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九年,中秋節(jié),大明宮。
銀鈿紅綃皓月當,嬋娟玉牘話情長。宮墻柳,清胡酒,一歌驪曲笑言休。
長幔蕩空,千里燈紅。
流光盞閃透了麥釀,青瓷碗藏盡了黍煮。
聲聲美言和著溢彩的酒食,好不歡樂。
……
天子大抵是最喜今年的中秋,一連打賞數(shù)人,皆是上好的器物。
一眾皇子公主盡數(shù)上了前,嘴巴甜的一氣兒說上十多個典,不會言語的則囫圇講了一通好話。
唯獨云衣,還未動毫厘。
兄姊弟妹們似乎也是忘了她的存在,本是按著年紀輪到云衣時,卻是被別人頂了去。
來的皆是寵宦家臣,自然對帝王家事也是摸得門兒清。眼見李云衣獨自坐于一側(cè)品著青酒,卻無人敢多上一句嘴。龍顏向來無常,此時也絕不可觸霉頭。
最小的皇子被乳娘抱著謝了恩,王公公見此正欲宣了歌舞,卻忽的挨了一記冷光,立刻噤了聲。
瞪向王公公的,正是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高力士。只見他輕微擺頭,意在止了王公公這句快言。
正是眾生皆寂,待那一聲宦人傳語之際,李云衣于此時起身,行至最前,拜而禮之。
“奴……”
開口一句,聽得座下諸人慌了神,也自是顧不得她后面的話頭。
哪里有李唐的公主在天子面前稱“奴”的道理,簡直是有辱斯文,敗壞禮法。先前的兄姊不是沒有做表率,誰人不是敬上一聲“兒臣”。
“起來吧?!?p> 四下虛驚一場——天子竟是和顏悅色,笑吟吟問了云衣幾句近況,繼而接連賞了好些個錦什。
李云衣不是不懂此刻規(guī)矩,卻是因著陳嬤嬤教導(dǎo),太過了解宮墻內(nèi)的謀計,于是才做此冒險,演了出不識禮的鄉(xiāng)野戲。
本想借此減上些妒恨猜忌,即便是讓父皇罰上一通也是情愿的。沒了圣恩,她自己近些日子于皇城內(nèi),興許會過得舒服些??烧l想,天子竟連眉頭都不曾蹙起,反倒是更讓人對她生了厭。
這大概是李云衣這輩子后悔的事之一,類此弄巧成拙的把戲,她再也不會做第二次。失了體面,也傷了情分。
同席的慕楓起先為此捏了冷汗,而眼下個中卻暗自無奈——云衣明是個聰慧人兒,怎得此刻犯了糊涂,留下笑柄。
至于慕夫人,則是因著方才的心驚尚沒能緩解,如今仍不斷輕輕揉弄額角。
正是此刻尷尬,高力士忽的開了口:“圣人萬福。臣一時宴酣,忘了要事,該罰!如今,西域烏萊王正候于殿外,等著宣召呢?!?p> 只見天子長袖揮出,一旁的王公公尖聲呼起:“宣烏萊王覲見。”
……
來者斑白了頭發(fā),矮低個子,一身靛色行于前。其后跟從二人,相較年輕甚多,皆是黑衣紅紋,各捧箱篋。
三人行禮,只聽靛衣人恭敬一句:“烏萊越屠,恭請圣安?!?p> 慕楓眼前所睹,驚詫留悸。
烏萊王,慕楓自是見過,二人素有往來。而令他始料未及是其隨從,竟跟了骨啜。
至于另一人,他不識——骨啜之仆,騰拉法。
瞳孔急縮,眉心微隆,慕楓只覺嗓中失了水,頓生咳意。
當他左顧慕夫人,卻見其淡然至極,隨即個中有數(shù)。想來大娘子定是知道些,慕楓暗自盤算該是如何套了她的話。
骨啜竟可屈尊始終整晚立于烏萊王身側(cè),甚至?xí)粫r服侍一二。
慕楓警惕起來,骨啜既能委身假意仆從,定是要害上什么大事了。
于是,本是暢歡的席面,添了諸多刻意——
骨啜意謀不明、甘愿卑微;慕夫人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取悅公主;慕楓一面警覺一面舉策;云衣則是惶惶不安,所計主意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