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蘇曉，我被狠狠嚇了一跳。
這是蘇曉嗎？
那個美麗的、神采風揚的女孩？
眼前的她骨瘦如柴，原來美麗的鎖骨變得更加突出，本來就小的臉龐顯得更小了，臉色也不再紅潤，焦黃暗淡，愁容緊鎖在眉頭，對著我咧開嘴笑一下，卻比哭還難看。
我心里好難受。
蘇曉是我中專學校的學妹，一個高挑美麗的女孩子，我比她高了一年級。我們學校有個傳統(tǒng)，每年新生入校，總會有老生挨個在新生的寢室門口問：“有A市的嗎？”接著就會有人興高彩烈地回答：“我是！”于是，雖然沒有一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但親熱興奮的場面還是相當感人的。老鄉(xiāng)師姐們就會如數(shù)家珍地向她們的小老鄉(xiāng)介紹學校的情況。我和蘇曉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的。這個學校每年在我們縣只招一個，而且，在我之前，全是男生。每次老鄉(xiāng)聚會或是相跟著回家，我難免有些不自在，所以心里一直悄悄盼望著能有一個女老鄉(xiāng)。果然天隨人愿，馬上就讓我心想事成了。
那是1993年的秋天，在新生寢室第一次見到蘇曉時，感覺她氣質溫婉、靦腆內向，穿著打扮也很純樸簡潔，是我喜歡的類型。欣賞憐惜之下，便無怨無悔地、事無巨細地照顧她。一個學期過后，她基本適應了異鄉(xiāng)的生活，學校及周圍的環(huán)境也都熟悉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才逐漸少了下來。
新學期開始后一個月，我想起好久沒有見她了，便瞅了個空，去找她玩。見到她時，卻感覺整個人完全變了。不再低眉順目，膽怯害羞，而是神采飛揚，言談舉止非常自信，衣著也變得鮮艷時尚。我暗自詫異她變化的神速。她悄悄告訴我，她談戀愛了。雖說學校里談戀愛的比比皆是，但她才十七歲，這么快墜入愛河，我隱隱有些擔心，面露憂色。她卻錯誤理解了我，對我施以同情的目光，攬著我的肩膀對我嬌柔地說：“姐姐，我?guī)湍憬榻B一個男朋友吧？保你滿意?！蔽覠o語了，輕描淡寫地囑咐了她幾句，也不好再說什么。
再后來，就聽別人說她和另一女孩以及各自的男朋友4個人在外面合租了房子，過上了同居的生活。我本想勸勸她小心一些的，但每次見她，都是一副幸福滿滿的樣子，她反而對我一直形單影只感到痛心。兩人意見相左，相處常常不甚愉快，我便閉了口，不再對她指手劃腳，唯有在心里暗暗祝她好運。
很快我畢業(yè)了。離開學校那天，她和她帥氣的男友李淵專門把我送到船上。看得出來，兩人感情很好，我也為小學妹開心，唯有祝他們的感情能夠開花結果、天長地久。依依不舍地分手，我們從此兩地相隔。
回到家鄉(xiāng)以后，我開始忙著找工作、談戀愛，慢慢地與她的書信往來就少了。再后來，干脆斷了聯(lián)系。
直到兩年后，我們才再次見面。那時候我已經結婚。因為大腹便便，正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時刻，渾身洋溢著幸福的光采。小學妹卻有些蕭索，身材越發(fā)削瘦，笑容也有些牽強。我這才知道，她與男友在畢業(yè)時分了手，回到家鄉(xiāng)后工作分配也不是很順心，所以有些消沉。我想安慰她別灰心的，但感覺她在竭力掩飾自己的失落，心知她要強，也就故意岔開話題，詢問她一些開心的事情。
而后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又見面時，她重新恢復了神采飛揚。她身邊又有了一個新男友，雖然個子不高，外形與她不是很般配，卻因家世顯赫，倒自有一番男兒氣慨與威嚴。
那段時間蘇曉頻頻約我和老公出來聚會。大家在一起時，她也毫不避諱地對她的新男朋友蔡兵發(fā)號施令。我看的出來，每當這時候，蔡兵的眉頭就皺了起來。但蘇曉不在乎，仍然半撒嬌半命令地要求蔡兵去做。蔡兵每次都強忍著不滿滿足蘇曉的要求。我提醒蘇曉：曉，你不要對人家蔡兵太苛刻了，人家對你夠好了。
蘇曉卻更得意了，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么？我姐夫對我姐姐那才叫一好呢，我這才是九牛一毛?！?p> 蘇曉這話倒不假。她姐姐嫁了一個官二代，丈夫一表人材，兩人郎才女貌，丈夫對她言聽計從、寵愛有加，姐姐生活得非常幸福。蘇曉容貌身材學識更甚姐姐一籌，所以她覺得自已更有理由驕傲任性，更何況蔡兵身材不夠魁梧高大，容貌也略顯寒磣了些，蘇曉心里已經很不滿意了。這種沒有愛情，只有條件、比較的戀愛關系讓我隱隱約約覺得不妥，但又無從勸解。
蔡兵和蘇曉定親后第二天，打電話約我們吃飯，訂了一個房間，叫了十幾個朋友來慶祝。酒過三巡，大家正吃的開心，蘇曉忽然驚叫一聲，原來她不小心把果汁灑在衣服上了。
蘇曉的眉頭緊緊皺起來。坐在她旁邊的蔡兵大大咧咧地說：“沒事，回頭再給你買一件?！?p> 蘇曉卻說：“可現(xiàn)在我怎么出去見人呢？你去我姐家把我那件紅外套拿來給我換?！?p> 蔡兵陪笑：“不是吧大小姐，只是濕了這一小片，就要換啊？一會吃完了我陪你去換。”
蘇曉的臉沉了下來，口氣強硬：“不！我要你現(xiàn)在就去給我拿?！?p> 蔡兵的笑容僵在臉上，氣氛有些尷尬，滿桌的朋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化解。我急中生智，故作痛苦狀地對老公說：“磊子，我有些不舒服，你去給我買片胃藥，讓蔡兵捎你一段?！?p> 老公心有靈犀地點頭稱是，起身攬住蔡兵把他拉出去了。我對蘇曉喊：“蘇曉，我敬你一杯。”
蘇曉的臉色稍有緩和，拿起果汁，和我碰杯，一飲而盡。大家配合地繼續(xù)熱鬧起來。
過了一會，蔡兵和老公便回來了?；貋砗蟮牟瘫鴧s沒了剛開始的興奮勁，顯得興致索然。酒場沒了氣氛，大家草草散場。
回到家，老公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一件事。在蘇曉姐姐家，蔡兵從口袋里掏鑰匙時把一張字條帶出來了，老公撿起來一看，竟然是醫(yī)生給蘇曉開的打胎的條。蔡兵尷尬地請老公保密，老公答應了他，回來后卻忍不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我大驚失色，這蘇曉怎么還是這般隨便？我不由擔心起來，老公不知原委，還怪我小題大做。我一想，也許我真的杞人憂天了，他們已經定了親，再說蘇曉已經畢業(yè)一年，那些同居的事估計也不成大礙了吧。這么一想，我也就釋然了。
可是，事情并沒有朝著我期盼的方向前進。又過了一段時間，蔡兵單獨來找我，他看上去很煩燥，很郁悶。我問他怎么了，他就開始旁敲側擊地問我蘇曉在學校的事情，有沒有談對象，認不認識叫李淵的男孩。我大概早有準備吧，一概推說不知道，推說平時在學校打的交道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男朋友，但據(jù)我所知是沒有的。蔡兵有點不相信，說蘇曉這兩天一直和那個叫李淵的男孩網上聊天，整宿整宿，兩人似乎很親密。更讓他生氣的是，蘇曉有時候竟毫不避諱他。問蘇曉，蘇曉只告訴他是同學。
我打著哈哈說：任誰與她親密，能有你與她親密嗎？
蔡兵的臉有些紅了，他知道我指的什么意思。但是他的臉色更壞了，猶豫了一陣便說：姐，你知道嗎？其實我發(fā)現(xiàn)蘇曉不是處女。
我的臉也紅了，雖然我已經結婚，但仍不習慣和老公之外的男人說起這方面的話題。我局促地說：你胡說些什么呀！不要胡亂猜測。
蔡兵急了：不，我敢肯定。
我也急了：那還不是因為你。
蔡兵說：在我之前就不是了。
我轉身就走：越發(fā)胡說八道了。
匆匆結束了這次談話。
但是從此以后，蔡兵隔三岔五地來找我探討這個問題。雖然我總是義正嚴詞地否定，但蔡兵也發(fā)揮了鍥而不舍的精神。后來，我實在撐不住了，改由老公出面和他解釋理論。再后來，老公也受不了，對蔡兵撩下一句話：有什么當面問蘇曉吧，別來煩哥們和你嫂子了。然后果斷拂袖而去。
我正在家嚴厲批評老公辦事不利，蘇曉淚眼汪汪地上門了。她哭哭啼啼地說，其實蔡兵后來來找我們，她也是有些耳聞的，但剛開始她沒上心，還和蔡兵鬧，怪他小心眼?？勺蛱?，蔡兵回去大聲質問她，她不承認，蔡兵打了她一巴掌，便甩門而去。如今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不敢告訴她姐姐。
我陪著蘇曉去找蔡兵，向他證明他的懷疑是錯的，那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同時蘇曉也向蔡兵保證不與李淵聊天了。但蔡兵卻似鐵了心一般不肯回頭，他要悔婚。蘇曉傻了眼，我也傻了眼。
事情越發(fā)不可收拾了。蔡兵義無反顧，蘇曉以淚洗面，我和老公左右周璇，仿佛成了兩人之間的消防員。一番忙碌下來，仍然毫無進展。聽夠了彼此的抱怨、悔恨，我和老公均身心疲憊，索性逃出是非，不再管兩人的事情，即使他們各自打電話或者找上門來，我們也一概置之不理，隨他們鬧去。真是的，即使我們自己談戀愛、結婚也沒有這么累人的！這兩人真能折騰人！我常常憤憤地想。
感覺到我們無法幫她了，蘇曉不再向我求助。事實上，向我求助已經是她的極限了，她那么要強的人，如何肯在我面前出這個丑？雖然我一直真心盼望她好，她卻一直對我有戒心。
終于有一天，我聽說在蔡兵正式提出悔婚后，蘇曉的姐姐為了報復蔡兵，不惜犧牲妹妹的名聲，跑到蔡兵的單位大鬧一場，找到蔡兵的領導，說蔡兵玩弄她的妹妹后不負責任，請領導給予蔡兵處分。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小小的縣城幾乎人盡皆知。至于后來蔡兵是否受到處罰，我不得而知，但蔡兵和蘇曉的名譽均受到了影響，雙方兩敗俱傷，這卻是鐵一般的事實，尤其是蘇曉。對于女孩子，被人因為貞潔問題退婚，在那個固步自封的小縣城，在那個落后守舊的年代，確實是件有傷風化、讓人深惡痛絕的事情。
等事情告一段落以后，我去看望她。
見到蘇曉，我被狠狠嚇了一跳。
這是蘇曉嗎？
那個美麗的、神采風揚的女孩？
眼前的她骨瘦如柴，原來美麗的鎖骨變得更加突出，本來就小的臉龐顯得更小了，臉色也不再紅潤，焦黃暗淡，愁容緊鎖在眉頭，對著我咧開嘴笑一下，卻比哭還難看。
我心里好難受。
這場戀愛下來，簡直要了蘇曉的命。我對她滿心憐惜，她原來是多么美麗的女孩，我曾經那么羨慕她的美貌與身材。而現(xiàn)在，她卻常常把羨慕我放在嘴邊。
看著仿若兩人的蘇曉，我無話可說，半天才憋出一句：“曉，你萬事都要想開些?。 ?p> 蘇曉又咧開嘴對我笑了一下，“姐，你一定怪我不該在學校時和李淵同居吧？但是我不后悔。”
“什么？”我詫異地望著她。她的臉上有一種義無反顧的堅強。
“我是說，我不后悔和李淵的一切。到現(xiàn)在，我還在愛著他。”
“但是，他呢？他也愛你嗎？他知道你現(xiàn)在的情況嗎？”對于她那個帥氣的初戀男友，我還是有一肚子氣的。都是因為他，蘇曉現(xiàn)在才這么慘。
“他不知道。我也不會讓他知道。他愛我，只是我不愿讓他背井離鄉(xiāng)來找我，那會誤了他的前程。在他老家，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喜歡他，那個女孩能給他帶來光明的前程。可我不能，所以我一定不會去找他，雖然我愛他。而蔡兵，我也不怨他?！?p> “啊！……”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我其實并不是很滿意他，我只是不愿意過苦日子。蔡兵家條件好，你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試試能不能和他交往。有一天，他喝醉了，送我回來，家里也沒人，他控制不住，就和我發(fā)生了關系。我想反正這樣了，就馬馬虎虎地和他過下去吧。但是在我的心里，始終忘不了李淵。所以，當李淵告訴我他父母要讓他結婚，他不同意，他要辭職來找我時，我才會拚命地阻止他，我告訴他，我也要結婚了，他才死了心?？墒?，我不知道，蔡兵卻因此對我產生了懷疑。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我確實已經不是純潔之身，蔡兵也沒有冤枉我，我也不怪他?！?p> 聽著蘇曉娓娓道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這才知道，蘇曉心里藏著這么多的苦。我不知道她的愛情觀有沒有問題，也無法評判每個人的對錯。我只是忍不住感慨，時過境遷，那個遠在天邊的人是否還能感知蘇曉的一片癡情呢？而蔡兵，是否也一樣深陷痛苦？感情是把雙刃劍，只要身陷其中，沒有一個能夠安全無恙地全身而退。
告別蘇曉時，她還倦縮在沙發(fā)角落里，面前是一個大爐子，她把手放在爐面上熏烤，然后溫柔地對著我笑，那笑容里盈滿了多少無奈和凄楚啊！
再見蘇曉，是半年后。在熙熙攘攘、熱鬧繁華的十字街路口，我和老公正在逛街購物，忽然看到前面不遠處的她。她的身邊又站了一位高大黝黑的男子。蘇曉的臉頰重又變得豐腴，掛著淡淡的、平和的笑容，挽著那男子，從我前面走去。我驚喜地看著她，正待開口叫她，老公示意我看相反的方向，蔡兵和一女子相跟著從蘇曉對面走過。那女子中等個子，身材沒有蘇曉玲瓏苗條，穿著也很樸素簡單，但蔡兵的臉上卻洋溢著幸福得意的笑容，照樣背著雙手，大模大樣地、氣宇軒昂地與蘇曉擦肩而過。兩人均沒有停頓，也沒有回首。在那一刻，我眼前的一切，周圍的人群、車輛、高樓大廈突然變成模糊凌亂的、光怪陸離的線條，嘈雜的聲音也變得遙遠，只有這對曾經差點步入婚姻殿堂的男女在我面前上演著一幕無聲的、緩緩的、憂傷的再見形同路人的戲份。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