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說農(nóng)本商末,商人即便富甲四方也是會被人看不起的。方明生于武人之家,以經(jīng)商立業(yè),心中多少對自己商人的身份感到自卑。這從他只許兒子習文,上可以看出。早年他希望獨子可以高中狀元光宗耀祖,方龍聰慧讀書也用功,卻獨獨對商賈之術感興趣,狀元郎沒當成,卻成了遠近聞名的儒商。方明怕外人說他方家沒有底蘊,故意將方府裝飾得文雅些??伤膊皇巧糜谖栉呐尿}客,他的府邸還是脫不去他心底里最不想沾染的俗氣。方府臨江,他家中那一座建在江邊的送鴻樓倒是不俗,這里成為了他最得意的地方。
送鴻樓臨水而建,登樓近可見江水東流岸邊柳依依,遠可望對岸連綿青山如美人蹙眉。此樓建成時,方明請了羅玉城內(nèi)有名的才子登樓飲酒,共商此樓名。據(jù)說羅玉城第一大才子登樓,一眼望見江對岸著名的蹙眉山,心中陶醉久久說不出話來。
方明見他這副模樣,心中得意,面上卻表現(xiàn)出不解的樣子,故意問他此為何故?
那才子感嘆道:“鄙人曾登蹙眉山無數(shù),卻從未見過蹙眉山這般美景,在此樓中遠眺似被那山攝去魂魄,只覺得自己是那山上的一顆矮松,同那山融為一體?!?p> 另一個才子立即贊嘆道:“仁兄如此大有古人‘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之意?!?p> 此話一出,方明立即一拍大腿說道:“此樓便叫做送鴻樓?!?p> 這件往事傳了開去,在尋常人家耳朵里聽起來像一出佳話,而在那些才子覺得,方明起這名字著實是辱沒了這樓。心中雖然這樣認為,但也不好說出口。即便這名字起得不好,卻不影響此樓清幽雅致。
方明將衛(wèi)翎一行人當做貴客,便把他們安排在送鴻樓附近的廂房,還特地告訴他們閑來無事可以到送鴻樓去看一看??上兹艘宦繁疾ㄒ呀?jīng)是疲倦得很了,誰也沒有登樓的性質(zhì),到了廂房里便睡下了。
方府不像靈蔓的竹樓那樣只有兩個房間,衛(wèi)翎這個不習慣與人一同睡覺的人終于可以獨自睡覺了。她后背碰上床板不久就睡熟了,直到后半夜被那雙護腕擱到醒了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除去拿護腕。她想將護腕脫了去,那護腕卻像長在她身上一般無法脫去。它并不是緊緊箍住她的手,而是不大不小剛剛好的在她的手腕上,可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不能將它脫出來。她頓時睡意全無,她推開窗看見月光下的送鴻樓,突然起了登樓的性質(zhì)。
她憑欄而望,彼時深夜雖看不清那如美人蹙眉的蹙眉山,但江面上的粼粼水波映著月光也有另一番風味。
一個低沉的男聲突然在她身后響起,那人道:“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自古登樓皆與相思有關,你可是在思念我?”
她轉身,借著月光看見他一雙鳳眼帶著笑意看著自己。他就是她記憶里那個和他一起放風箏的人!她知道此人與自己有莫大的關系,定然是知道自己許多事情,立即驚喜道:“是你!”
那男子微微一笑說道:“你記得我了?”
“我的記憶中有你的模樣,但是不記得你是誰。”
男人靠近她,在她身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了下來說道:“你告訴我,夜半登樓是不是為了思念我,我就告訴你我是誰?!?p> 衛(wèi)翎長這么大頭一次見到這般無賴的人,與她記憶里那個放風箏的少年似乎不太一樣,很明顯眼前的男子比記憶中更無賴。
她說道:“誰說登樓皆與思念相關?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難道與思念有關?我是突然來了興致才到這樓里來,興致消退便原路返回?!?p> 男子笑了笑:“你果真沒有變。”
“你如今能說你是誰了嗎?”
“將你的手伸出來,我寫給你看。”
她將手伸出,男子輕輕地在她手上寫下了一個柏字,轉身便走。
衛(wèi)翎追了上去叫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柏。”
他轉身輕輕將她抱在懷里,并不說話。過了許久,他輕輕在她額頭留下一個吻說道:“桐兒,我等你自己想起我來。”說完他從送鴻樓三樓的窗子跳出去,一眨眼不見了。
衛(wèi)翎想:“從種種回憶看來,我從前并不是凡人。此方才那男子是我記憶中的未婚夫,他必定不是凡人所以才能這么快從我眼前消失?!?p> 她獨自一人在樓上吹了一會夜里的冷風,又有了睡意,于是下樓去。她剛出送鴻樓,便聽見江洲的聲音,她聽聲辯位,江洲應當是在送鴻樓西邊的假山前那石桌邊。
“江洲夜里不睡覺,在這里干什么?”她心里這樣想,腳下悄悄移動,走到那假山后去。
“我有要務在身,過些日子就回天上去。”
她聽見一個陌生的女聲說道:“江哥哥,是什么要務,能不能告訴我?”那聲音軟糯甜美,聲音的主人應該也長得不錯。
“這件事恐怕不能告訴你。”
那女子說道:“你一定是追著瓶子里那魂魄來了,早知道我不把凈思瓶借給你了?!?p> “你將那凈思瓶借給我是幫了我的大忙,多虧了你?!?p> 那女子說道:“我后悔死了,早知道你會到凡界來和那女子眉來眼去,我就應該早早將那凈瓶摔個稀巴爛!”
衛(wèi)翎一聽,覺得十分有趣。江洲平日里看起來十分不正經(jīng),她沒有想到江洲也會有兒女情長的一面,什么眉來眼去的她真的想繼續(xù)聽下去。
江洲無奈道:“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p> 那女子道:“她在瓶子里時你就那樣關心,你……”女子有些哽咽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歡你。”
衛(wèi)翎心想:“原來天上的神女這樣奔放這樣直接?!?p> 江洲說道:“蕓離,我是個來歷不明的神,你又何必呢?”
那女子說道:“誰說你的來歷不明不白?我父君就知道,他不告訴我罷了?!?p> “司命神君同我說過我的來歷特殊,我知道他一心希望你能當上天妃?!?p> 那女子竟哭了出來:“我不喜歡當天妃,我只喜歡當戰(zhàn)神的妻子。”
衛(wèi)翎聽得明白,暗道:“想不到江洲在天上還是個戰(zhàn)神?!彼胫?,那女子竟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原來蕓離是覺得心中委屈,想要走,結果剛轉過假山就看到蹲在地上偷聽的衛(wèi)翎。
衛(wèi)翎見那叫蕓離的女子,膚若凝脂唇若涂朱,美艷而不失稚氣,她心里暗嘆道:“不愧是神女,長得真好看?!?p> 那神女看見她,臉上頓時出現(xiàn)委屈的表情,捂著臉跑開了。
江洲見蕓離離開,也不去追,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吐了出來,自己回房去了。他似乎并不知道衛(wèi)翎就在假山后面。
他走遠后,衛(wèi)翎悄悄站起身來偷看江洲是否已經(jīng)回到房內(nèi),畢竟偷聽別人講話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見江洲的房門關上,剛想偷偷回房,身后卻響起了一句:“偷聽到什么了?”
她嚇了一跳,一回頭看到了那個在自己手心寫下“柏”字的男人。她不知道怎么稱呼他好,于是說:“喂,你怎么還不走?”
男子說:“本來要走的,結果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怕你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施了法術不讓他們發(fā)現(xiàn)你?!?p> “你少騙我了,剛才那個漂亮的神女還委屈巴巴地看了我一眼呢?!?p> “我故意讓她瞧見的,哎呀失策了?!?p> 衛(wèi)翎問道:“什么失策了?”
“被她發(fā)現(xiàn)我都未婚妻鬼鬼祟祟,太丟人了?!?p> 衛(wèi)翎翻了一個白眼說道:“喂,我是不是給你做過一只風箏。”
男子裝作思考良久的樣子,說:“好像是吧?!?p> “你是不是把它放在我之前住的竹屋外面了?我看到的那只風箏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男人說道:“那是我讓人做的仿品,你親手做的那個如今還掛在我的房中?!?p> 她試探性地問:“我們真的有婚約在身?”
男子忙道:“這個自然,你手上帶著的護腕不就是我送給你的嗎?你看看上面的圖案,上面雕刻的就是我?!?p> 衛(wèi)翎看了看自己護腕上的蒼鷹,疑問道:“這是你?”
“是你自己說的,我是搏擊長空的鷹??磥砟氵€是不記得?!?p> “喂,我們不是義兄妹嗎?后來怎么變成未婚夫婦了?”
男子說:“我父君去世之前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們魔界義兄妹也是可以結成夫婦的。”
她隱約記得那死去的胡鐵說過他們是魔,還記得胡鐵去世的時候幾乎是灰飛煙滅。難道她的義父也是灰飛煙滅了嗎?她已經(jīng)不記得太多關于義父的事情,但她心中隱隱覺得自己十分敬愛義父。
男子見她若有所思,于是說道:“你別誤會了,我父君說的肥水是我,不是你。”
衛(wèi)翎在心里翻了無數(shù)個白眼,她義父一定是害怕這位義兄娶不到媳婦,所以臨死之前一定要促成這樁婚事。犧牲一個義女,放過天下女子。
“我想回憶起從前的事情,你能不能幫幫我?”
男子突然嚴肅了起來,他問道:“你想我?guī)湍銌幔俊?p> 衛(wèi)翎點點頭。
“我知道你最近在忙著凡間的事情,等你了解這里的一切,我會想方設法讓你想起從前種種,但是我要你答應我兩件事?!?p> 衛(wèi)翎問道:“什么事?”
“第一件事便是不再理會凡間種種,做回以前的你?!?p> 她心中突然浮現(xiàn)許多人的面孔來,不再理會恐怕是有點難。但對她衛(wèi)翎來說這簡直就是小事一樁了,她慣會耍賴,等她想起來以前的事情來他哪里還能管她離不理會?
她道:“好。另一件事是什么?”
“擇吉日,完成父君的遺愿,我們大婚?!?p> 她記得回憶里他曾經(jīng)向她提到過大婚,只是回憶里的她似乎不太愿意,到底是為什么呢?可能是一直以來的義兄突然要成了自己的夫君,一時之間接受不了吧,算了走一步算一步。
“好,我答應你。我想問你一件事情?!?p> “什么事情?”
“我如今有沒有辦法恢復以前的法術?我很迫切的需要這些法術來對付一個人。”
那人說道:“桐兒,你當初被天宮的人一箭穿心后奄奄一息,天宮的人想辦法把你的法術和記憶都消了去,把你投入凡間。我猜你身上可能有道封印,要把曾經(jīng)的種種想起來才能恢復法力?!?p> 衛(wèi)翎糾正道:“我如今叫衛(wèi)翎,你說的沒錯,我想起你來后的確恢復了一些力量?!?p> “我如今還不能幫你找回從前種種,但我可以將我的法力借給你。”
衛(wèi)翎問道:“法力能借?”
“我們是同族,自然可以。”說罷他嘴里念了咒語,食指中指輕點她的印堂。
衛(wèi)翎感覺一股熱流從印堂流遍全身,暖洋洋的很是舒服。但這暖洋洋的感覺卻是短暫的,只在她體內(nèi)停留了一小會便原路返回了。
男子感受到了法力涌回自己的體內(nèi),眉頭緊緊皺在一起說道:“不知為什么,你如今身體里不能容下我的法力?!?p> 她心中有些沮喪,她還想憑借自己的力量為師父報仇。
這時,男子說:“但我還有另一個辦法?!?p> “什么辦法?”
他指了指她手上的護腕說道:“這是魔界一個神秘洞穴里的精鐵制成的,我可以把一些法力貯藏在里面。你可以借助我的法力去收拾別人,整個魔界的人若聞到這護腕上有我的氣息必定絕不會懂你分毫,只要你開口他們必定會供你差遣?!?p> 衛(wèi)翎心想:“不愧是坐在寶座上的人,夠霸道?!?p> “你在想什么?”
衛(wèi)翎回過神來,說道:“我要怎么去用你的法力?”
“你平時如何使劍就如何使劍,平時如何打拳就如何打拳。這些法力自然會幫你?!?p> 衛(wèi)翎想到殷淇和江洲,便問道:“那我那兩個非人的朋友能不能聞到你的氣息?”
“這是自然,他們?nèi)羰侵滥愕倪^去便知道我與你的關系。你身上有我的氣息再正常不過了?!彼呎f邊把法力注入護腕。
一只烏鴉飛來,他伸手那烏鴉就停在了他的手上化作一陣黑煙。他對衛(wèi)翎道:“魔界還有些事情,我要回去了。等你此間的事情了解后便來找我。”
“喂,我到哪里找你?”
“只要你對著護腕叫我的名字,我就來?!?p> 衛(wèi)翎著急地問道:“我還是叫你義兄吧,我忘記你的名字了。”
男子一把將她抱住,抱得緊緊的,他說:“別叫我義兄了,我叫殷柏?!?p> 衛(wèi)翎一聽見殷柏二字,耳朵嗡嗡作響,腦子里不停地重復幾句話:
“從我收養(yǎng)你那一天起,你就是我都義女殷桐。他日殷柏當了魔君,你就是圣君?!?p> “殷柏、殷桐,你們一定要給魔界打出一片天來?!?p> “桐兒,你是全族的希望?!?p> 她好像還聽見自己在大喊:
“義父沒有錯,若有錯我殷桐一力承擔!”
她突然間覺得自己胸口一痛,是她無數(shù)次夢到的那個一劍穿心,她覺得自己身子一軟好像從幾萬里高空墜落下來。
殷柏的手輕輕摸了她的頭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在他的懷抱里,她本能的想掙開,可她的腦子里卻告訴她,眼前的這個人是她的未婚夫。
她說:“殷柏,你抱了好久?!?p> “我想多留下我的味道,讓那些靠近你的人都滾?!?p> 他貪戀衛(wèi)翎身上的溫度,他失去這樣溫暖的多久了?八百年了,他都這樣孤單。如果這八百年是人間的八百年,他或許還能忍受,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他的是天上整整的八百年。
殷淇對他那故人的思念化作了幽怨的詞曲和嗚咽的簫聲。殷柏的孤獨和思念化作和這一個久久不肯放手的懷抱。
“了結了此間的時,我一定會找你。你先去忙魔界的事吧。”
衛(wèi)翎此話一出,殷柏才戀戀不舍地松手。她看著殷柏化作一股煙消失在眼前后才慢慢轉身離去,一回頭卻看見了樹下的殷淇。
殷淇說道:“恭喜。”
月光灑在樹上,樹下的殷淇似被蒙了一層陰影,衛(wèi)翎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見他恭喜自己,于是笑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有個未婚夫,現(xiàn)在才來恭喜我,那我祝你早日尋到你那位故人。”說完,心中覺得有些怪怪的。
他答了聲多謝,就回自己的廂房去了。
那夜清風送爽,是睡覺最舒服的時候,偏有人一夜無眠。