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之下的金烏,素來不留情面,午時尤是。
四射的利光刺痛蕓蕓奔走者的瞳,人人皆是低垂著眼瞼,兀自橫沖直撞。
馬車內(nèi)二人對坐,其一袖袂富麗,紅光煥發(fā);另一塵眉哀目,垂頭喪氣。
“慕都頭可是有心事?”
“無事的,多謝阿翁關(guān)切。”
高力士閱人無數(shù),自是瞧得出,平日里一向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兒,如今卻分外的狼狽。
腹部仍是火辣,慕懷桑那一腳真真是留不得情面。慕楓輕捂著吃痛的傷處,偏頭靠倚窗邊,借著兜起風(fēng)兒的幃裳窺著街上眾生。
“阿翁,此行竟不是去宮里?”
分明是平康坊的景兒,慕楓再熟悉不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人不單是那座金殿之主,自然,久居不出便是沒了道理。”高力士憑空作揖,繼而望著慕楓,意味深長。
耳邊失了馬蹄鐵的清脆聲,車外侍從一句恭順:“大人,到了?!?p> 高力士在前,慕楓隨后。
下軾,目之所及,是慈安寺的后巷。
“慕都頭想來對此地甚是熟悉了,老臣便請帶個路?!?p> 順著巷子拐幾個彎兒,迎面是一扇柴扉。
不等慕楓叩門,便早早有人拉開一條細(xì)縫等待。
“慕楓哥哥!”小沙彌從中探出頭來,見來者面熟,興奮地將門大敞開來。
“元升!”慕楓瞧著不及膝高的小沙彌,竟是瞬時消了面上的愁容,笑吟吟地揉揉他光光的頭頂。
元升向旁看去,肅正先前的孩童玩鬧,合手以拜:“大人,請隨小僧移步房中,云娘正是候著呢?!?p> ……
舍前幾人便衣,卻筋骨魁梧,盡顯習(xí)武模樣。慕楓察其肅謹(jǐn),個中生了些定數(shù)。
入內(nèi),是一人紫衣坐于中位,次座是一襲素色。
“微臣恭請圣安?!?p> 果不出慕楓所想,圣人即在此處。跪拜之刻,卻被一聲和藹叫起:“慕卿莫要多禮。朕是微服出行,若禮數(shù)多了,讓黎民百姓瞧了去,反倒是耽誤眼下這難得的光景?!?p> 慕楓起身,轉(zhuǎn)而朝著坐于一旁的云衣相拜,二人對視無言,皆各懷心事。
待高力士同慕楓入了座,天子緩緩啟口:“公主仁術(shù)仁心,欲行醫(yī)天下。朕同她商議過,便是由她于東市立足,設(shè)醫(yī)館、置牌坊。朕憂心公主安危,恐有心術(shù)不正之人相擾,思來想去也唯有卿可助她周全?!?p> 三言兩語下,事由交代清楚,天子當(dāng)即離開。
高力士臨行之際,忽是走至慕楓身側(cè),耳語片言:“圣人知曉昨日之宴——吐火羅人也一并在席。慕都頭,無論私情公事,還是仔細(xì)些吧,莫讓歹人鉆了空?!?p> 周身驚悸,慕楓憂懼。昨日,他確是未向高力士道出骨啜存在,至于為何抹去如此重要片晌,避而不報,就是連他自己也不怎的明晰,大抵是自發(fā)覺伽沁在旁時,便決心藏下眼前種種。
是謀劃著,探明了究竟再稟明圣人嗎?慕楓說不清,憶及當(dāng)晚,似是有了莫名的沖動,偏是要護(hù)下伽沁不可。否則,骨啜一旦被發(fā)現(xiàn),其隨從也定要遭殃。
正是思量的當(dāng)兒,云衣溫婉一句:“慕二哥,是云衣錯怪了你。未想二哥哥竟是父皇的得力之臣……”
云衣話里有話,慕楓聽得仔細(xì),卻一頭霧水,她又是如何知曉這一切。
“你是怎得想法,突然是要開家醫(yī)館?”
慕楓問得適時,趕上云衣正要解釋,便是知無不言了。
云衣自萬海山來訪,到昨晚見過伽沁,將這諸多不安悉數(shù)說與慕楓。直至今晨天蒙亮,便早候于殿外,請求面見圣上。
“不是信了伽沁的話?怎得爭取來了醫(yī)館,是想著幫吐火羅氏?”慕楓聽其所言,自是更加肯定,昨晚頭次所遇伽沁是假。
“父皇聽了王公公報——公主在外立了良久,當(dāng)即未著屐鞋便匆匆去了書房等我。我本是憤憤以對,但……而后方知,自己所聽來的事由,并非真相。如今細(xì)思,破綻甚多。好在是懸崖勒馬。再言,云衣求了醫(yī)館來,一來是為救人;二來,是想幫著父皇度過阿芙蓉這一難關(guān)。”
娓娓道來的往事中,說盡了吐火羅公主嫁來時的風(fēng)光、天子的喜悅與愛護(hù)。
昭儀初封,公主誕生,吐火羅派了人來賀喜。卻不想,此行過后,昭儀性情大變,判若兩人。
天子依舊關(guān)切有加,卻愈發(fā)察覺所愛之人近乎患了瘋病,喜怒無常也罷,平日更是尋釁多多。且滋事大半,盡是同吐火羅政務(wù)相關(guān),似是有人對她故意言語如此,以轉(zhuǎn)而告之。
而后,云衣漸長,瑢昭儀卻絲毫不顧教導(dǎo)女兒,整日神色恍惚,舉止不定。
是天子代其下令,讓陳嬤嬤帶著云衣出宮。即便是日子清貧些,也斷是不能讓瑢昭儀再接近孩兒半步。如是成效,也唯有遠(yuǎn)離大明城闕,方是安寧。
云衣目中噙淚,黛眉似蹙,又是低頭言說:“是阿芙蓉。母妃食阿芙蓉,我是知曉的。那勞什子害人!”
眼前再現(xiàn)菡萏閣的突兀景兒,云衣終是知曉,那近乎瘋相的閣中物什,是母妃越發(fā)失去理智后,下令匠人修造的。
而“伽沁”所言其重病情境,卻是真實(shí)。不過,那是瑢貴妃將自己反鎖于室內(nèi)多日,以命威脅——若是有人進(jìn)入,便是當(dāng)即取了剪子向頸部探去。下人們自是恐慌,飯食也只敢放于門前。
忽是一天,屋內(nèi)再不聞往日發(fā)狂的呼號,使女大著膽子進(jìn)門,卻見瑢貴妃瞪大眼珠直視梁頂,印堂青黑,身子早是僵直。
暴斃。
停尸之日,閣內(nèi)卻突是走水。一番奮力搶救,終是遲了,貴妃尸身盡毀。及至天子派信使知會吐火羅,收到回應(yīng)竟是——貴妃薨逝勿要發(fā)喪,請其魂歸故里。
不久,侍衛(wèi)于菡萏閣慘境中,逮住鬼祟宮人。經(jīng)不住審訊,吐出不少有用的線索。
那被逮之徒,便是早年借著探望的由頭,留于當(dāng)時尚且身為瑢昭儀的吐火羅公主身邊,也是他向瑢貴妃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阿芙蓉丹丸,又時時刻刻對其洗腦,以成全吐火羅逆謀。
“萬海山那副畫,又是何意?”慕楓理清后續(xù),卻在最伊始處犯難,怎的都想不通。
“母妃是不會書我唐字的,自然那字畫并非出自她手。方才問過了陳嬤嬤,母妃手記實(shí)情,確是如此。至于究竟為誰所謀,尚不知曉。不過,因著我問了這些個事,父皇便是由此告知了我,二哥哥是他的內(nèi)應(yīng)?!?p> 由是,慕楓的身份,除天子同高力士外,又多了第四人。至于何言第四人,是在云衣之前,有了一遭——被伽沁偶然撞見,她也該是察覺了些。
“昨日尋你的人,想來并非伽沁?!蹦綏飨蛟埔陆忉屵^究竟,卻只字不提,真正的伽沁其實(shí)也在宮中。
“難怪聲音不對勁!我真是遲鈍,險些中了奸計(jì)!”云衣懊惱不止,忽而變了態(tài)度,略顯焦慮,拉著慕楓便是向門外走去,“慕二哥,莫要在此處耽誤功夫!陸公子那頭可是等不得,再讓他誤會了,反倒是壞事!”
“難怪聲音不對勁!我真是遲鈍,險些中了奸計(jì)!”云衣懊惱不止,忽而變了態(tài)度,略顯焦慮,拉著慕楓便是向門外走去,“慕二哥,莫要在此處耽誤功夫了!陸公子那頭可是等不得,再讓他誤會了,反倒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