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勒馬。
陸卿回過頭,身后不遠(yuǎn)處跑來一身素色。
定睛看去,是李云衣。
“方才未見公子有快走的意思,這才喊出聲。沒有耽誤公子日程吧?”云衣小跑而來,微微喘息。
“殿……”剛出口頭字,只見李云衣瞬間面色沉下,陸卿急忙側(cè)身下馬,作揖改口,“姑娘怎得在這里?”
云衣今日本是出門采買,歸來途中適逢陸卿騎馬路過——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隨著馬兒的策動晃著胸背。
“方才去了東市,可真熱鬧!陸公子,你猜怎的,整個市集其他店家合起來,都不如街口那賣丹藥的引人青睞。”云衣咋舌,一想到方才拼了命才得以從那店門口圍起的人墻中擠了出來,自是訝異。
陸卿一聽便明白,李云衣說的,十有八九是售賣阿芙蓉的那家藥鋪。
“不過,那丹倒不見得好到哪里去!”
這句自言自語恰好被陸卿聽到,本是打算寒暄過后便拜別,這下來了興趣,脫口問道:“何出此言?”
云衣環(huán)顧四周,有所顧慮。遲疑片刻,湊近了些,小聲言語:“公子若是得空,不如來寺中坐上片刻,不遠(yuǎn)處便是了。”
不知不覺,馬兒竟已走到慈安寺后門巷口。
但凡與阿芙蓉有關(guān),陸卿必會不遺余力求索,更不要說花這點(diǎn)時間聽李云衣講個故事了。
韁繩環(huán)在拴馬樁上,陸卿隨云衣進(jìn)了后院。二人并未入廳堂,而是行至云衣平日搗藥的廊上,相對坐下。
“姑娘現(xiàn)在可言究竟了嗎?”陸卿略顯焦急。若阿芙蓉真如道長所言那般可怕,眼下耽誤了分秒,興許便會釀就災(zāi)禍。
看到陸卿的反應(yīng),云衣恍然大悟——原來今日所見的丹藥,便是之前陸卿遭到生死威脅、險些因它喪命的阿芙蓉!
毫不遲疑,云衣說起半個時辰前的經(jīng)歷。
……
當(dāng)時,整個街口堵得水泄不通,云衣力氣小,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推開眼前眾人。
不過,云衣并不是那不懂變通之人。她瞅準(zhǔn)了時機(jī),跟上一個從店里出來的老伯,緊緊隨著他的步伐。老伯搡出了身前的人,云衣便見縫插針地跟著迅速通過。
不知是誰腳底下不安分,竟在她邁步時出腿。一個踉蹌,云衣無處扶持,照著老伯的后背跌去。好在人多空隙小,她又反應(yīng)機(jī)敏,一把拽住老伯的衣袖,保證了自己沒有因一時狼狽而撲向某人,失了禮節(jié)。
但畢竟是拉了陌生人衣袖。即便是情急之下的無意之舉,云衣還是十分難為情。
趕上老伯察覺衣袖被拉住而回頭,看到滿臉漲紅的云衣,不但沒有責(zé)怪,反倒囑咐她:“姑娘,你且拉著阿伯的袖子,我?guī)愠鋈?。切記小心!?p> 云衣心頭一暖,在老伯的開路下,順利擠出人堆。
二人站到一處巷口停下,云衣認(rèn)真道謝。但當(dāng)她松開那片衣袖時,這才發(fā)現(xiàn),老伯衣服的寬大袖口竟被自己扯開了線。趕上掌心出了汗,緊握的那一片現(xiàn)在還濕乎乎的。
瞬時窘迫。
她想賠禮,老伯自然是不肯。
“姑娘,一件衣服算得了什么?帶你平安出來,我這個做長輩的也算是功德一件,圖個心安?!?p> 隨后,老伯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盒,打開查驗(yàn),是一顆藥丸。
云衣作為醫(yī)者,每次藥物便想著研究一番,隨即問道:“阿伯手中之物,可允小女一看?小女也是醫(yī)家,自是對未見過的藥好奇些?!?p> 老伯猶豫再三才將盒皿遞給她,反復(fù)叮嚀:“姑娘可要留意!這是我家夫人等了許久才煉成的神丹?!?p> 端起丹藥置于鼻前,云衣細(xì)細(xì)嗅聞,若有若無的一絲香氣卷入鼻腔,雖微弱,但這味道李云衣再熟悉不過。
老伯再三催促擔(dān)心主子等著急,拿回小盒匆匆離開,不等云衣再次道謝。
……
“陸公子可知我的母親,嗯……不是母后,是……”
云衣欲言又止,始終沒說完這句話。
她是李氏五公主,其母,正是曾一度無限風(fēng)光的瑢貴妃。
前不久,宮中發(fā)生一件大事,卻并未對外透露絲毫。唯有少數(shù)的皇帝親信知曉,陸卿的舅父和慕家父子皆在其中。舅父只同母親講過,而母親因?yàn)轶@悸又不得不找了兒子傾訴。
陸卿這才得知——瑢貴妃猝然薨逝。
有意思的是,皇上并未將其葬于皇陵,反而請了僧人超度,送貴妃靈柩回歸故里。
多言只會勾起云衣的傷心,陸卿唯有點(diǎn)頭,以表肯定。
“那時年幼,尚留于宮中,阿娘……不,是母妃!常食一種治頭痛的丹丸,據(jù)說是她的族人專門為其煉制的。我只記得,那藥有異香,聞過一次便不會忘記。今日老伯手里的所謂‘神丹’,就是那種味道。不過,想必是那能發(fā)出奇香的料加得吝嗇,唯有細(xì)聞,方能感知?!?p> 陸卿震驚,急忙摸索袖兜,找出先前的小盒子。好在他沒有因?yàn)橐粫r忌憚,而將那落了地的藥丸扔掉。一邊慶幸,一邊遞給云衣。
再度打開,香氣噴涌而出。云衣盯著眼前的藥丸,竟默默流淚。
孩提時在母妃宮中生活,時常會有此氣味,因而貴妃的衣物上也難免沾上味道。
對李云衣來說,那香嗅已經(jīng)不單是草藥味,更是她每每撒嬌鉆進(jìn)母妃懷里時,盈滿鼻腔的熟悉,是阿娘的味道。在她的記憶里,這股奇香,只屬于自己的母親。
“可是……”陸卿看到她的狀態(tài),話到嘴邊又咽下。
云衣拿出手絹,不顧形象地擤了鼻涕,雙頰因強(qiáng)忍淚水而憋得通紅,抽搭著問他:“可是、可是什么?”
陸卿將華封觀里聽來的話,一五一十地統(tǒng)統(tǒng)復(fù)述出來。
聽罷,云衣果然停住抽泣,轉(zhuǎn)而滿目驚恐。
“所以,阿娘每每食下丹藥,便會頭痛立減;所以,她每次都是用藥后良久才允我入內(nèi);所以……”云衣不敢繼續(xù)想下去,她周身戰(zhàn)栗不止。
細(xì)思極恐。
陸卿生怕這些言語嚇壞了本就脆弱的她,急忙轉(zhuǎn)了話題:“小生有一事相求,還請姑娘幫忙!”
“莫要再姑娘長姑娘短,云衣、云娘,你喚哪個都可以!看在九兒的面子上,公子莫要太過生分,倒讓我惶恐。”云衣說起牢騷話,“你且說說看,我也要量力而行嘛!”
“若得空,還要請姑……云娘前去露華樓看看九兒,我不便常去的?!?p> 果然,以云衣對他的了解,陸卿所言不出十句話,必會出現(xiàn)九兒的名字。
“放心,你若不說,我也原本打算過些時日去拜訪她的。唉,畢竟經(jīng)歷了摯友和兄長的背離,九兒心里定是不好受!”一想到那晚伽沁的出現(xiàn),云衣便隱隱藏怒。涉世不深的她,自然難以接受這千奇百怪的人性。
“是伽沁和慕楓?”陸卿先是一愣,隨后細(xì)想九兒身邊人,似乎只有他二者符合云衣所言。
見證陸卿的詫異,云衣這才發(fā)覺自己說漏了嘴——原來九兒根本沒有坦白當(dāng)晚之事!
在陸卿百般詢問之下,云衣終是耐不住他投擲來的諸多問題,不得不將當(dāng)晚自己所見悉數(shù)告知。唯有房中發(fā)生的事她不了解,畢竟當(dāng)時陸卿需要有人守候。
正當(dāng)陸卿準(zhǔn)備好了問題欲再度發(fā)問時,不遠(yuǎn)處傳來陳嬤嬤的呼喚。
“姑娘?姑娘!慕家來人了,喊你過去呢!”
云衣豎起食指比在唇上,蹙眉搖頭,匆匆拜離。
陸卿自是不會給她惹麻煩,一聲不吭地坐于原位。俄而,卻忍不住好奇,悄悄跟了上去。
他躲在柱子后面,只聽前方云衣驚呼:“阿伯?”
原來,今日幫助李云衣的老伯正是眼前的慕府管家。
管家笑吟吟地向她行禮,從同樣的位置掏出了同樣的小盒。
“這是夫人特意差老奴送來的神丹,說是讓姑娘補(bǔ)身子用?!崩喜埔抡UQ?,兩人會心一笑。
“云衣謝過伯母!”此刻她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甜。不過,熟悉她的人都聽得出來,李云衣馬上就要裝不下去了。
沒一會兒管家便辭行。
陸卿原路返回,偷偷摸摸地離開了慈安寺。
一躍鞍上,陸卿沒了先前的不緊不慢,此刻只想快馬加鞭趕回醫(yī)館。
畢竟,有太多的思緒等待他一一縷清。
……
真是狡猾!
立于柜臺前,陸卿隨意地翻弄著賬本,心里暗道。
難怪慎勤觀不惜代價白送了那么多丹藥,原來是等著這些富人回購時,以次充好,坐收暴利。
好個只賺不賠的回本買賣!
在遇到李云衣前,陸卿一直思慮,到底城中、京畿暗藏多少株阿芙蓉花,才能讓那群人源源不斷地供給丹藥。這下心中有了答案——阿芙蓉花雖是有限,但每粒售出丹藥中,其成分僅僅點(diǎn)到為止。精打細(xì)算的計量,絕不會浪費(fèi)絲毫。
“慕家還真是冤大頭!”陸卿無奈,畢竟慕夫人是長輩,他總不能像評價慕櫻一般,說上她一句:蠢。
轉(zhuǎn)而,他想起了慕楓。再次細(xì)細(xì)品味李云衣的字句,只覺蹊蹺。
不知為何,這一刻,陸卿竟格外篤信,此事與慕楓定脫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