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有些乏了,春困。琳瑯,你的婚事,我鐵定放心上,容我再好好想想,你且別心急,一定給你覓一戶好人家?!?p> 陳其玫打發(fā)起琳瑯,琳瑯朝她屈膝一拜跨出門檻。
陳其玫嘆了口氣,道:“這妮子不好對付,要把她配了也難,保不齊白羽就發(fā)瘋搶人?!?p> 蓉姑姑趕緊附和,上了年紀的自梳女,總有種欲求不滿的刻薄勁兒?!罢媸莻€掃把星,說話那輕蔑的口吻,還當自己是個含著金鑰匙的大小姐呢?!?p> 陳其玫捏了捏太陽穴,總覺得有事要發(fā)生?!鞍子鹉??”
蓉姑姑道:“清早出門去聚寶齋了,說是去淘寶貝了?!?p> 陸白羽意氣風發(fā)地駕馬回府,躍下金縷馬鞍,徑直往百花園走去。
越過繁花勝景的百花叢,穿過青石板路,繞了整整一圈,未見琳瑯的蹤影。
青萍居是陸府上丫鬟休息的地方,只有等級高的姑姑們住在青萍居明間正室中,其他品級較低的丫鬟住在左右兩排的丫鬟廡房里。
琳瑯的床褥位于廡房內(nèi)最外側(cè)靠窗靠門的地方,清晨初生的旭日會第一個曬到她的臉上,入了夜,廡房里點起了小蠟燭,她總是離光明最遠的人。琳瑯坐在床褥上,緣墻靠了一身,借著自然光縫著那雙磨破底的迎春花紋布鞋。
琳瑯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走,陳其玫的多番試探讓她精疲力竭,她如今敢耍點嘴皮子的心計,全仗著陸白羽對她的鐘情,有朝一日陸白羽對她因求而不得而厭倦,那么她真的只能成為甕中之鱉,由得陳其玫任意拿捏。
琳瑯籌算好要逃跑需要一雙牢靠輕便的鞋子,她趁著現(xiàn)在廡房里只剩她一個人的機會趕緊縫好一雙。這些年在陸府當差伺候百花園,每月的月錢她分文不用都存下來,后半夜已經(jīng)縫在隨身的褻衣內(nèi)袋里。在陸府當差出門的機會少,長安城除了陸白羽經(jīng)常去的坊街,其余的地方她一無所知,因為知之甚少,所以無法規(guī)劃逃出陸府后安頓的地方。
正是因為不知,才讓她心底更向往。她時常仰望的藍天,自由自在掠過的飛鳥,她一直隱忍著等待羽翼豐滿的那一天。
縫好了一只鞋底,琳瑯抬眼望了望窗外,正看到陸白羽往廡房方向走來,她把鞋子往床底下塞了塞,撣了撣衣服上散落的線頭,挽起了和善的笑臉走出廡房。
陸白羽拎起一側(cè)的袍角,快步朝琳瑯跑過來,琳瑯隱隱察覺到,也許離她逃出陸府只欠一個時機,而陸白羽便是給她帶來時機的人。
陸白羽拉起琳瑯的翠衫盈袖,張望了四下無人,帶著琳瑯靠著朱漆抱柱邊坐下,眉峰凝聚。“我剛?cè)チ艘惶司蹖汖S?!?p> 琳瑯問道:“大少爺,又淘了好寶貝?”
陸白羽匆忙從外趕來,說話還帶著些微的氣喘?!耙f好也好,不好也不好,關鍵在于,摸不清路數(shù),不知道真?zhèn)?。?p> 琳瑯打趣說道:“大少爺鑒寶無數(shù),什么稀罕的東西能夠難倒你?”
陸白羽斂容道:“人皮?!?p> 琳瑯心里咯噔撞了下,說不出喜怒,只是這藏寶圖來得未免太輕巧,不免讓人生疑。世上的好事即便多,也不至于摩肩接踵往陸白羽身上趕。
陸白羽看琳瑯一時凝重,面上無反應,以為姑娘家膽子怯?!敖鹄习寤艘蝗f兩重金從一個江湖雜耍藝人手上買下來的。那雜耍的,人可真夠精明的,要不是金老板認出那兩張人皮,現(xiàn)在還捆在桌腳上墊著地呢??山鹄习彘_口要賣,雜耍的行走江湖一看金老板就是款主兒,有錢有眼力勁兒,就坐地起價,把墊桌腳的兩片玩意兒硬是叫價到了一萬兩?!?p> “墊桌腳?”琳瑯掩口葫蘆,“那人皮上的圖案還能辨嗎?”
陸白羽說道:“倒是比之前那張清楚點。我粗略看了一遍,兩張圖案縫在一起,有點像長安城附近的山脈。”
琳瑯只管聽著陸白羽的分析,江湖雜耍會有人皮藏寶圖,金老板看重了會賣一萬兩的高價,聽這些段子就跟唱戲文里的請君入甕似的。
春風起,飄來木葉的清香。
琳瑯靜靜地聽著陸白羽的一言一句,這靜謐的畫面,在陸白羽眼里,比之任何工筆白描都要細膩。
“琳瑯,我有一個想法?!标懓子鹈蛄嗣蜃齑?,他猜不透琳瑯對他的心意,好似全無愛意,又好似應該有些情愫。陳其玫吃了秤砣鐵了心要他迎娶尚書令的千金,他跟琳瑯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而琳瑯對他的愛意完全是一潭死水微瀾。陸白羽要爭取用這段僅存不多的時間讓琳瑯把心完全放在自己身上,還有什么比兩個人相互扶持,朝夕相對更能增進感情?“不管這藏寶圖的真假,既然有了這點眉目,不如我們?nèi)ヌ揭惶??!?p> 這就是琳瑯等待的時機,還有什么比跟陸白羽一起出陸府更輕便的方法?
“大少爺。”琳瑯沉聲如糯,“什么時候動身?”
陸白羽沒想到一直溫溫吞吞的琳瑯,卻對這個建議報以十二分的感興趣,他立刻把動身的時間盡量前移。“后天。明天我會籌備好出行的物資,后天借機帶你出去。只是……這一趟恐怕會惹怒娘親,等回來以后她老人家肯定會遷怒于你。你可有后悔?”
琳瑯搖了搖頭,咬了下唇,似是給陸白羽吃了顆定心丸?!敖^無后悔?!?p> 琳瑯心想,只要出了陸府,天大地大,她決計不會再回陸府,任陳其玫捶胸頓足,想把她腸子都扯出來攪爛,都與她再無任何關系,只是有負于陸白羽的信任。
陸白羽亦有自己的考量,這一招險棋,他賭的就是讓琳瑯愛上自己,只要琳瑯心里有他,哪怕兩人策馬奔騰,浪跡天涯,私奔出逃也再所不惜。即便陸家人找到他們,到時候懷里抱著,肚子里懷著,再是費心拆散,畢竟血濃于水,于心不忍。
寒夜梨花含苞翹首,往年梨花總是風起正清明,在清明前后綻放,想來這一別怕是無緣見百花園里的梨花開了。
琳瑯站在百花園墻沿,舉頭凝視著墻頭,她打定主意要離開陸府的時候,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滿園的春色,還有墻頭上那一抹似有似無的掠影。
明年梨花重開時,她又會在哪里?至少,一定不是在這里。
琳瑯頭也不回地走向青萍居的廡房,既然決心離去,談何戀戀不舍。
陸白羽廢寢忘食了一整宿,那兩片包桌腳的人皮,依稀拼湊出了驪山北麓的輪廓,陸白羽興奮得一宿無眠。
翌日,卯時正陸白羽向陳其玫請了個早安,陪陳其玫用了早點,說了一通的體己話,一幕母慈子孝,看在蓉姑姑眼里,欣慰得老淚盈眶,感念著陸大少爺終于開了竅,再不耍小性子,知道以大局為重。
花開風早,梨花紛紛揚揚綻放,晴晴暖暖如白日般和煦,梨花趕在琳瑯離去前綻放,似是在給她踐行,讓她這一路可以再無牽掛。
琳瑯穿上了加固的迎春花紋布鞋,為了方便爬山涉水,她特意又加了一層鞋墊,走起路來腳下軟軟的很厚實。
多年來的積蓄早已換成了一整塊的銀子,統(tǒng)共才二十兩,貼身縫在褻衣里,走起路來,二十兩銀子撞著清瘦的肋骨,雖有些疼,到底也實在。
陸白羽請示了陳其玫,聚寶齋又來了新寶貝,帶著琳瑯去淘淘。陳其玫面上不悅,到底不愿打破一起用早點時溫馨的氛圍,只好在肚子里忍下來。
琳瑯上了安車,車廂里提早備上了一套男裝,以琳瑯妙齡如花的姿色,行走江湖多有不便。
陸白羽推車廂門而入,正見琳瑯雙手托起男裝,不由面露尷尬,心里稍有一絲遺憾,早知道琳瑯要換衣服,再推遲些時候進來更好。“我進來的不是時候,冒昧冒昧?!?p> 琳瑯笑道:“羽哥,你怎知我的穿衣尺寸?”
陸白羽曖昧一笑?!捌綍r看得多了,自然記掛在心上?!?p> 琳瑯落落大方,看著陸白羽清澈的雙眸,抿唇一笑,陸白羽覺得這一趟出行計劃真是值回票價。
驪山連綿,遠望山勢如同一匹凝神遠眺、躍躍欲奔的駿馬。
陸白羽已經(jīng)在城外差人備好了兩匹千里馬,取道金光門出了長安城,陸白羽把安車上尋常的出行馬換成了日行千里的快馬。
馬行馳騁了兩日,便到了驪山附近。
琳瑯舒展著雙臂仰天遠眺,陸白羽看著琳瑯一身醬色竹報平安窄袖圓領袍衫,腰佩織錦竹葉帶,腰間斜插著一柄骨扇,姿容秀美,少年兒郎,燦若花錦。
陸白羽拿出一幅出府前連夜趕制的畫卷,陸白羽從聚寶齋金老板手上得到了三塊人皮,為了以防人皮藏寶圖被人竊取,陸白羽把人皮藏在了陸府內(nèi),只是把圖案謄抄到了畫卷上,標識出了他所得三塊人皮的圖案,其中一片圖形與另兩片看似完全無關,其余兩片都模棱兩可指著驪山北麓的方向。
琳瑯走到陸白羽身邊,千里江山壯闊雄奇,連綿起伏,畫卷圖案只是這群山中的一星半點溝壑之狀。
陸白羽看著巍巍青山盡在眼前,美女妖嬈側(cè)身可得,心中滿是壯闊的詩意,撇頭看琳瑯凝眉遠眺,便說道:“按照這地圖的方位,應該再往北走半日。”
琳瑯眉峰如墨,轉(zhuǎn)頭看陸白羽問道:“羽哥,你真的要找大江國龍脈嗎?”
陸白羽舒心一笑?!瓣懠夷耸情L安城首富,富貴于我如云煙,我要的,不過是與你馳騁山川江河的機會罷了?!?p> 琳瑯轉(zhuǎn)過身,有些話不好回答,只是羞赧的紅暈已經(jīng)延伸到了脖頸處。
陸白羽從馬鞍處掛著的行囊里取出一幅長安城周邊的地圖。“琳瑯,前面應該有一處村落,趁著天還亮,快馬加鞭,咱們?nèi)ベI一處農(nóng)居住上幾日?!?p> 殊不知,兩位衣著打扮貴氣流麗的公子哥兒,已經(jīng)落在了旁人的眼內(nèi),身后輕踏的馬蹄聲卷起塵灰。
夕陽灑下萬金之前,他們趕到了一處名叫玉樹的村莊。
別看平時陸白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至多就去酒樓、茶莊、綢緞鋪消遣消遣,到底是爺們家,血液里留著長安第一商人陸彥生的血,在玉樹村里置辦起家居來絲毫不費力。
他向村長買了一處閑置的院子,把安車上一早備下的碗筷杯碟、茶具熏香、床褥枕墊都運到院子里,連文房四寶都帶齊全了。
琳瑯見陸白羽平時謙謙公子,萬事只動口不動手,如今為了置備一處安身之地,前前后后地拾掇張羅,心里有點悵惘。琳瑯去附近農(nóng)舍家買了點新鮮的蔬菜,掏了三十文買了一只老母雞。
陸白羽見琳瑯?gòu)蓩扇崛岬臉幼樱沂痔嶂髣蓬^拎起一只母雞,笑道:“今晚上燉雞湯嗎?”
琳瑯搖了搖頭,說道:“我問了隔壁的大媽,這只母雞身形好,只好好生照看著,它天天下蛋。”說話間,母雞從琳瑯的鉗制下跳出來,撲騰著翅膀,琳瑯拉長著臉。“瞧著雞飛狗跳的,老母雞受了驚嚇,明天就吃不上雞蛋了?!?p> 陸白羽越看越喜歡,男人忙著整頓屋子,女人想著拾掇吃食,很有居家過日子的愜意。尤其琳瑯滿院子的追著老母雞,讓他更是喜上眉梢,從來沒有過這種簡單干脆的日子,就算讓他在這里當一輩子的老百姓,他也愿意。
琳瑯稍抬眼看了眼陸白羽微笑的神色,隱隱泛出些內(nèi)疚,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等陸白羽晚上入睡后,她就偷走陸白羽的安車離開。把一個對她一心一意的男人孤身遺棄在窮困落魄的村落里,她于心不忍,可是這一次出走,已經(jīng)斷絕了她再回陸府的念想,再多的猶豫,也不過是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陸白羽身為巨賈嫡長子之前從不進廚房,看到琳瑯在大灶前燒火,顯得很新奇,湊到琳瑯身邊幫她遞秸稈?!捌綍r就是這樣燒飯的呀?!?p> “府上有大灶,也有小爐子,廚房里根據(jù)不同菜的燒法,配有許多不同的炊具?!绷宅樔恿艘焕斩掃M大灶肚里燒。“到了冬天,扔幾個番薯進大灶肚里,過不了多久,就會有甜香軟糯的味道出來,用桿子翻幾下,把烤番薯扒拉出來,那滋味可美了?!?p> 陸白羽湊在琳瑯邊上,問著大灶上飄出來的飯香,過日子,估摸就是這種看得見聞得著的味道。他掏出袖口里的畫卷,扔進了大灶肚里。
琳瑯問道:“羽哥,你做什么?”
陸白羽拍了拍手,笑道:“把它燒了,帶著是個禍害,反正這幾張地圖已經(jīng)藏在我腦子里了?!?p> 琳瑯略顯憂心忡忡?!坝鸶纾覀冞@樣偷跑出來,夫人一定著急壞了?!?p> 陸白羽拍著胸脯自信說道:“別怕,有我呢。我留了封書信給娘親了,說帶著你下江南吃醋溜桂魚去了,她就算要追我們,恐怕也要往南下了?!?p> 在農(nóng)家種滿瓜秧的院子里吃了晚飯,夕陽滑落在天的另一頭,陸白羽和琳瑯閑話了幾句,琳瑯稱累,就各自回房休息。
晚風吹得空落落的院落生涼,琳瑯走到院子中央,月上中天。
琳瑯走到馬邊,馬匹正在嚼著干草,她回望了一眼陸白羽的房間。她知道陸白羽對她拳拳的心意,利用他對自己的取悅而逃走已經(jīng)是一種背叛,若是連他的馬都偷走,人格更為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