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卿剛踏入院子,守在房門前張望的秋娘、顧伯和阿平,一股腦地沖上前來。此時九兒白凈的小臉上掛著淚痕,雖已停止哭泣,卻仍是不間斷抽噎著。
顧伯一眼看到,搭在陸卿小臂上的碎裙擺和裹著九兒的披風,當下便知曉發(fā)生何事,急忙拉著阿平站到一邊,死死拽住激動的兒子,背過身去。
秋娘張張嘴想說什么,話到唇邊又咽下。她趕忙去洗衣房里,翻出一身干凈衣裙給九兒放好。使勁抹了一把眼睛,這才敢轉(zhuǎn)過身來,正對著陸卿他們二人走去。
俯首看了看懷里的九兒,陸卿向三人點點頭,緊緊抱著她進了屋子。
把九兒輕輕放上床,陸卿沒有片刻停留,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突然,他的衣袖被牢牢扯住,一回頭,發(fā)現(xiàn)九兒正死死地攥著,淚眼婆娑地望著自己,像一只受了驚嚇的雛鳥,蜷縮在一角。
陸卿扭過身,蹲在九兒床前,拉起她的手,放于自己寬大的掌中。抿起嘴,頓了頓才開口:“我就在門外守著?!闭f罷,輕輕按了一下她的手指,起身走開。
門口,秋娘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陸卿把他趕去后看到的一切和盤托出。
顧伯松了口氣,不停念叨著“還好陸公子及時相救”;秋娘瞬間落淚,捂著臉無聲啜泣,生怕房中的女兒聽到。
阿平此刻竟格外冷靜,全然沒了往日的炮仗架勢。
“陸公子,那人在何處,我和阿爹趁打更前拉了去,報告官府!要是被巡邏的人看到,發(fā)現(xiàn)你落在那里的劍,可就麻煩了!”
陸卿聽聞一驚,自己先前太過焦急,竟忘記在不遠處的巷口,情急之下失手傷了人,且此時那人是生是死,尚是未知。
待阿平和顧伯二人推著車悄聲從后門出去,假母驀地跪在陸卿面前。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說著,她一邊哭,一邊低頭徑直朝地面落下。
陸卿趕忙一把抓住假母正下沉的兩肩。
“使不得,使不得!伯母是長輩!”
強行扶起假母的瞬間,九兒打開房門,看到院中的母親,眼神躲閃。。
“公子,前庭剛打發(fā)了所有客人,還未收拾,老身先過去看一下。九兒這邊……”假母知道此時九兒面對自己,同自己面對她一樣——不知所措,甚至是刻意回避。
“是,伯母放心?!标懬鋸奈赐艘话銌炯倌盖锬?,皆是尊稱一聲“伯母”的。
……
陸卿坐到九兒身邊,一時無言。
順勢趴在他的肩頭,九兒同樣不說話。陸卿猛地攬她入懷,撫著后背,像哄孩子一樣說著:“想哭就哭吧”。
倏地,九兒放聲大哭,渾然不顧及自己的形象。臨近歇斯底里之時,她想起今日李白留下的那首詩,更覺難過。
陸卿感到肩頭濕了大片,然則毫不介懷,反倒心里輕松不少。
假如九兒憋著不哭,他更要比此刻難過愧疚一百倍——若不是自己賭氣,任她獨自前往歸漠苑,今晚之事本不該發(fā)生。
不過,多虧陸卿一直未離開露華樓,決心等她歸來,甚至出去尋找。
哭夠了,九兒隨意拿起手邊的布子,擦著橫流的涕泗。放下時才注意到,那竟是陸卿的衣角。
她抬眼看著陸卿,一對布滿水汽的明眸上下交互,盡是一副無辜的模樣。
陸卿明知此時最不該笑,但看著面前九兒宛若等待受罰的孩童,還是忍俊不禁。
“別笑嘛!”盡管仍是難過,奈何自己也有些想樂。她雖嗔怪著陸卿,但嘴角已然不住上揚。
“第一次見竟有女兒家,哭的時候也如此動人?!睂Ρ戎?,陸卿想起自己妹妹陸云頑劣哭鬧的場景,不禁打起寒戰(zhàn)。
九兒從衣襟里拿出一張手絹,丟到陸卿身上,假意氣惱地埋怨:“這些瘋話,公子說它作甚!帕子我不要了,還不快些擦一擦衣角!”
那張白絹上,分明用金線繡著一個“九”字。陸卿并未拿來擦拭污漬——他小心翼翼地疊起,放進衣襟。
又是一陣安靜,兩個人都不知該說些什么。沒有人想提及今晚之事,卻又互相擔心彼此會過于惴惴不安。
還是九兒先開的口:“公子可想聽,今日奴家在胡姬酒肆的見聞?”
陸卿當然想知道,迫切地點頭應著。
九兒吟起李白留下的那首《行路難》,講著同伽沁的交心。她回憶幾個時辰前的經(jīng)歷,此刻只覺恍如隔世。
陸卿自是不懂這云云過往,是如何接二連三地刺痛九兒的心,只能生硬地安慰上幾句。這是他頭一次感到,無能為力所帶來的絕望。
同樣被絕望支配著的,還有門外的假母。本是煨了罐暖湯,正準備端進屋去。聞聲走來,聽她說起今日的經(jīng)歷,一時間不忍打斷。
秋娘此刻,被難以言說的痛苦席卷周身。她使勁攥著手里的碗,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失手,驚擾了屋里的孩子們。
作為母親,她自覺虧欠九兒良多。她不懂那位李生的詩,卻明白女兒的心思。若不是自己的身份,九兒也不必守在露華樓陪她,更不用整日經(jīng)受風言風語的污穢。
秋娘雖請了最好的琴師、書生來教導九兒,但身居在此,無論情操何等高尚,旁人也永遠不會向她投去平等的目光。
哪里有女兒家,不想成為大家閨秀?
無論九兒對外,何等冷漠于街頭巷尾的說三道四,秋娘都知曉,卸下偽裝后的她,不過是個剛過破瓜之年的女娃娃。
人人皆道她唐九兒遠比想象中堅強,卻將那句“物極必反”拋諸腦后。
……
顧伯喘著粗氣、一瘸一拐地走進院子,假母順勢把手里的湯遞給了他。
“阿平怎么沒有回來?”眼見天黑,宵禁即始,門口遲遲不出現(xiàn)阿平的身影。
“臭小子嫌我老頭子走得慢,半路就轟我回來。”
“那人……”假母試探著。
“沒死。陸公子不過是把劍身刺入他的皮肉,我們趕過去時,那人正跌跌撞撞爬起來要走呢,阿平直接上去降住這歹人。”顧伯說著,略顯驕傲地聳聳肩。
假母長舒口悶氣,這才放心。
顧伯喝完了湯,拉起長袍,解下拴在腿上的長劍,囑咐假母務必親自交還陸卿。
說罷,湯碗又落回假母手中。
顧伯回了屋,走路又恢復正常。
踩著打更的鑼聲,阿平風風火火地跌進門。簡單地說了幾句,大致意思是京兆府當下就定了那人的罪。至于陸卿,他救人心切,頂多予以警告,再無其他。
見秋娘不放心,阿平又補充了幾句:“當官的說了:‘用意彰彰,何須再察!’那歹人簡直百口莫辯!且放心吧!”自知阿平說不出那文縐縐的話,假母心上懸起的巨石落了地。
小阿平?jīng)]有趕上熱湯,悻悻地回了屋子。
假母催促他脫下衣裳,由她來浣洗。
阿平的褲腳鞋靴上沾了大片的血紅,假母猜測是他與歹人交鋒時不慎染上的,沒有多問。使足了力氣,揉搓個干凈。心里默默咒罵了壞人幾句,隨后便回屋歇息去了。
……
銅盞中的酥油即將燃盡,掙扎著發(fā)出最后須臾的微光。
九兒哭累了,俄頃靠著陸卿合眼入寐。
陸卿本打算扶她躺下便離開,但自己的左臂尚在九兒懷里,他越是要抽走,九兒抱得越緊。不忍心再喚她起來,陸卿便倚著床梁坐在地上,左手小心翼翼地端著,生怕吵醒眼前的嬌兒。
現(xiàn)下的姿勢,讓陸卿相當不舒服。但瞧著睡夢中九兒微揚的嘴角,他業(yè)已知足。
……
夜闌人靜。
院中隱約響起木門開合的吱呀聲,少焉房后傳來掘土掀石之音。
極端疲憊加之精力耗損,陸卿顧不得周遭的動靜與手臂的酸麻,頭微微一側(cè)靠向床沿。
困意難忍,片晌便進入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