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宣府鎮(zhèn)班兵營出東門，一路向東北，沿著驛道馬不停蹄。
張蒼水這副軀殼在落難前每日在軍營廝混，騎術(shù)算不上純熟，不過也不是菜鳥。
馬六更是每日纏著大哥馬義，算得上一個合格的騎兵。
李成蹊手下這幫人全部來自真定府，打仗不要命。
面相不窮兇極惡，下手卻比那些看起來很嚇人的士兵狠的多。
他們唯李成蹊馬首是瞻，圖的是功名，求的是銀子喝女人。
班兵裝備不及衛(wèi)所，為了這次任務(wù)，他們特意從其他人那里借足了裝備。
鮮衣怒馬，威風(fēng)凜凜。
班兵難得有這么威武的時刻。
“大人，前面是龍門衛(wèi)，要不要進城休息一下？”
張蒼水感覺到胯下的戰(zhàn)馬很累，詢問李成蹊。
韃子出戰(zhàn)，一般是一人兩馬，甚至三匹馬。
衛(wèi)所戰(zhàn)馬奇缺，優(yōu)良戰(zhàn)馬更是只有宣府三衛(wèi)才能享受的奢侈品。
興合衛(wèi)尚不能保證一人一良馬，何況是班兵。
“不，繞過去。”
李成蹊毫不猶豫的說道。
作為班兵，他對衛(wèi)所有著天然的成見，從來不屑與之為伍。
曾經(jīng)輝煌的衛(wèi)所兵，到了嘉靖時代，早已不負盛名。跟鷹擊千里的前輩比，他們只會龜縮到城堡里，尚使一次出戰(zhàn)殺敵百人以上，便是了不起的大捷。
土木堡一戰(zhàn)，大明精銳損失殆盡，從此一蹶不振。
更糟糕的是，大明將士被打斷了脊梁骨，看到韃子兵雙腿就打擺子。
在這些亡命徒面前，他們實在對不起士兵這個名號。
反倒窩里橫比誰都厲害。
“大人，張兄弟說的不錯，胯下的戰(zhàn)馬已經(jīng)跑不動了?！?p> 李成蹊的手下石笑天附和道。
李成蹊看了一眼雄偉的龍門衛(wèi)，一臉的不屑。
“堡外扎營，埋鍋造飯?！?p> 一聲令下，53人次第拉停戰(zhàn)馬，五人一組尋找扎營地。
張蒼水和馬義跟這群人不熟，很自然的鉆進小樹林，拿出備好的干糧，點火燒水。
小樹林頓時炊煙裊裊，跟龍門衛(wèi)交相呼應(yīng)。
人歇息倒是其次，讓戰(zhàn)馬飲水吃料才是根本。
“總把頭，他們會不會出堡查看？”
馬義望著龍門衛(wèi)的王旗，擔(dān)心的說道。
沒等張蒼水回答，李成蹊的聲音先到了。
“他們要是敢出城，不枉大明勇士的稱號?！?p> 言語中帶著極度的鄙視。
如果站在堡上遠望，53人目標很大，不會不知道。
龍門衛(wèi)有可能會把他們當做化妝的韃子兵，躲的遠遠的。
“白天不會，晚上就不好說了。夜不收一定會來的?！?p> 張蒼水提醒李成蹊。
對后世一清二楚的穿越者，對大明將士的戰(zhàn)斗力有著清晰的了解。
如今的衛(wèi)所兵雖然不堪，比起萬歷后期還是可圈可點的。
比如夜晚，
他們會放出夜不收，摸清這伙人的身份和目的。
如果這點都做不到，才叫真的沒希望。
“我有楊千戶的手令，怕個甚?！?p> 李成蹊說著，慢慢來到張蒼水身邊坐定。
班兵也是宣大總督帳下的正規(guī)編制，出戰(zhàn)必須有戰(zhàn)令。
相較來說，手續(xù)簡單而已。
亡命徒主動出戰(zhàn)，功勞歸楊本昌和他老爹。死了不過浪費一張草席，撫恤歸自己所有，何樂而不為。
“這些鐵鍋真的有用？”
李成蹊不解的問張蒼水。
張蒼水笑呵呵的回應(yīng)：
“自然，比鹽茶誘人的多?！?p> 李成蹊本打算攜帶容易打包的鹽茶，被張蒼水極力否決。
鹽茶自有那些不要命的商人私賣，鐵鍋卻無人敢賣。
只有這個才能讓韃子鉆進埋伏圈。
他們把大明將士看做兩腳羊，明知有詐也會主動出戰(zhàn)。
5:1的交換比讓這些韃子從來不把衛(wèi)所兵放在眼里。
“大人，你是不是怕被砍頭，嘿嘿嘿。”
馬六說話向來直來直去。
李成蹊瞪了他一眼：
“要是害怕，我不會蹚這個渾水！”
五十個鐵鍋是從楊本昌手里借出來的，理由說的很明確。
打贏了皆大歡喜，打輸了無路可退，私通韃子，斬立決。
馬六吐吐舌頭，沖著張蒼水壞笑一聲，低頭燒水。
“小兄弟，你真的只是圖錢？”
李成蹊對這個12歲的小屁孩主動送人頭很是不解。
“不然呢？”
張蒼水反問。
見李成蹊嚴峻的臉龐，張蒼水接著說道：
“首級，戰(zhàn)馬，裝備，女人全部歸你，我只要錢，誰跟我搶我要他的命！”
李成蹊怔了一下，張蒼水的眼神實在不像一個12歲的孩子。
“小小年紀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報仇！”
張蒼水陰狠的眼神讓李成蹊詫異。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是個有功名的人，落難前是真定府的令吏（正八品），凡事三緘其口是基本素養(yǎng)。
報仇這種事自然不會亂說。
也肯定問不得。
“行，某雖不才，這幫手下還認我這個大哥，放心吧，你的錢分文不少。不過打起仗來，你自求多福?！?p> “這個勿需大人操心?！?p> 張蒼水拱手回應(yīng)。
天黑之后，龍門衛(wèi)放出四個夜不收。
李成蹊早有準備，不消一刻鐘的功夫，四個夜不收被五花大綁，扔到篝火旁。
手令，文書讓帶頭的小旗過目一遍，然后李成蹊親自松綁，送給每人一兩銀子，很客氣的請他們離開。
龍門衛(wèi)戰(zhàn)斗力堪憂，使絆子的本事卻是家常便飯。
前方殺敵，沒閑功夫操心自己人。
態(tài)度客氣一些，使些銀錢，不求關(guān)鍵時刻幫忙，但求不要添亂。
接下來的行軍所同樣的道理，經(jīng)過他們的防區(qū)，前面就是長城。
長城一線礅堡林立。
一里一個礅，
三里一個堡。
礅是邊境最小的守衛(wèi)單位。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吊橋，護城河（其實是溝），垛子，射擊口，觀察口，烽煙樓一應(yīng)俱全。
主體建筑依附在長城垛樓上，朝內(nèi)10余米蓋起一座高臺。
高臺為兩層建筑。
高臺上為站崗的垛哨，高臺內(nèi)則是礅兵生活起居的地方。
一般由小旗帶領(lǐng)手下10個人據(jù)守。
小旗又稱甲長，除了管理手下的兵，還要約束兵卒的家屬。
軍戶，軍戶，即是軍也是戶。
軍人的老婆一般隨同丈夫一同據(jù)守礅堡。
平時幫忙放哨，閑時做飯，打水，打掃衛(wèi)生。
當然，他們最重要的工作是種地。
宣府是大明九邊重鎮(zhèn)之一，衛(wèi)所兵70%作戰(zhàn)，30%屯田。
每個前線的士兵分田20到100畝不等，范圍就在所在礅的二三里內(nèi)。
長城內(nèi)線全是荒地，只怕土地荒蕪無人耕種，沒有互相搶田的擔(dān)憂。
種子，農(nóng)具，耕牛一應(yīng)由衛(wèi)所自給，產(chǎn)出來的糧食一斗上交軍糧，剩下的留給軍戶自給吃食。
免除內(nèi)地運糧的靡費之苦。
明前期這套制度完美的保障了大明軍隊的戰(zhàn)斗力，中后期卻成了大明最大的拖累。
兵不是兵，農(nóng)不是農(nóng)。
加之腐敗嚴重，土地兼并越演越烈。
底層軍戶的日子還比不上佃農(nóng)。
一入軍戶深似海，從此軍籍伴終生，脫籍毫無希望，只能任由宰割。
駐守前線的都是些無門無路的底層軍戶。
嘉靖年間，他們的裝備和吃食基本上還能保障，萬歷以后，與乞丐無異。
指望他們打仗是癡心妄想。
董家礅小旗叫陸明，是個三十來歲，五大三粗的糙漢子。
因為吃空餉嚴重，原本滿編10人的董家礅只有六個人駐守。
六個成年入籍軍戶，三個婦女（其它家庭成員住在三里外的董家莊）一同擠在礅里，衛(wèi)生狀況讓人作嘔。
張蒼水剛進去，立馬捂著鼻子跑出來。
李成蹊對此見怪不怪，耐著性子交割手續(xù)。
他們這伙人算是在這里駐扎下來，等待韃子送上門。
李成蹊貴為總旗，陸明對他并不客氣，一個班兵總旗，地位還不如他這個邊境軍的小旗。
你們打仗可以，這里依然他說了算。
一應(yīng)人員，裝備，吃食概不外借。
看著這群與乞丐無異的軍人，張蒼水有種莫名的悲傷。
這就是大明將士？！
除了小旗陸明，這些人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上面布滿補丁。幾個兵卒除了他們身上表明身份的腰牌與鴛鴦戰(zhàn)襖外，沒有半點軍人的樣子。
三個婦人面有菜色，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也好，起碼不是面黃肌瘦，蓬頭垢面，衣衫不潔。
李成蹊查看了一下守備情況：
董家礅守軍六人，計有小旗一人，夜不收一人，兵卒四人。
家具：鍋六口，缸十二只，碟十四個，碗十四個。
火器：鉤頭炮一個，線槍一桿，大銃一個，三眼銃一把，火藥火線齊全。
器械：每人軍弓一把，刀槍一把，箭三十支。
另有軍旗一面，旗桿兩根，扯旗繩兩副，燈籠三盞，梆鈴一副，軟梯一架，柴堆五座，煙皂五座，擂石二十堆，牛馬狼糞30石。
李成蹊訕笑著離開礅堡。
這點東西不值得他惦記，連班兵都不如。
帶著部下在董家礅與董家莊之間唯一的一片林地扎營，休息一陣子后，著手挖掘地窩子。
也就是那種一半柴草一半在地下的家。
他們不知道要在這里據(jù)守幾天，總不能在尿可成冰的野外挨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