖，忽然腦中閃過一道人影，楊朝宗停下手中動作，越想越覺得自己猜測不錯，我的娘?。〔粫媸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