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陸府。
“此乃張仙人所贈仙丹。祝貴人福壽康寧?！?p> 這是陸夫人第二次被迫收下阿芙蓉。
畢竟張仙人名聲在外，若是平白無故將送藥人拒之門外，反倒落下“陸家不夠大氣”的口舌，叫旁人看了笑話。
待那蒙面人離開，陸卿從屏風后走出，直奔桌上的那口精致小盒。
“想是我們連續(xù)兩次收下卻不回購，那張仙人應(yīng)當不會再送了吧?！标懛蛉藵M面擔憂，她自然聽兒子說過數(shù)月前醫(yī)館的遭遇，只不過陸卿故意抹去了慈安寺的一切。
陸卿并未回答母親的話。他舉小盒至眼前，細細端詳卻看不出所以然，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容納器皿罷了，隨即又小心翼翼地拉出盒口的栓扣。
盒子打開，一陣異香撲鼻而來。瞬時，整個前庭便浸于此味道中。
“怎得一粒小丸有如此奇香？”比起平日里那些無味抑或略有草藥澀香的丹丸，阿芙蓉簡直擁有絕世香氣。別說是陸夫人如此好奇，就連在醫(yī)館和華封觀“取經(jīng)”不少的陸卿，也是心生疑惑。
陸卿趕忙合上器皿，打開房門，任穿堂風橫掃進前庭的每個角落，沖淡曾彌漫屋中的馥郁。畢竟阿芙蓉的香氣過于濃郁且獨特，光是聞味便已然令人心神不寧。
前一次陸夫人收下丹藥，陸梓庭知曉后很是不悅，千叮萬囑再不可有第二回。若是父親歸來察覺到這空氣中的異樣，自己和母親大抵是要被狠狠斥責一番了。
“難怪慕家那位成了這藥的第一大主顧，甚至不惜萬金求索?，F(xiàn)下看來，阿芙蓉真是有鬼！”陸夫人朝門外白了一眼，沒好氣地說著。凡是慕夫人看上的東西，她統(tǒng)統(tǒng)鄙夷排斥，甚至會像此刻一樣，即便毫無證據(jù)，也依舊萬般質(zhì)疑。
每月月初，慎勤觀便會派人為各大家族送去仙丹，慕陸二府自然不例外。
眼下的慕府，其實際情況的確如同陸夫人所言，已然耗資多次以求回購阿芙蓉了。
個把月的購買，早已不能滿足慕夫人對神丹的依賴。于是，從整月到半月，從半月到十天，慕家請蒙面人前來的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消息不脛而走，傳遍長安。
陸卿下午正巧與華封觀道長有約，便隨了母親的愿——帶走這破人錢財?shù)牡満ν嬉?，動身離開了。
……
平康坊，華封觀。
知客帶領(lǐng)著陸卿進了一片小林。
陸卿驚訝，在這四處皆是舞榭歌臺的繁華市井中，竟有如此洞天。
一位長髯老道正襟危坐，修習內(nèi)丹之術(shù)。
身著青衣袍，頭頂五岳靈圖冠，鶴發(fā)童顏。
“道長，有客到了?！毙〉朗看髿獠桓页?，等了片刻見師父沒有停下的意思，只能開口，顫抖著聲音小心翼翼地通報。
老道緩緩抬眼，朝出聲的方向看去，隨即手一揮，讓弟子退下了。
“陸公子，請。”道長示意他落座，又從臨身的桌上拿起一個白玉小瓶，遞給了陸卿。
陸卿向他行了禮，接過瓶子握在手中，這才坐下。
“房中并未讓他們置茶水，公子且將就品品這仙露。倒也不是什么新鮮玩意，不過是萃了些果葉精華，加上初雪后山泉凝的第一層冰，一融一合罷了?！?p> 道長說得簡單，但陸卿心里卻明白，這仙露哪里是如此易得之物。
他是懂些道法的，恰好清楚那道人修煉內(nèi)丹時的飲食講究。有幸拿到的這瓶中仙露，想來除了道長，自己該是唯一一個得了機會品飲的。
長安城的高道大德本就沒有幾人，眼前的玄陽道人更是居于首位——他精于齋醮科儀，善于踏罡步斗，學問淵博，德高望重。其德性能力遠勝于慎勤觀的張仙人百倍有余。
但玄陽道人潛心修煉，鮮少過問塵世，與陸家醫(yī)館的聯(lián)營，也是秉著救濟眾生的信念，不收一金。
如今，有人存心從中作梗，欲圖私利為害一方，他再也無法坐視不管。
前些時日，無論是他獨往醫(yī)館還是請陸卿前來，都沒有得出任何實質(zhì)性的結(jié)果，面對現(xiàn)狀無計可施。
陸卿掏出小盒，雙手托著送至道長身前。
同陸卿先前的舉措一樣，道長萬般謹慎。香氣再一次涌出盒皿，玄陽道人瞳孔一緊，取了不及小指甲蓋大小的銀匙，輕刮一層丹皮，放于舌上。隨即吐出，起身出門，舀起一旁瓦缸中的清水，不停漱口。
待道長回來，陸卿正欲學著他的模樣也試嘗一番，卻被厲聲呵止。
“此物切不可沾！”
陸卿嚇得一激靈，扔下手中小盒，丹藥也隨著容器的飛落，滾到地上。
經(jīng)過玄陽道人的解釋指點，陸卿方知曉世間竟有此等毒物。
……
這種名叫“阿芙蓉”的丹藥，是由一種西域奇花之實的精粹而成。那花據(jù)說是吐火羅國的圖騰，盛開之時滿山艷紅，風光無限。
紅花本無害處，但花期一滿，留下的果實卻不盡然。經(jīng)過一番加工處理，果實與一些并無任何功效的填充品一道磨成粉狀碎末。眼下的藥，大抵就是用那碎粉合成的丹了。
“不過，”道長輕撫須發(fā)，若有所思，“想達到他們預(yù)期的功效，必須取那未熟之果啊。若說丹藥是慎勤觀親自取材煉制，那必然是想我所想的?？赏禄鹆_距離長安，快馬且要三月之久。所以……”
“所以，這長安城附近，必然有一片阿芙蓉花海！我們?nèi)缫源藶榫€索，興許可以探查到些因果。”陸卿順著他的話想下去，脫口而出。
道長點頭贊許，陸卿雖年紀尚輕，但向來思慮周全，為人謹慎。
“來拜訪道長之前，我曾聽母親說起，慕家主母好似著了魔似的，不惜重金購買此丹。這阿芙蓉究竟有何奇效？”陸夫人雖說的是牢騷話，但陸卿依舊將其當做一條重要線索記了下來。
“她那是上了癮??！”道長聽到陸卿所言，高聲嘆息，“阿芙蓉所制丹藥，傳聞前朝便已有過類似事件發(fā)生。其藥效也果真同你聽到的那般，‘患疾者食之立減病痛，無疾者食之，立達升仙通天之感’。”
若那些時常服用丹藥的人，在所需此物之時未能立即得償所愿，他就要經(jīng)歷那強忍發(fā)作的痛苦，這種難受瞬時便可徒增百倍不止。
神思萎靡，精力渙散，便是最終結(jié)果。
隋末，舊都富庶人家大都嘗及阿芙蓉，不惜傾家蕩產(chǎn)，甚至與競爭者自相殘殺。為此，朝廷也曾私下多次派人秘密鎮(zhèn)壓，徒勞無獲。
耗了幾年光景，其殘余之勢也未能消除殆盡，最終落得國庫空虛、鎮(zhèn)壓不成反生民怨的境地。于是，那一粒小小的丹藥，成了毀掉三十八年基業(yè)的最后一處螞穴。
前朝之事，也是道長聽師傅所言記下的，至于是否確鑿，尚不可蓋棺定論。
陸卿聞后只覺渾身犯冷，良久仍是心有余悸。
“這東西可有解藥？”
“老朽只懂煉丹之術(shù)，若是尋求解藥，還是醫(yī)家說了算啊?！毙栒嫒苏f罷，擺出了修行的勢態(tài)。見此，陸卿只得拜別。
……
馬蹄輕點土石，所及之處，蕩起一圈塵埃。
陸卿并不急于回去，任由馬兒在街中漫步。
自家醫(yī)館面對每日前來尋釁滋事的那群“強盜”，已是應(yīng)接不暇，哪里還有功夫研究解藥。
醫(yī)家？還有誰人熟知黃岐之術(shù)呢？
陸卿想盡了身邊之人，正在犯難之際，身后傳來一聲毫不嬌媚的輕柔——
“陸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