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山脈橫亙三百余里,自古以來從南向北僅有一條羊腸小道可以通行,而這條小道,又恰恰是海拔最低之處,從此無論往東還是往西,山勢均一路走高,再不回圜反轉。每年秋冬,春夏交替季節(jié),那些南飛過冬,北歸繁衍的候鳥們大群大群從此處穿過燕山,遮天蔽日,蔚為壯觀。所以當?shù)厝藢⑦@里取名雁門峽。歷代漢人政權也視此處為兵家必爭之地,在這里修建雁門關,不斷加固,成為重軍把守之地。
而雁門關兩側的燕山山脈,卻極少有人去過。皆因這里山勢極為險峻,而山頂常年積雪極易雪崩,同時內部溝壑眾多,懸崖峭壁比比皆是,地勢復雜至極,連最勇敢的當?shù)厝硕疾桓疑钊搿?p> 徐飛身上披著虎皮,肩上扛著一條凍硬的虎腿,開始向南邊山坡上走。由于不知道自己在燕山的什么位置,所以他考慮了片刻,決定先爬上山脊,站在較高的地方眺望一下,看看有沒有自己熟悉的景物。自從昨天經(jīng)歷了由死到生的輪回后,徐飛的心智成熟了不少,要是以往被拋在這茫茫山嶺中,他可能會猶豫不決。而現(xiàn)在,他思路清晰目標明確,只要想好了就堅定不移地去做。
可在他費了半天時間,氣喘吁吁地爬上山脊后,又立即陷入迷茫之中。只見在夕陽的余暉里,東側有一座雄偉陡峭的山峰在遠處閃耀著積雪的光芒,而西側則是綿延不絕的崇山峻嶺,極目遠眺,看不到任何人造物體的輪廓,只有無窮無盡的荒山野嶺。
按照燕山總體兩頭高,中間低的地勢,應該向西走,可能會走到雁門關。但是徐飛心里隱約覺得,應該爬到那座山峰上再做決定,畢竟向西或向東是南轅北轍的兩個選擇,一旦選錯后果不堪設想。
天色已晚,他決定了明天去爬東面的高山,便尋了一個背風的凹地,掃清積雪,又撿來一些枯枝,就地準備生火。
當他伸手去靴子里掏時,猛然想起突圍的時候并沒有攜帶火石火絨,不禁苦笑了一下。在當時柴薪盡絕的情景下,誰又會帶這兩樣東西增加負擔呢?誰又想得到自己居然能活下來,同時又被沒有火焰所累呢?
他搖了搖頭,把多余的雜念甩掉,開始四處尋找可以生火用的東西。
他找了幾株一人合抱的巨松下,看看有沒有干苔蘚,但是一無所獲。他又跑到一塊背風的大巖石陰處,刨開積雪,看有沒有蕨類或者地衣之類的植物,然而也沒有。
這些可能早就被饑餓的野鹿啃食一空了吧。
天色還有一絲微光,徐飛沒有氣餒,繼續(xù)一圈一圈擴大著尋找范圍。
突然,他的腳在雪地里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差一點被絆倒。徐飛心里不驚反喜,把手伸進雪里一掏,赫然拿出一截干枯的藤蔓來!徐飛扯了扯藤蔓,這似乎不像一扯就斷的松藤或者爬地藤,而是異常堅韌,向東邊綿延。徐飛一路沿藤走下去,想找到它的根,把它連根拔起。
沒走幾步,腳下突然一滑,身子便直直地往下墜去,徐飛大叫一聲,一個激靈,緊緊拽住手邊的藤蔓,然而此時身子已經(jīng)悠悠地懸在半空。
這山里居然藏著一個雪洞!
他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只見周圍積雪被他這一踩觸發(fā)了連鎖反應,紛紛簌簌地往下掉落。
過了好一會兒,雪不再落下。徐飛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雪洞,而是一條寬闊的裂縫。徐飛向腳下望去,觸目所及盡是一片未知的黑暗,也不知道到底有多深。喘了兩口氣,下面?zhèn)鱽硪魂嚫O窣的響動,余音裊裊,徐飛聽出是方才那片積雪掉落在底部的回聲,不禁駭然失色:他剛才如果沒抓住這根老藤,必然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他又等了一會兒,觀察了一下四周,只見兩側的峭壁又陡又滑,便放棄了蕩過去攀巖而上的念頭,轉頭向上望了望,只見離裂口只有一丈多遠,心下稍定,咽了口唾沫,便手腳并用開始沿藤向上攀爬。
才爬了一尺不到,忽然聽到一陣咯吱咯吱的咀嚼聲,抬頭一看,心里涼了半截,只見昨日的那頭梅花鹿不知什么時候跑了出來,正低頭啃咬著裂口處那根懸吊著自己的藤蔓!
徐飛頭皮一陣發(fā)麻,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起來,用盡他所有能想到的骯臟詞匯咒罵著,裝出最兇惡的表情恐嚇著,吐著唾沫,揮著拳頭,想把這頭鹿趕跑。而這頭梅花鹿只是朝后縮了一下,隨后好像知道這人類并不能拿它怎么樣,便更加放心地嚼咬起來。
藤蔓那一大束堅韌干燥的纖維被鹿舌潤濕,鹿齒碾磨,飛快地一根根斷裂繃開,徐飛見狀不再試圖驅趕,而是左右轉頭尋找生存的希望。在他剛看到遠處另一根較細的藤蔓,想伸手去撈的時候,自己原來依附的那根正好斷開。
他撈了個空,朝深淵墜落下去。
梅花鹿啃斷這根老藤后,直起身子,抖了抖耳朵,施施然地跳走:它只是牙齒發(fā)癢,想咬東西而已。
徐飛覺得耳邊風聲呼呼直叫,他本能地用雙手在身邊亂抓,偶爾抓住一根藤蔓,但旋即便被巨大的下墜沖力繃緊扯斷;偶爾能抓到突起的巖石,但除了指甲崩裂并不能造成絲毫緩沖。就這樣一直墜落下來,狂風灌滿了嘴巴,讓他張大嘴卻喊不出聲,風壓將他的臉皮和眼瞼死死按住,長時間的失重讓他的心跳幾乎陷于停滯。
撲通一聲,一切都結束了。
他蜷著身子摔倒在一灘濕潤的雪堆里。過了很久,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呻吟。
盡管得益于下墜中拉扯了不少藤蔓,緩了緩勢頭,和他身上厚厚的虎皮袍子,徐飛還是覺得五臟六腑疼痛欲裂,他雙手十指鮮血淋漓,胸口煩悶欲嘔,連呼吸都困難無比。
這時,徐飛感覺到,身體里那一條條緩慢流動的暖流在逐漸加強,好像從高處流向低處的水,越來越快越來越強。同時周身的千余處穴道也在一跳一跳,每一次跳動都會將流過的暖流增強一分。才過了幾息時間,呼吸開始順暢起來,又過了一會兒,胸口也不再憋悶。他慢慢坐起身來,覺得茫然而莫名其妙,又隱隱想到了什么,不禁低頭望向身前的虎皮。
虎皮黑底白紋,毛色油滑光亮,厚實沉重。
“你這只老虎,先是想要我的命,被我殺了以后又救了我的命?”他對著虎皮說道。
“難道我身上流的血,已經(jīng)有你的一部分了么?”他繼續(xù)說,“如果是你的血救了我,那么請繼續(xù)幫助我,讓我能活著走出去吧。”他抬起頭,看著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黑洞,再次鼓起生還的勇氣。
地洞里出人意料的溫暖,而且空氣并不難聞,腳下有潺潺的流水聲。徐飛繼續(xù)睜著眼睛努力辨認著周圍的環(huán)境。借著從頭頂極遠處那一點漏入的光線,他勉強看出了兩旁峭壁的輪廓,這條裂縫雖然地面部分較為狹窄,但在底部卻極為寬闊,整體像是一只狹窄的錐形瓶,只不過坡度幾近90度,而且瓶身長得可怕。
他不敢在黑暗中行走,只得摸索著走到一處較為干燥的地方,盤膝而坐,只聽得一滴滴融化的雪水不停從上面滴落,他開始有點后悔沒帶上那條虎腿,在這里虎腿一定會被解凍,然后可以生吃虎肉來緩解腹中強烈的饑餓感。
枯坐在黑漆漆的洞底,徐飛不由得開始回憶這幾天的全部經(jīng)歷。從隨軍出征,到深陷重圍,到身負重傷,到?jīng)Q死突圍,最后奇跡般地被龍卷風丟在這茫茫荒野,差點命喪虎口,殺死老虎后又差點被活活凍死,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又跌落到這與世隔絕的深淵中。這幾天所經(jīng)歷的種種驚險與生死考驗,比他過去十六年經(jīng)歷的總和還要多。他深吸一口氣,開始閉目養(yǎng)神。
再度睜開眼睛時,洞里稍微亮了一些,他猜測外面已經(jīng)是白天了,他能看見一條細細的小溪沿著兩旁峭壁朝裂縫一端流去。徐飛蹲下身子掬了清水飲下,稍微緩解一下饑餓感,便開始順著溪流朝上游走去。
他分不清這是朝哪個方向走,洞里沒有一點參照物,但根據(jù)直覺,溪流上游一定是地勢較高的地方,那里可能會有出口。
走了約有兩個時辰,他發(fā)現(xiàn)是條死路,眼前的裂縫縮到只有不到半尺寬,溪流從這狹窄的縫隙里流出,他無法再溯源而上。
現(xiàn)在只剩一條路了,他半是遺憾半是釋然地呼出一口氣,掉頭往回走。
又走了兩個時辰,回到原地。徐飛并不覺得累,只是饑餓越來越強,他時不時蹲下來喝幾口溪水,借著水流入腹稍微欺騙一下自己。可到后來喝水也不能緩解饑餓感了,胃里被冰涼的溪水刺激得一陣陣抽痛。
順著溪流朝下游走,他發(fā)現(xiàn)這裂谷越來越寬,走了一個時辰后,頭頂?shù)拈_口也擴大了不少。他開始在兩側石壁上摸索著,看看有沒有食物可以果腹。
光線暗淡下來,外面天又要黑了。他放棄了搜索食物的行為,找了塊干燥處躺下,身體涌上一陣疲乏和虛弱,還伴隨著對前景的憂慮。一會兒,徐飛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半夜,徐飛被胃里的抽搐弄醒,他好像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有進食了。第一天夜里,徐飛還擔心這洞底會不會有什么怪物毒蟲,但現(xiàn)在,卻反而希望來點什么東西,他覺得無論什么毒蟲猛獸來了,自己都可以生吞活剝了它。
他強迫自己再次入睡,夢中回到了溫暖的營帳里,烤著暖烘烘的爐火,聽著外頭厲嘯的寒風,和戰(zhàn)友們有說有笑地大口嚼著刷了牛油,夾著肥肉、番茄和紅薯的大餅。
再次醒來,天只是微微亮,他不愿再等下去,便站起身來,摸索著兩邊石壁繼續(xù)往下走。
走了很久,他突然被一東西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啃泥。爬起身后,用手摸去,好像是一塊豎插在地上的長條木板,那木板上光溜溜的一面有很多劃痕。
是墓碑?!
徐飛雖然不信鬼神,但此刻在漆黑的地底摸到人造的墓碑。不禁汗毛直豎,手忙腳亂地向后退去,倚靠在石壁上,大口喘著氣。
這時,天開始亮了起來,徐飛漸漸看清眼前場景,不禁吃驚得站了起來。
在寬闊得可以容納四匹馬并行的洞底,整齊地插著十幾片木板,這些木板上都刻著字,字痕比較淺而圓潤,不像是用利器刻畫的。
徐飛過了一會兒,膽子大了點,湊到木板前一個個看過去,只見上面用蒼勁的字體依次寫著:
云蹤龍影龍行天之墓
獨眼麒麟風嘯城之墓
棍掃百里孫平山之墓
霹靂神腿沈長風之墓
圣手琴心秦步辰之墓
蝶舞穿花殷茹之墓
槍拳劍掌樊啟初之墓
鷹爪神指裴柏盛之墓
切翎掌劉子昂之墓
捕雀手鄔廷棟之墓
飛蝗神眼武塵巖之墓
一共十二塊墓碑,可有一塊殘缺不全,被利刃斬斷,只留著下半部分,上面寫著“……六川之墓”但六字旁還有一點,不知道原來是什么字。還有一處只有木板留下的方孔,木板已不知去向。
這荒無人煙的地底,居然有這一片墓地!想到此處,徐飛又燃起了希望,這不是正好說明,這里并不是與世隔絕的嗎?
這時,他猛地想到,那給他們立下墓碑之人,會不會也在洞底,或者已經(jīng)出去了?他看著一塊墓碑,只見那字體峻峭挺拔,筆畫勾勒如刀劍般鋒芒畢露,似是蘊含著悲憤之氣。細看之下,徐飛突然意識到什么,把手指放到字跡上去。
堪堪吻合!
這淺淺的半圓形凹痕字跡,竟是硬生生用手指寫上去的!
徐飛以前只聽過有人可以練就高深內功,摘葉飛花傷人,只是此刻親眼見到,仍是震撼無比。
徐飛朝這些墓碑恭恭敬敬地跪下,說道:“各位前輩,在下徐飛,并不知道你們是如何葬身此處的,如果我能出去,碰到你們家人,一定會將這里告知他們。請各位前輩在天之靈保佑我能活著走出此地?!?p> 溪水越來越寬,頭頂?shù)拈_口也越來越寬闊。徐飛又走了兩個多時辰,這時他感覺不到饑餓了,只是肚子里一陣陣麻木,同時手腳虛弱得發(fā)軟。
此刻他到了一處洞口前,溪水不再流入,而是拐向一旁,通過一處更深而狹窄的裂縫傾瀉而下,徐飛側耳傾聽了一下,只覺那裂縫更加深不可測,竟然聽不到水流砸到底部的聲音。他本來就在深淵中,此刻是萬萬不想再往地底下鉆了,便毅然走進洞里。
洞里倒是寬敞,走不多遠,徐飛便看到眼前一絲光亮,他心頭一跳,加快了腳步??傻搅斯饬撂?,他環(huán)顧四周石壁,心頭一片絕望。
朝另一頭耗盡體力走了兩天路程,居然還是死路!
那光亮不過是距頭頂非常遙遠的一個小裂口透進的陽光而已,這洞里死氣沉沉,空空蕩蕩,嚴嚴實實,沒有出口。
也許在他摸黑走過的那些地方另有支路,也許沒有;也許應該朝更深的裂縫向下爬去;也許這里根本就是死地,無論怎么走都出不去。
但他沒有力氣想這么多了,只是喘著粗氣,靠著石壁坐下,心里滿溢著竭盡全力后一無所獲的苦澀與絕望。
洞里寂靜無比,他的喘息聲慢慢平息。突然,他聽到背后石壁隱隱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他忙轉過身來,大氣都不敢出,把耳朵貼在石壁上。那是一群人在說話。
“玄武營……這點待遇……不愿……湯帥……”
“糧草……辮奴人……上……”
玄武營!湯帥!辮奴人!這幾個詞像大錘般敲打著他的心臟,令其不爭氣地狂跳起來。
這石壁的另一側,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雁門關!
他趕忙看了看眼前石壁,只見這面墻壁石頭縫隙里青苔很厚,而且很新,彎彎曲曲蔓延開來,勾勒出一塊塊巨石的輪廓。徐飛恍然大悟。
這里原來是有出口的,只不過是后來有人用巨石把出口封死了!
徐飛無暇多想,用力推了推石墻,紋絲不動。便用力扯開嗓子大喊:“救命!”
“我是徐飛,救命!”
他拍打著石壁,嘶聲力竭地呼喊著,聲音在洞里反復回蕩。
“救命!”
“救命!”
他喊啞了嗓子,喊得頭腦一陣陣暈眩,喊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那邊也沒有響動。
他面對石壁頹然坐在地上,呆了一會兒,突然啞著嗓子,發(fā)出一陣無聲的狂笑。
在即將昏過去的一瞬間,他被石壁破開涌入的巨大光亮照得睜不開眼,他看到一個黑影沖到跟前,扶住自己的肩膀,隨后聽到了熟悉而欣喜的聲音:
“飛哥!真的是你!”
他閉上眼,露出一絲喜悅的笑容,淚水涌出,輕微地說:“吳升,你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