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來,父親正在打電話,案板上材料都已經切好,肉也碼好了味放在碗里,張銘一看就知道爸爸想做哪幾個菜。
他跟老張伸手打招呼,一指桌子上的東西,一指自己,一指爐灶,老張點點頭,張銘便點火開鍋,父子之間,沒什么可多說的。
家里雖然父親下廚得多,但老張上手的菜就那幾個,每一個都跟外面不太一樣,每一個張銘都很喜歡。
青椒肉絲要給小半勺醋;番茄雞蛋加一點點的糖,一點點醬油;蘑菇湯煮之前先用油鹽把菇子炒干炒香——張銘記得所有細節(jié)。
電話打了很久,張銘已經在給番茄雞蛋收尾的時候,老張才剛剛掛電話。
張琢璞來到自己兒子身后,看一眼鍋里,檢查了一下已經蓋上的湯,沒說多余的話,就轉身開始收拾案板,準備餐桌。
兩人在無言的默契之中把菜起鍋裝盤,上桌,老張先吃了第一口,嚼兩下,
“做的蠻好?!?p> “喜歡吃嘛,自己也老做?!?p> 張銘抬起筷子,也吃起來。
“你媽剛剛給我打電話,說要把你接回家。不要再住在這個破地方了?!?p> 被夾起來的青椒在半空一頓,
【楊鈺的事情,我在學校倒是也能夠處理,甚至更方便,但是……】
“那我停藥的事情……?”
“先放下來。你還小,再過幾年再說吧。”
張琢璞說著,把一口番茄送進嘴里,順勢走兩口飯,筷子跟碗沿敲得哐哐作響。
“但是……”
“你這次太嚴重了?!?p> 張銘眼睜睜地看著父親一口口把飯菜往嘴里送,只覺得自己的手上筷子越來越沉,使不上勁。
他看著自己的碗里,
“我知道?!?p> “你不想走?”
張琢璞停下筷子看向自己的獨子,兩人對視之下,張銘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對方內心的波動,對于父親情緒所特有的那種肌肉緊繃的感覺從小腿肚子開始一點點爬了上來。
【
‘你這次的情況太嚴重了,之前從來沒有過,再這樣下去會到什么程度誰也說不準,我不可能放心讓你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這次是運氣好,你下次出了事誰能管你?’
但是我現(xiàn)在已經有進展了,我感覺得到,回了學校那邊每天四周都是人,我連窗戶都不能開,每天都必須晝夜顛倒,身體一直在虛耗,我不可能一直維持那種生活。
‘你維持那種生活已經6年了,你只需要再忍幾年,再忍幾年之后,你身體再好一點,情況再穩(wěn)定一點,我們可以再試試看,那個時候一定會比現(xiàn)在要好得多?!?p> 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我之前止疼藥的副作用已經非常嚴重了,吃不下東西,眼花頭暈,而且最近還開始有健忘的癥狀,我才十八歲啊,再那樣下去我怎么可能會有好的一天?
‘我們可以換一種藥,你之前不是也經歷過類似的事情嗎?我們可以換其他的藥,你換了藥就會好的,你只需要再等幾年,等你身體再成熟一點,狀態(tài)再穩(wěn)定一點。什么都會好的。’
我已經是成年人了,而且我每一次換的藥副作用都是越來越大,價錢也越來越貴,趙醫(yī)生也建議給我停藥了,我們家這樣下去是沒有出路的。爸爸,你知道的??!
‘但是你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你讓我怎么放心?這一次你暈過去了六個多小時,六個多小時,你知道你媽媽有多擔心嗎?如果你下一次在這種地方一睡不醒,我們家就真的完了。七年前的那些事情已經夠要命了,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我跟你媽媽,真的……’
】
緊繃感已經到了后腰,張銘知道,這樣下去一定不會有結果,他立刻開口說道,
“爸爸,給我最后一次機會。一個星期,我每天早晚,每十二個小時給你們發(fā)一次消息,如果我在這一個星期里面再遇到什么情況,我就立刻回家。絕對不說二話。”
老張目光低垂,想了一會之后,
“那你每天必須跟趙醫(yī)生聯(lián)系,匯報情況?!?p> “沒問題?!?p> “那好,”老張終于再一次抬起了筷子,“一個星期,早晚聯(lián)系。”
“嗯?!?p> “一會給你媽打個電話,”老張扒著碗里的飯,“她擔心得要死,本來下午又準備趕回來的,我好說歹說才給他勸住了。”
“我剛剛拿衣服的時候就給她發(fā)過短信了。不過晚一點我會打的?!?p> 張銘從湯碗里盛起來一勺湯,準備往碗里倒,弄個湯泡飯。結果勺子剛到碗邊,又想起來父親不喜歡他這么吃,“影響消化”。
湯勺還貼著碗口,他看一眼父親,老張正在看著他。
但是。
“銘銘,你大了,”老張目光移開,夾起一筷子菜,“身體是你自己的,爸爸媽媽尊重你的決定?!?p> 【決定是我的,但代價得所有人一起承擔……他們兩個也不是醫(yī)生,我這個情況又是這種……我何嘗不知道這里面的辛苦呢……】
他把勺里的湯送回了原處,
“我知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p> 晚飯氣氛有些沉重,但最終以聯(lián)合聲討曾律師無窮盡的購鞋欲望愉快收尾。
吃完飯老張沒有多留,
“不早了,我明早還有事。工地那邊沒有忙完?!?p> “爸爸慢走,路上小心?!?p> 送走了父親,張銘立刻撥出了自己老娘的電話,
“你爸搞完了?”
“嗯,媽,我剛剛跟爸爸商量過了,我想還是在這邊再最后留一個星期,再試著把藥斷一下,我不想永遠靠那個東西活著。不過我答應爸爸了,每天早晚給家里發(fā)短信聯(lián)系報平安,而且每天要跟趙醫(yī)生匯報身體的情況。”
張銘說完這段,原以為母親會有什么激烈的反應,畢竟之前老張已經給他通了氣,說讓他小心。
結果,
“一天報三次平安,都要發(fā)到我的手機上,而且我還會隨時打電話確認,一旦我聽出來什么不對,我們馬上就把你接回來?!?p> 張銘握緊了手機,
“謝謝媽媽。”
“說什么傻話。我這邊有點忙,這邊的案子最近起了一點變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先掛了?!?p> 聽到電話里的嘟嘟聲,張銘立刻想起來之前伍泊淵提到的他能夠靠這個案子賺錢的事情,他剛剛收到那個家伙的包裹當天下午曾律師就遇到案件上的問題,這事兒也太巧了。
他連忙給曾律師發(fā)去短信,
“我聽說伍叔叔他扯到媽媽你的案子里面了,你可以試著找找看他那邊?!?p> 短信發(fā)完,對方并沒有立刻回復。反而是過了好一陣之后,張銘才從伍泊淵那頭得到了回信,
“叛徒。”
張銘馬上回復,
“平一下賬而已?!?p> 之前伍泊淵給他的那三段視頻,張銘早就從中間看出來了門道:
談判是直接的錢,有一邊明顯在給對方設套,而第二段里面那幾個欺壓弱者的家伙隱瞞了自己的外債,他們正在計劃逃跑賴賬,而第三部里面那個出軌男隱瞞了大量的財產。
這三段加起來,張銘往少了估計有大幾百萬的生意,而按照張銘對伍泊淵的了解,那家伙至少能撈出來這個數(shù)字的三倍。
果不其然,張銘的消息發(fā)出去之后,對方并沒有再多說。
接下來就是趙醫(yī)生這邊了,他答應了父親要跟對方聯(lián)系。
“喂。趙醫(yī)生?”
電話里立刻傳來了Siri一般的合成女聲,
“張銘,你能不能跟你媽媽解釋一下,你這個情況不是我造成的?!?p> 【啊……看來曾律師下手有點狠……】
“實在是不好意思,我的錯,我一會就跟她解釋……”
“不。不。不。請你還是先把電話掛了跟她解釋一下吧,祖墳變化糞池我倒是不在意,但是如果我全家每年在看守所過年的話就實在是有點要命了?!?p> 【天哪……這下手也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萬分抱歉!我馬上就給她打電話。”
張銘給曾律師打去電話,兩人聲討了一波伍泊淵之后,經過一陣艱難的勸說,張銘說自己是白天出門曬了太陽有點不太習慣,又找了一大堆理由之后,這事算是有了個了結。
“好了好了,我跟我媽說清楚了。你不用擔心,你們家人可以回家過年了?!?p> “等。等。你這話的意思是,我們家人已經在看守所里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口誤,口誤?!?p> “啊,那就好?!?p> “嗯……”
【不過離事實也不太遠就是了……】
“你情況怎么樣,聽說你今天在失去身體動物性機能下的潛意識飄離了好幾個小時?!?p> 【這段用合成音略喜感……】
“是……這次,有點久?!?p> “開始之前有什么征兆嗎?”
“呃……”
張銘稍稍猶豫之后,把自己遇到的情況告訴了趙醫(yī)生,從伍泊淵的信息內容一直到他跟伍濤確定情況。
“這樣啊?!?p> “怎么了?”
“我不是很確定,不過?!?p> “不過什么?”
“我覺得你應該趕快跟那個楊鈺表白。越快越好,最好就在這個星期之內。”
電話后半段還持續(xù)了大概半個小時,但是張銘記憶里的那些全是電子噪音。
掛斷了這個電話之后,張銘原本應該休息了,但是他沒有,他再一次拿起了手機,
“阿濤,你聽我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p> 張銘手握電話,難掩心中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