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席對平生志
忙忙碌碌,一天就過去了,晚宴時狄仁杰辭了眾官佐的大宴款待,卻指明讓張縣令安排了一桌小宴招待。
狄仁杰還想趁機(jī)多了解一點,因為張縣令的行舉令他很意外。
二人在后衙的書房里布了一張小席,狄仁杰上席張嘴欲言,梅哲仁卻拿話堵了他:“官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欲為民,先裹腹。”
狄仁杰忙了整天,下船后只是補了些午點,正餓得發(fā)昏,見如此也不計較推托,抄起筷子便大肆饕餮起來。
梅哲仁對吃的不甚講究,但知道不在多而在精在好,三五個合浦出產(chǎn)的海鮮,粉絲蒸沙蟲、油爆大蝦、檸檬蟹、香煎黃魚還有一道生炒魷魚,輔以果疏,不奢華,但很周到。
后衙的廚子也換成了學(xué)霸軍的人,耳濡目染梅哲仁的廚藝,把菜肴料理得鮮味爽口,讓狄仁杰大呼過癮,吃到想吞舌頭。
等到吃飽了狄仁杰才想起來,他還想多跟張縣令聊聊呢。
于是他拿起了酒盞,邀了梅哲仁一杯,放下酒杯才道:“吾實不明,以張明府之才具,為何要走幸進(jìn)之路?”
梅哲仁終于明白前面的冷遇是為什么了,他哭笑不得,只得向狄仁杰拱了拱手道:“學(xué)生不知為什么大人認(rèn)為這是幸進(jìn)之舉?”
狄仁杰很有把握,老神在在道:“驅(qū)眾鄉(xiāng)紳聚利而賄上,雖不違律,卻有違人臣之道,不是幸進(jìn)是什么?”
原來狄仁杰是這么想的,還是有些文人的潔癖啊,梅哲仁點頭受教,看到桌上的菜肴,心生惡趣,便指著菜肴問狄仁杰:“大人以為這幾味菜肴可御饑?”
狄仁杰被問得莫名,雖不耐煩,仍答道:“滋味鮮美,可稱豐宴?!?p> 梅哲仁接著便道:“清粥淡飯亦裹腹,時令香鮮同溫飽,能食佳肴,何必苦口?”
狄仁杰聽出了梅哲仁借物喻事,也跟著問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頓頓時鮮再食粥飯便無味,然何來食材豐足不絕?”
“烹調(diào)手段高則粥飯亦甘甜可口,上位者喜可口飯菜,非好珍禽希獸。”
“然精于庖廚之道者鮮矣,眾人只能捧出淡食,奈何?”
狄仁杰說完自己便搖頭無奈,他也知道不能全怪張縣令,但他過不了心理關(guān)。
梅哲仁這回去笑了,坦然道:“精心則精藝,學(xué)藝不精,心思不純,卻要怪罪于人,非君子也?!?p> 這個潛規(guī)則還沒法拿到明面上來說,狄仁杰干脆不做聲。
不能冷場,梅哲仁只得自說自話:“除琉璃器,合浦海貿(mào)還有一物可稱營建利器,得自海外的一種灰土,遇水則凝,海商們說是上古息壤?!?p> 狄仁杰沒好氣道:“聽說了,亦是稀罕之物,一時奇巧。”
梅哲仁還是耐心地解說:“不管其是否息壤,然其理甚深,上古治水,鯀以息壤行圍堵之法而不利,大禹行疏通之便而捷之,蓋堵不如疏,阻不如導(dǎo)?!?p> 說到了這一點狄仁杰終于被挑動,他嘆道:“眾人所睹,非其果,在其行,汝之行徑難測?!?p> “合浦所舉于圣上益乎?于下官惡乎?于鄉(xiāng)紳酷烈?于民眾苛猛?”
這四問問得狄仁杰話不所出,他沉思了一番瞪著梅哲仁賭氣道:“于禮不合,德行有虧?!?p> 沒想到成為宰相前的狄仁杰還會有這樣扭相公的一面,梅哲仁笑了笑道:“學(xué)生曉得一個道理,為貪官需奸人,為清官需奸雄,為官一任牧民一方,于學(xué)生看來,填飽治下民眾的饑腹,是最大的德政,最高的禮儀,仰不畏天,俯不愧地,至于私德小禮,學(xué)生無謂。”
這句話讓狄仁杰眼都瞪大了,喏喏不知如何言表。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悶了才道:“未料張明府胸中竟如此錦繡,昔年閻文本閻大人譽某為滄海遺珠,這句話,應(yīng)轉(zhuǎn)贈張明府才是。”
梅哲仁卻寵辱不驚道:“學(xué)生還是愿意在地方多為百姓做點事,朝中那個大染缸,學(xué)生還是敬謝不敏了?!?p> “哦,為什么,以張明府的心胸,正合一展抱負(fù),匡扶圣人,廣安黎庶,屈居一小縣,太惜才了?!?p> 狄仁杰說完向空拱手:“賢人親近,小人自遠(yuǎn),吾輩不進(jìn),則彼輩據(jù)之所有,塞聽圣主耳目,不堪設(shè)想?!?p> 這又是皇上圣明,只是奸臣當(dāng)?shù)滥且惶?,梅哲仁無法共情,但他也不能直接貶斥這種說法。
梅哲仁沉吟了一下才道:“學(xué)生做事,自詡為不擇手段,只要不侵凌律法,且對大多數(shù)黎庶有益,學(xué)生就會去做,然天心難測,萬一哪一天猜得不準(zhǔn)了,那怎么辦?”
說完他直視狄仁杰數(shù)息才道:“況且朝中輦輦諸公,無私邪,無隱乎?”
這是他想試探一下狄仁杰的看法,梅哲仁是一個只看結(jié)果不論過程的人,他不想戴著腳鐐跳舞,所以他想看看狄仁杰的反應(yīng)。
那天晚上他跟彭簡聊過之后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古人不但不傻,還聰明得緊,有太多事情不是不知道,可以知道了也沒辦法,這在后世叫做思想局限性,他想看看一世人杰的狄大人,對這點是怎么看的。
這可以做為一個參考標(biāo)桿,對他以后跟這些歷史上的有名人物打交道很有用。
狄仁杰長考之后,臉色變得有些青白了,但目光卻更銳利:“依吾看,張明府還是持守己志,在地方牧民較好,以張明府的心性,到了朝堂定又是一番風(fēng)雨,現(xiàn)在的朝堂,亂不得啊?!?p> 梅哲仁欣然舉杯跟狄仁杰祝酒道:“學(xué)生本志不在此,亦不抱憾,況且以學(xué)生之見,朝中將有大變,圣上理政的精力恐怕與日而減,學(xué)生還是安居一隅,靜觀風(fēng)云的好?!?p> 這番話又把狄仁杰嚇了一跳,以狄仁杰的細(xì)心勁,御前近侍,肯定會觀察到李治的情況,有所猜測很正常,但是張縣令如何得知?
他朝著梅哲仁厲聲道:“汝何知之?”
梅哲仁一臉平靜地回答:“估妄猜度,不曾想一語中的,去歲太子盛年而疫,此前圣上本意太子監(jiān)國,吾測圣上龍體欠安,太子應(yīng)無大癢,走得有些意外,這些是去交趾時與義父閑談所涉?!?p> 狄仁杰臉色稍緩,但還是很難看,梅哲仁又繼續(xù)道:“吾知圣上不喜太原王氏,然學(xué)生與子安吾弟一見如故,相吐傾心,又見老父躑躅,不忍其孤苦,故殷勤前后?!?p> 狄仁杰也嘆道:“王子安之才,令人嘆惋啊?!?p> 這個時候正適合打蛇跟棍上,梅哲仁還想往南選里摻些沙子,又想將兄弟親友調(diào)到合浦左近來。
“子安其實早應(yīng)遠(yuǎn)避江湖,則不受叵測,宮闈高壘,庭院深深,如臨深淵?!?p> 說完梅哲仁又道:“學(xué)生有個不情之請,望大人成全。”
狄仁杰倒是爽利:“但言無妨,只不違公義,吾必竭力相助。”
梅哲仁還是拱了拱手才道:“學(xué)生欲全義父人倫,拜托大人將子安的兄弟調(diào)往廣南,近侍其父,以防白首不測?!?p> 這話戳中了狄仁杰的心懷,他不免感嘆:“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王子安說中了為官之艱難險阻,吾可成全此孝心一片?!?p> 可感嘆完狄仁杰又馬上重立雄心:“然王子安亦有言,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孟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p> “狄大人勉為其難,令學(xué)生銘佩,雖心向往之,然力不能及,慚愧!”
梅哲仁說罷與狄仁杰互敬一杯,狄仁杰卻看著梅哲仁苦靨愁眉,為難再三才一飲而盡,卻咬著牙道:“吾且試補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