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又見顏思齊
站在岸邊,臨水而望。
船比站在遠處看起來更為龐大,鳥船長二十來米,一根龍骨貫穿全船,三根高高的桅桿直刺藍天,白帆半卷半張,幾處破損的洞在海風中獵獵的張揚,船沒有載貨,吃水很淺,高高的漂泊在水面上,斑駁的船底漆暴露在空氣中,與新漆裝的船身桐油涇渭分明。
船尾巨大的舵面也伸出了一半,幾乎有一個雙臂伸直那么寬。
“船工說,龍骨沒有被打壞,受損的只是船板和一些水線上的部分,所以修理起來很快,今后也不會有影響。”洪升在近前對聶塵說道,他功課做得很足,對這艘船的情況非常了解:“聶兄大可用它一展宏圖、劈波斬浪!”
聶塵笑著和鄭芝龍對視一眼,都是意會。
“我們上船看看吧?!?p> 聶塵信步往前,踏著跳板朝船上走,踏板架在棧橋和船身之間,寬不過一尺,懸空四五步,晃悠悠的很容易讓不習慣的人摔倒。
洪升殷勤的走在前面,腳下牢牢的鎮(zhèn)住了踏板,到了船上還回頭站定,用雙腳固定跳板,以便聶塵等人順利上船。
這種細心的舉動,令聶塵和鄭芝龍兩人又是對視一笑,聶塵隨和的對洪升點頭致謝,而鄭芝龍則面目凝重,若有所思的把眉毛緊了緊。
上了船來,腳踏船板,聶塵又覺得這船其實沒有看起來那么大了,不但跟施大喧的同福號沒法比,感覺連船廠里其他待修的船都比不上。
船有三層,底艙為壓載艙,蓄水儲物,第二層為貨倉兼水手住艙,最上面就是甲板,上下間用木梯連接。船頭船尾稍稍高出船身,下尖上寬,尾部有根長櫓,甲板通透,站在船中間可以毫無障礙的看到首尾兩端。
船頭處有門大炮,用木頭炮架固定住,看樣子是鑌鐵鑄就,炮身繞了好幾道鐵箍,銹跡斑斑,除此之外再無火器,一些零散的冷兵器隨意的丟在角落里,如沒了刀柄的刀子,折了一半的長槍。
這樣的船自然不是同福號的對手。
聶塵抬頭瞧瞧掛在主桅頂上的繩網(wǎng),又撿起一個斷了一個指頭的鐵爪看了看,當初在海上,陳瞎子的人就是靠這些東西跳幫貼舷的。
自然打不過的,靠這些東西,根本打不過李旦的武裝商船。
聶塵在腦子里重復了一遍,搖搖頭,把鐵爪丟進海里。
鐵爪入水,濺起一朵浪花。
靠這樣的船來劫掠,根本靠不住啊。
聶塵看著跳了兩跳的浪花,心中想道:這年頭當海盜看來不是那么容易的,船入大海,人人都是海盜,殺了人搶了貨朝海里一沉就什么都沒了,誰也不知道,你想搶別人,說不定會連小命都丟了。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你盯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啊。
就像陳瞎子一樣,想搶同福號,卻被同福號連人帶船都收了,虧大發(fā)了。
聶塵在丟鐵爪發(fā)愣,旁人卻沒他那么好的耐性。
如同魚兒入了水中,一上船,洪旭等五人就手腳不安分的左右四顧,東瞧西看,情不自禁的摸著手邊的船身部件,愛不釋手。
鄭芝龍見了,仿佛漫不經(jīng)心的問道:“怎么?手癢了?”
洪旭等人賠笑:“是啊,多年沒有摸船,突然上來,有些觸景生情?!?p> 鄭芝龍攀著主桅,朝上指指:“來,看看有沒有手生,誰能上去放帆?”
放帆落篷,是水手的必備技能,熟練的水手能像猿猴一樣徒手在幾十米高的桅桿上爬上爬下,縱然是大風巨浪之間也毫無懼色,更有平衡能力出色者,還可在一根胳膊粗細的橫桅上直立行走,比市集上走高空繩索的雜耍藝人還要厲害。
陳衷紀應聲而出,朝手心里吐了兩口唾沫,雙腳一跳,手腳并用,整個人仿佛在平地上跑步一樣蹭蹭蹭的就上了桅桿,速度快得驚人。
聶塵等人仰著脖子,看著他幾個呼吸間就沖上了橫桅,在狹窄的橫桅上跳了兩跳,就蹦到了橫桅頂端,靠兩個腳掌固定身形,蹲下身子三兩下就解開了捆扎篷帆的繩子。
“另一邊我們來!”
甘輝和鐘斌不甘示弱,爭先恐后的攀上桅桿,一前一后的爬上去,速度一點也不比陳衷紀慢,兩人一人爬到橫桅另一頭,松開繩纜,另一人直接爬上了最高的桅頂,將最后一根綁牢主帆的繩子解開。
隨著三人的動作,那面大如整個甲板面積的主帆瞬間沒了束縛,嘩啦啦的從橫桅上松了下來,底下的洪旭和楊天生手腳麻利的扯著繩子,雙臂用力,將整塊帆面拉上了桅頂,幾乎就在鄭芝龍話音落地的片刻之后,鳥船的主帆就鼓帆而動、蓄勢待發(fā)了。
“好快啊?!焙樯康煽诖舻目粗@一幕,差點擊掌叫好:“太厲害了,這等技藝,放在平戶港任何一只船上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很多船老大求都求不到,聶兄,你撿到寶了!”
說實話,聶塵都有些意外,洪旭說他們本是漁民,迫于生計才從大明來日本謀生,沒想到船上功夫這么了得,于是稍微驚訝之后,略感慶幸。
洪旭五人升帆之后,毫不消停,又忙前忙后,扯繩拉錨,把鳥船伺候得溜溜轉,動作連貫配合默契,一舉一動都熟練無比,一看就是長期在海上漂的熟手。
“大哥,看樣子,這只船僅靠他們五個人就能開走?!编嵵堃矘O為滿意,在聶塵身邊低語道:“這下水手的問題可以解決了?!?p> 聶塵深有同感,道:“對,這幾人可堪大用?!?p> “不過,不知其心如何?!编嵵堃馕渡铋L的又道:“現(xiàn)在他們是戴罪之身,在平戶舉目無望,只能靠我們生存,如果今后泛波大洋,這些人會不會起異心呢?恐怕還是要防備防備?!?p> 聶塵瞇起眼,看著正在喊著號子拖動前桅橫帆的五個人,沉聲道:“這只能讓時間來驗證了。不過,我倒是覺得,這五人不是宵小無義的家伙?!?p> “大哥何以見得?”
“你知不知道,今早上太陽還沒出來,他們出去過一趟。”聶塵道。
“嗯?”鄭芝龍眼神一冷,變色道:“不知道。”
“他們?nèi)チ嗣鞒?,黃老漢賣酒的鋪子,那時你和鄭芝豹還在睡覺。”聶塵不緊不慢的說道,仿佛在敘述一件小事:“在鋪子外面擺了柱香,祭祀了一下,叩了幾個頭,好像還感謝黃老漢以前的照顧?!?p> “特意去祭祀的?”
“是啊?!甭檳m雙手抱著臂膀,深吸了一口氣:“我打聽了一下,他們五人初來平戶,窮得要飯,是黃老漢接濟了他們幾頓,才沒有餓死,所以昨晚上殺了兩個浪人之后,他們趁天沒亮就去燒香,告知九泉底下的黃老漢一聲,替他報了仇?!?p> 鄭芝龍嘴里嘖了一聲,沒有搭話。
“所以,這樣的人,我覺得本性至少不壞,不管他們幫倭人放高利貸做了多少惡事,起碼的道義還是講的?!甭檳m伸了個懶腰:“可以放心使用。”
“既然大哥這么說了,我自然沒話講?!编嵵堃颤c點頭,眼睛眨了眨,突然想到了什么。
這件事聶塵怎么知道的?
他偷偷瞄了聶塵一眼,發(fā)現(xiàn)大哥在打哈欠。
洪旭五人偷偷出去,連自己都沒察覺,聶塵卻發(fā)現(xiàn)了,還跟了上去,親眼目睹五人燒香叩頭,回來還不動聲色,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
這意味著什么?
鄭芝龍覺得渾身的毛孔在短短的一剎那打開了不少,一股寒意沖了進去。
“咦?有船進來!”
洪升詫異的喊聲打斷了他的遐想,循聲望去,只見一艘大船磕磕絆絆的沿著水道駛入了這片水域,有人站在船頭,扯著嗓子正在高聲呼喚工匠。
“顏思齊!”聶塵手搭涼棚,看到了那個大桑門的人,原本淡定的臉驟然驚訝起來,鄭芝龍被他這么一說,頓時也記起來那個大胡子的海盜來。
在香山破獄而出的海盜,在船廠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