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六人吃的是泡面,這是唯一價格合理又好吃的玩意兒了。不過泡泡面的水,很是苦澀。經(jīng)過調(diào)料和泡面的修改才勉強能夠過喉入肚。流到胃里只是燙燙的一團。
寢室過道沒有燈,漆黑一片,視力不好的謝地很難看清寢室號。和現(xiàn)在一樣,謝地在空場上戴著枷鎖跑步,遠處來了兩個女同學(xué)。
好像是在看自己。她們身上仿佛是沒有戴著枷鎖,其實是有的,不過女孩愛美,肯定是遮掩起來了。那東西不像是金、玉手鐲,不像是金項鏈、銀耳環(huán)、磚石戒指。始終戴在身上是不好看的。
但有些部落的女性還會戴鼻環(huán),古代丫鬟還有腳環(huán)。這些東西在謝地看來都帶有枷鎖的意味,都是不應(yīng)該要的。不過這可由不得他。
謝地視力不好,看不清那兩個女孩,所以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在看自己。只是跑過去問謝天。
“嘿!那邊好像有女孩在看我們?!?p> 謝天彎下腰去,扒拉一下鐵鏈,將鐵球拖過來些,說道。
“你可真不要臉!”
于是謝地又跑開了,只是目光還落在那兩個女孩身上。這只能說明,他是在看那兩個女孩的。
那兩個女孩似笑非笑,相互打量。一個穿著長款的粉色羽絨服,長發(fā)安靜地盤在帽子里。一個穿著短綠色的羽絨服,頭發(fā)只及耳。
一高一矮,看不清臉,她們倆不時蹲下,不時站起來,不時朝向謝地,不時轉(zhuǎn)過身去。后來兩人就離開了。這時謝地還在呼哧呼哧地跑著。
不免又想起來上午的員工安全培訓(xùn)。這項流程枯燥無味,好像是老師給你念答案,你像個傻子一樣抄答案??勺x書時,怎么就不覺著抄答案是件很傻帽的事情呢?或者是件枯燥無味的事情呢?
那時只要老師一開口,謝地就開始犯困,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一開口,謝地就開始犯困。老輩分的人一開口,我就開始犯困……
員工安全視頻播放時,謝地和謝天又向這教室般的場所放眼環(huán)顧而去。女孩相比之前莫名更多了起來。但都被套上了各式枷鎖,不再好看了。于是謝地只好犯起困來。
這教室前后都站有一個穿著廠服的人,你大可把她們想做看守囚犯的獄警,因為除了性別是女外,他們并無太大區(qū)別,都只是板著臉,當你看向她時,她也板著臉看向你。
她背著手,昂首挺胸,即使不挺胸也充滿了氣勢,手里肯定捏著警棍和皮鞭之類的東西,見了謝地這樣的人,總恨不得抽上幾鞭,打上幾棍。
不過盡管是犯人也不能虐待。她只能想其它辦法折磨我。比如放這視頻、不準交頭接耳、不準玩手機、一邊聽答案一邊填寫枯燥的答卷……
謝地被折磨得很不安分,他亂踢桌子,東張西望,除了慘白的墻,慘白的燈,慘白的玻璃窗,什么也看不見了,沒有一絲血色。
謝地似看非看,似睡非睡,似寫非寫。他又陷入了漫長的沉思,他總覺著不同地區(qū)的時間,走的速度是不一樣的。到了這里后,時鐘就倔著不走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經(jīng)讀書時,上課走神的狀態(tài),那時他幻想自己是個超級英雄,只需輕輕一躍就能從天花板上蹦出去,由于他在一樓上課,而整個樓房有五層,他不知道這一蹦將會有多少人傷亡。他只管在座位上躍躍欲試,眼神往窗外的天空上看,屁股與板凳打起架來。
他幻想怪物已經(jīng)吃掉了保安朝自己所在的教室走來,自己必須蹦出去,將怪物一屁股坐死,然后成為全校女生的英雄,才不顧有多少死活呢。
又有時候覺著自己只是個凡人,要是怪物進來了,就應(yīng)該帶著自己心愛的女孩撒腿就跑,才不管其他人的死活呢。
從這兩點看,謝地都不適合成為一個標準的英雄。幸虧并沒有怪物來捉他,他太自以為是了。
不過他很小就懂得喜歡了,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小學(xué)時,他就喜歡一個女孩,覺得女孩就是天使,她們乖巧、懂事。
為此他虛構(gòu)了無數(shù)英雄救美的故事,畫在連環(huán)畫里,寫在日記里。用玩具來進行情景模擬,上課沒有玩具就將紙撕下揉成一團,然后捏出人的模樣,當做玩具。
他給那個女孩寫情書,那字扭扭捏捏的很像是蚯蚓。帶她吃東西,生日送她杯子。
更早的時候,是在他上幼兒園。經(jīng)常和一個女孩在一起玩,兩家父母很交好,還訂了娃娃親。
有一次男孩在女孩家玩,突然下了大雨,男孩回不去,女孩的奶奶還煎蛋給男孩吃。讓男孩和女孩一起睡。
但那些女孩謝地都不記得模樣了,只覺得很美,在夢里見過。和視力一樣,他的視力在不斷模糊,記憶也在不斷模糊。
英雄救美的夢埋在謝地心里,現(xiàn)在全都浮現(xiàn)了出來。就像每個囚犯在牢里回憶自己的一生一般。死刑犯在處決前回憶自己的一生,慈祥的老人去世前回憶自己的一生,古往今來、古今中外,并無不同。
后來漫長的安全培訓(xùn)結(jié)束,謝地大膽嘗試了一次食堂的飯菜,頓時悔不當初。跑過步,熱水正從謝地頭頂往下傾注,他想到開工還要兩天后,而這兩天都不能離開廠區(qū)半步,只得默默地將熱水開到最大。
要是堅持不下來就應(yīng)該第一時間離開,或者壓根不該來,連有這個想法都是錯誤的。
但現(xiàn)在錢也花了,苦也吃了,再熬熬也就成婆了。
小時候老一輩總愛念叨自己,謝地就想,自己長大了絕不會成為愛念叨別人的人。他們根本不懂小孩子的想法——那時他是個孩子,當然是很有發(fā)言權(quán)的。不過后來他全然變了,總愛對比自己小的人指指點點,甚至對老一輩也是如此。終于他也成了自己討厭的那類人,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事,真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說來奇怪,謝地愛對人指指點點并不是擺弄學(xué)識,他并沒有什么學(xué)識,連大學(xué)都沒考上。在這個時代你要不說你是個教授,別人都不拿你當回事。也不是為了什么虛榮心、成就感。只是單純地不想讓人犯錯,看見人做傻事,總要忍不住說上幾句。自己做傻事,被老一輩說了或者同齡人說了,還挺較真?;蛟S謝地真的很自私吧。
后來他不大愛說話,一說話就碰一鼻子灰,漸漸都不會說話了。
接下來兩天里,凈是沒趣的事情,我們大可跳過。跟讀者說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干了什么是網(wǎng)文的風格,在雜文里這樣寫,是不負責任的。
謝地如此頑劣,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能使他難受。所以他高高興興地領(lǐng)到了解開枷鎖的鑰匙。
后來他就無比懷念起自己最忠實的朋友——板凳來。從小到大,原來一直有個忠實的朋友在幫助自己,自己卻毫無察覺。
現(xiàn)在每天站十個小時,弄得謝地有了戀物癖,看見能坐的東西就往上撲,可什么也沒撲著。
聽到老員工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剛進來吧?過段時間就習(xí)慣了?!?p> 謝地心里暗罵:“過段時間老子就出去了,這話真能安慰人?!?p> 可見謝地還是如此地頑劣。
“是?。∧南衲銈?,站了好幾年了?!?p> 這時候監(jiān)工就會沖過來吼一句:“是不是嫌太輕松了?還有心情聊天?”
監(jiān)工手里拿著皮鞭警棍,不論你再橫,也得老老實實低下頭去。
其實監(jiān)工倒不可惡,可惡的是那些同是工人的人,他們總是一個勁地催促自己弄快些,好像弄快了可以早點離開或者得到好處似的。
這時你問他:“干嘛弄那么快!這廠是你家開的??!”
他笑著跟你說“弄得快就能忙起來,忙起來,時間過得就快?!?p> “啊呸!什么歪理?!?p> 同樣的歪理還有很多。
“站著是為了怕你偷懶,人一坐下就愛懶散。”
謝地心里罵著“都二十一世紀了!這都是些什么落后觀念,不知道良好的工作環(huán)境可以改善員工心情,提高工作效率嘛!我看啊,這廠欠債真是該!”
謝地罵時,嘴上戴著防塵口罩,身上套著防塵服,頭上戴著防塵帽,就像是個藍精靈。他瞠目眉毛高揚,口罩下是一副猙獰的面目,可惜監(jiān)工看不見。心里罵的他也聽不見。
謝地還在猜測這口罩下眾人的表情,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謝地和謝天先是被分配到同一個崗位,后來兩人就分開了。謝天在時,總是不停地說些笑話來逗謝地開心。
謝地覺著這有些曖昧的色彩,不愿意和他說話,不過也很是開心。等謝天走了后就開始想念謝天。
如上所述謝天本是一個很愛幻想的人,可重復(fù)起單調(diào)枯燥的動作來,雙腿的疼痛朝大腦皮層涌動時,怎么也幻想不起來了,陷入了無意識的空白。好像是在考場上看見了考卷。
其實謝天本可以離開的,但為了證明自己能吃苦,他也就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好幾次差點從鋪上跌落下來。
故事到這里本已無可避免地走向了無趣。忽然在調(diào)換車間幫忙時,謝地看見了一個女孩,那一刻所有曾經(jīng)喜歡過的女孩,夢里的、現(xiàn)實的,全部浮現(xiàn)出來了。并且不斷地交叉重疊,最后竟變成了一個人,最后就是眼前那個人。
謝地無可避免地喜歡上了這個女孩,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她面前晃悠,但他失去了主動找她談話的勇氣。
后來直到他調(diào)回原車間也未能說的上一句話。謝地自始至終只看見戴著口罩的她,不知道口罩下的她是怎樣的。
就好像他自始至終只看見自己喜歡的人,不知道喜歡自己的人是怎樣的。
他幻想起來,監(jiān)工正在無理地找她麻煩,拿著皮鞭正要傷害她。這時候他就站在旁邊看著。
看著那女孩臉憋得通紅,茫然無措地站在一旁接受懲罰??粗穷^發(fā)胡亂披散,跟著女孩彎腰點頭的姿勢起起落落。
謝地猛然發(fā)覺其實他早已見過了這個女孩。在空場上所有的人都排成一隊,戴著枷鎖、鐐銬。
她穿著白色的羽絨服,帽子上帶著灰毛,筆直的雙腿交叉站立,纖細的手正插在兜里。她背對著謝地和另一個女孩正在交談。
謝地和謝天也在交談。只是謝地的眼神始終落在她的身上。
那女孩突然側(cè)過頭來繼續(xù)交談,謝地很是一驚,但非常滿意。他假裝移開了眼神。
那女孩卻說:“你看著我干嘛?”
謝地猛地移回來眼神,吞吞吐吐地說“我沒看你啊。”
“那你現(xiàn)在在看誰?”
說完她就俏皮地蹦跳著走開了。當然此時她的雙腳也是被綁著的。她雙手被套在兜里,很難拿出來。
謝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廠區(qū)的天橋盡頭。這一隊人馬扭扭捏捏,像是遷徙的螞蟻群。
“走啊!你!”
監(jiān)工推了謝地一把,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也戴著手銬呢。
他想加快步伐趕上去。但剛邁開大步子,卻被腳鏈子一扯,差點摔在地上。
那女孩噗嗤笑出聲來。不知什么時候,她又回來了。雙手別在身后,掌心朝外張著,像一朵白蓮花。身體微彎向前傾斜,抿著嘴,臉上泛起一層紅暈。
“你可真是個傻小子?!?p> 謝地顯得有些狼狽。
“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提前來適應(yīng)一下啊,免得學(xué)校實習(xí)時吃不消?!?p> “你還在上學(xué)?”
“可不是嘛,職高呢?!?p> 這時他的心突然絞痛了一下。眼前一黑,再睜眼時,面前站著一雙黑絲襪的長腿,他抬起頭來,這是那個中介女人。
她走在前面引著謝地,準備過馬路,她揮舞著如白手帕的手掌。招呼謝地趕緊過去。
謝地拖著黑色的行李箱走過馬路,來到了馬路對面。和另一個臃腫的女人交待完后,中介女人將謝地交給了廠方的領(lǐng)導(dǎo)。謝地看著中介女人離開,鉆進了來時那輛汽車里。那玻璃窗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見了。
廠門前排起了長隊,他連忙走上去,一個一個仔細打量,人群中一個人突然拉住他。
“咦,我好像在哪見過你?!?p> 這個人是謝天,他看起來更加親切、英俊了些。
“你之前是不是在……喂,你別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