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入夜便是場瓢潑秋雨,風嗚嗚作響,刮得祠堂內(nèi)燭火忽明忽暗。
裴蔚跪在祖宗牌位前胡思亂想。方才把訪冬問寒打發(fā)回了長亭,勸了好一會:“一同遭罪實在不值當,倒不如準備好吃食等我回去?!?p> 她二人方答應(yīng),三步一回頭地向長亭走去。
現(xiàn)在獨她一人在裴家祠堂,火燭明滅,映得整個屋子竟有些陰森。
所幸上一世裴蔚跪慣了祠堂。
秋雨擾人的很,打在外頭的樹葉上噼里啪啦的響個不停。裴蔚想著今日牽了馬走,不知紀甫之要如何回府?又想著裴芊芊走的不巧,估摸著她們大概行到了哪里,會不會也趕上這大雨?孟管有沒有被太子的人發(fā)現(xiàn),還是重傷不治已然身亡?不知為何,竟又想到了綰川的夜雨。
蔣宣雖愛胡鬧,平日卻滴酒不沾。帶兵打仗的,總擔心喝酒誤事。蔣家治家軍閥嚴明,平日有訓練時也不準他們喝酒。
那日也近晚秋,裴蔚一早睡下,半夜卻被雨聲吵醒,不得安枕。
輾轉(zhuǎn)幾個來回,便放棄入睡,想著院門口還有幾盆秋菊,磨蹭了小一會才認命起身,披了外衣?lián)蝹愠鲩T。
路過蔣宣房中挑燈往里看了一眼,又擔心他睡覺不老實,夜里受寒。便輕著手腳推門去看。
那時她與蔣宣剛成婚一年,正最是相看兩厭之時。倒也沒人提出分居,蔣宣便主動搬到旁邊廂房。也唯有裴蔚惱他無法無天,卻整日操著顆老媽子的心。
摸索至枕邊,那床榻卻空無一人。
裴蔚心下驚慌,忙舉著傘四下去尋。
平川王府門前的臺階上,蔣宣獨一人抱著壇子,爛醉如泥。
裴蔚尋到他時,他正仰著頭,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馬尾高綁,雨水順著流下,把渾身上下打濕個囫圇。
裴蔚知他不著調(diào),卻沒想過是如此的不著調(diào)。
當下把傘舉到他頭頂,只見那位少爺仰著頭,一本正經(jīng)道:“你擋著我看月亮了?!?p> 裴蔚無語凝噎,只想趴到旁邊柱子上大哭一場才好。單手撐傘,另一只手拽著他的左肩:“走,回房?!?p> 蔣宣當即撒潑打滾:“我不要!我要看月亮!”
裴蔚無法,蔣宣平日里雖說看著尚未成熟,也好歹算是成年,如今這人看著連三歲孩童都不如。
裴蔚仰頭望去,這大下雨天,哪來的月亮?
見與他說不通便發(fā)狠使了力氣,想拖他去檐下避雨。蔣宣卻不知發(fā)的哪門子瘋,直把裴蔚撞到地上,傘也沒拿穩(wěn),被風吹得老遠。
裴蔚發(fā)愣,心道果然最開始想的不錯,這人舉止粗鄙莽撞白瞎了一副好相貌,正想負氣起身不再管他,猛一抬頭便見蔣宣看著自己,眼角有兩行熱淚流出。
這人自詡熱血男兒,情義無雙,流出的淚也是溫的。
裴蔚被擁著手足無措,尷尬地抬手拍拍他的后腦勺。任由一身的雨水蹭在自己身上。蔣宣緊緊環(huán)住裴蔚的脖子,把額頭蹭在裴蔚肩上,帶著股酒氣的濕意,不知呢喃些什么。
裴蔚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忽然明白了為何蔣宣從不飲酒。
應(yīng)是這人酒量奇差,免得喝了到處亂說胡話抱著人哭。
裴蔚轉(zhuǎn)頭向后,也想看看今夜會不會有月亮出來賞雨。
那日之后蔣宣乖了好久,他這一番把二人皆折騰得發(fā)熱了好幾日。
虧他嘲笑裴蔚嬌氣,待兩日后裴蔚大好,蔣宣還是躺著床上神志不清,不知道說了多少胡話。
思及此處,裴蔚不自覺上揚了嘴角。
長夜漫漫,她一天奔波,來不及吃東西。方才不察,此時倦意與饑餓一同襲來,肚子叫囂著抗議起來。
有腳步聲傳來,裴蔚不知是誰,不敢貿(mào)然回頭,便聽那人收傘進了祠堂:“阿蔚?!?p> 裴蔚轉(zhuǎn)身,看裴正笙提著左手舉著傘,右手提著燈,又垮著個食盒。裴蔚見慣他云淡風輕的從容模樣,手中這般忙倒還是頭一回見:“夜深了,大哥哥還未休息?”
裴正笙一時不知該先放下那個,直把食盒遞給裴蔚,有把傘放到了祠堂門口,提燈又走了回來:“與三皇子商量要是,剛回來才直你被罰。估摸著也是餓了,給你捎來些吃食?!?p> 裴蔚抱著那食盒看來兩眼,只能搖頭:“祖父罰我反思,不許我吃飯?!?p> 裴正笙上前上了柱香,才順著蒲團而坐:“打開看看,是點心,不是飯?!?p> 裴蔚掀開來看,幾塊兔子模樣的糕餅擺在中樣,旁邊還有個小壺冒著熱氣。
裴蔚盯著那小兔子,覺得這么可愛一定很好吃,流連再三,還是放回了地上,一臉的不舍:“還是不了,祖父的意思,不好違背的?!?p> 裴正笙笑看她:“沒事,吃吧。是祖父讓我送來的?!?p> “真的?”裴蔚不敢確信。
“真的?!迸嵴享樖帜昧藟K點心往自己嘴中送去:“我剛回府,管家便說祖父在書房等我。到了方知,祖父是讓我來監(jiān)視你的。”
“監(jiān)視?”裴蔚不解。
“是。祖父讓我來看著你,若是乖乖跪著,便讓你吃些東西不必跪了。若是偷懶,便去雨中把后半夜跪了。”
裴蔚了然,這才歡喜地拿了塊點心,又遲疑道:“祖宗靈前,我這樣吃東西不太好吧?!?p> 裴正笙被她這話氣的嗆到,嘴里的吃食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那便去旁邊,好好坐著休息便是?!?p> 二人提著食盒蒲團走到左側(cè),靠墻而坐。
裴蔚開口問:“大哥哥,你有什么心愿么?”
裴正笙莞爾:“自然了?!?p> “那,方便說于我聽么?!?p> 裴正笙略略思索,認真道:“我日后,想當祖父一般的國之棟梁。能不辱沒我裴家門楣,為朝廷,為百姓做好事?!?p> 裴正笙提來那燈正放在二人之間,他側(cè)臉,把生平志向說的簡單。那紅色光暈照在他臉上,便如他理想之中,將自己照亮天啟江山一般。
“旁的呢?”裴蔚追問,內(nèi)心卻在唾棄自己。
實在像是,扒人門縫偷窺的變態(tài)一般。
“什么旁的?”
“就比如,”裴蔚登時紅了臉:“比如有心愛之人,長相廝守?!?p> 裴正笙看她,溫柔笑道:“我們阿蔚長大了,竟也懂得要尋個心愛之人了。”
“我是看田家的長子,比大哥哥還小兩個月呢。前些日子景沁與我說都有了孩子了??墒谴蟾绺鐓s一直未娶。莫非,”話到嘴邊,裴蔚只能心一橫:“莫非大哥哥已有心儀之人了?!?p> 裴正笙這才斂了笑容:“大哥哥一直不娶不好么?”
裴蔚見他顧左右而言其他,心知必是有事,也不上套:“可若是大哥哥已有心愛之人,為何還要終生不娶?”
裴正笙嘆氣:“如果娶了她,卻要以自己的抱負作為代價呢?”
裴蔚一時無話,這才明白。
天啟駙馬皆無實權(quán)。公主大婚后,便出宮建“公主府”,而駙馬便只能說公主的陪襯,得個閑散富貴。
裴正笙心懷天下,又自負才華,讓他淪為附屬倒不如殺了他來得痛快。思及此處,裴蔚抬眼偷瞄他。這事棘手,裴正笙天縱英才裴令晦必不肯放手,這兩人的道路,當真難走。
“我只愿她平安順遂,她之前吃了太多苦頭,太過懂事,我想她能肆意瀟灑,不再受擺布拘束。”裴正笙驟然出聲,雖用“只愿”二字,卻越說越多。
裴蔚知道,他是只愿蕭紫欽好,他只愿蕭紫欽得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若是她不會一帆風順呢?世事無常誰能預(yù)料,若是離了你她前途坎坷呢?你會不會后悔?”
裴正笙低頭,忽自嘲道:“阿蔚你也會說世事無常了......”復又抬頭,直視前方:“裴正笙行事必要做到最好,縱是結(jié)果不如人意,九死不悔。”
說著,轉(zhuǎn)頭看向裴蔚,目光堅定,不復溫和。
裴蔚張了張嘴,卻再發(fā)不出聲來。
他的一句“九死不悔”分量有多重?裴蔚想,縱是重來兩世,三世,他還是會選同樣的道路,做他該做的事。
一時寂然,唯有屋外雨聲,和蠟燭燃后爆出火花的聲響。
裴正笙突然開口:“可是我也愿阿蔚,能平安順遂,遠離是非。千萬莫遇到我這般的人。”
這話說時是有多心冷?裴正笙對君主忠心,對社稷用心,對百姓細心。甚至對她一個庶出的堂妹,都極具耐心包容。他逼迫自己練就的冷硬心腸,唯獨給了自己,和那個他愛的人。
傷人傷己!
裴蔚仰頭,見裴正笙起身笑看她道:“今日之事,大哥哥求阿蔚不要說于旁人知曉,可以么?”
裴蔚點頭,看他重新提好食盒撐開了傘,走向門外。
他一貫挺拔,雖清瘦卻帶著文人風骨??扇缃袼暌固魺舄毿?,四周被黑暗包裹,竟是被裴蔚看出了幾分落寞。
裴蔚重新回到裴氏先祖靈牌前,磕頭默念:
“裴家先祖在上,裴家女裴蔚,求先祖保佑后人裴正笙,此生得償所愿,不負一路奔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