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洪升的夙愿
太陽從海平面上升起,旭日晨光,波光粼粼的平戶海風平浪靜,海鳥飛過林立的桅桿,發(fā)出煩人的鳴叫,這些小畜生趁水手們還沒有起來的空子里在甲板上跳來跳去,留下斑斑點點的遺留物。
李旦府邸后宅中,一間偏僻的客房里,聶塵和鄭芝龍鄭芝豹被喚醒,一起醒來的,還有五個打工仔。
洪升站在門口,帶來了兩個雜役,捧著幾個食盒。
“稀粥加腌蘿卜,極好的早飯。”他眼神復雜而略帶嫉妒的看著打哈欠的聶塵:“趕緊吃,吃完了我?guī)銈內(nèi)ゴa頭?!?p> 昨天夜里,激動地幾乎不能入眠的幾個人熱烈的討論了好久,快天亮時才昏昏沉沉的打了個盹,此刻還眼皮發(fā)沉,不過一聽到碼頭二字,立馬就精神起來了,紛紛嘻嘻哈哈的笑著,圍著食盒邊吃邊興奮的聊天。
“哎,你們知道不?那只船是我們兄弟拼了性命才從陳瞎子手里奪來的,當時多兇險,你們根本想不到。”
洪旭五人一起唏噓,嘴里咽著粥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驚嘆。
陳衷紀還像捧哏一樣來了一句:“陳瞎子是海上巨梟,行事狠毒,非常厲害的,大明官軍剿了他幾次,卻沒有奈何。”
于是鄭芝豹更加得意了,他把一條腿踩在凳子上,手里抓著一根蘿卜干,傲然的吹噓:“你們當過漁民,必然聽說他的名聲,聽說在澎湖一帶,提起陳瞎子,能止小兒夜啼,是不是?”
“是,是。”咀嚼蘿卜干的聲音連連響起。
“但我們兄弟怕他了嗎?沒有!”鄭芝豹大手一揮,毅然咬了一口手里的蘿卜干:“那一日,我來說給你們聽?!?p> 鄭芝龍平靜的坐在聶塵身邊,聽著弟弟吹牛逼,一雙眼睛卻盯著朝這邊走過來的洪升。
聶塵端著一碗粥,坐在桌邊,慢慢的喝著,洪升走到他身邊,想說點什么又沒有開口,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一樣繞著桌子轉(zhuǎn)了兩圈,裝作看床看房,眼珠子到處轉(zhuǎn)。
聶塵瞧出他心中有話,對這位熱心的年輕人他頗有好感,畢竟剛來平戶,就是洪升帶著他到處選鋪子看地,能招募洪旭五人,也有洪升的功勞,人的個性也隨和,于是想了一下,拍了拍身邊的凳子。
“洪兄還沒吃吧?坐下一起?!焙樯昙o比聶塵大一歲,論輩分當稱呼一聲哥。
洪升大喜,果斷落座,不過坐下后又猶豫起來,坐在凳子上摸摸桌子摸摸大腿,手腳無措。
最后,他還是開口了。
“聶兄,我比大你一歲,稱你一聲聶兄好不好?”洪升試探的說道。
得到聶塵愕然的眼神答復后,他立馬又道:“聶兄昨夜在山鹿館一夜成名,連殺兩個辱我明人的浪客,今早上連街上買菜的小販都知道了,到處都在傳說你的事跡,整個平戶明城都傳翻天了,人人都說聶兄替天行道,是個俠義之人,當?shù)闷鹆x士的名號?!?p> 聶塵和鄭芝龍對視一眼,彼此苦笑,這并不是什么好事。
洪升接著說:“其實當英雄,我也想的,就是沒有聶兄這樣的身手和膽魄,聶兄不知道,我小時候是漳州的童生,是自己考上的哦,不是拿錢買的,十二歲就中的?!?p> “讀書人自然不便打打殺殺的,我們粗人就不一樣了,從小就舞槍弄棒。”鄭芝龍笑起來,從喝著的飯碗上看向洪旭,不過馬上補充了一句:“我大哥可不同,他也是讀書人?!?p> “哦?”洪升眉毛挑了挑,拱著手用明亮的眼神看著聶塵:“聶兄也考過科舉?”
聶塵回憶了一下,哦,好像自己真的也是個童生,就是不知道是老爹買的還是自己考的。
“大概是吧,也是個童生?!甭檳m不是很肯定的答道,過去的記憶很模糊,也沒個文憑告身啥的來證明。
“是嗎?簡直文武雙全啊!”洪升激動起來,一下子覺得和聶塵的距離拉近了不少,仿佛同是童生,天然的就是一類人一樣:“怪不得我從第一眼看到聶兄就覺得器宇不凡,原來聶兄也是孔孟同道,失敬失敬?!?p> 他起身端正的拱手,聶塵拉他坐下,笑道:“你原本沒有這么文縐縐的,怎么突然斯文起來了?”
“原來是不知道聶兄也是讀書人,自然要隨意點,現(xiàn)在知道了,必須要講禮儀,不可唐突?!焙樯馈?p> “既是讀書人,就該在仕途上搏一搏,求學奮進,前景光明,怎么也來倭國了?”聶塵喝著剩下的半碗粥,遞給洪升一塊蘿卜。
洪升一聽,黯然神傷,接過蘿卜恨恨的咬一口:“說來話長,若不是逼不得已,誰會來這邊冒險啊?!?p> 他搖著頭,把自己的身世慢慢道來,原來洪升家世小康,在漳州本是供著幾架織機的小作坊主,一年辛苦,頗有積蓄,在城郊置有一點田地,家里也有余錢供他上私齋念書。
不料天啟初年,稅監(jiān)橫行,蘇州織造太監(jiān)在漳州大肆征織機稅,無論織機運作與否都必須繳納,稅額極高,小戶苦不堪言。
于是種種逃稅手段層出不窮,洪家采取的是通用的作法:投靠大作坊主。
大的織造作坊都是官宦人家開的,背景很深,后臺極硬,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他們一般不會有稅監(jiān)敢上門收稅的。
但這次不同,織造太監(jiān)挨家挨戶的統(tǒng)計,鐵面無私,不論你家后臺在京城里如何的呼風喚雨,該交的稅,一文錢都不能少。
洪家的那幾臺機子,當然也不能免去。
這樣一來,矛盾就深了。
在一些有心人的煽動下,漳州織戶堵了知府衙門,下跪請愿,這種影響稅收的請愿自然是沒有效果的,知府裝聾作啞,稅監(jiān)態(tài)度蠻橫,揮舞大棒,將織戶們打散了事。
事態(tài)升級,有人混在織戶當中打了征稅的稅吏,有幾個人受了重傷,這就是當時有名的漳州織戶之亂。
官府用雷霆手段予以鎮(zhèn)壓,洪家因為在請愿書上簽名靠前,被拿了當?shù)湫?,父親被捕下獄,不明不白的死在牢里,家里財產(chǎn)被抄拿,剩余的被親戚窺視,一點點的蠶食一空,母親絕望病亡,丟下十幾歲的洪升哭天無路,吃了幾天百家飯后,被一個跑海路的叔伯帶到了日本,在李旦賬房中做事,混一口飯吃。
“但是我一直想著大明,我想回家,回去把我爹媽的仇人一個個手刃!”童生眼里冒出戾氣,平和的臉變得猙獰:“賬房中成天無所事事,混吃等死,在這里我快要憋出病來了,我要上船,去海上混出名堂,做一個像聶兄這樣敢作敢為的男子漢!”
他猛地站起,在聶塵還沒反應過來時噗通一聲跪下,納頭就拜。
“請聶兄向李老爺說一聲,把我要過去,我愿從雜役做起,在聶兄的船上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